光富是我父親的得意門生,從我小學時候開始,就常在我家進出,至今已二十余年。印象中的光富似乎一直是那個樣子:身形消瘦,清朗峻立,行事通脫,不拘小節,尤愛詩文、香茶與美酒,每來我家,若有此三者相伴,他必定滔滔不絕,眉飛色舞,樂而忘憂。
光富酷愛文學,長久孜孜不倦,乃至廢寢忘食,有好友說:“光富的生命是用來寫作的”,誠不相欺也。光富的文學之路艱辛卻又豐盈,從詩詞到散文到小說,各種體裁的創作光富均潛心多年而有所成,一位詩人曾評價說他的小說既是散文,又是詩;他的散文,既是小說,也是詩。若讀了他的作品,即知此言不虛。
在《父親與村》、《伏著,看西風打旋》、《母親在西風的那一邊》等作品中,光富對文字的駕馭能力已顯佳境,他的筆端構造出的,是一副行云流水而又錯落有致的鄉村水墨畫,比如《伏著,看西風打旋》的開篇中,“夕陽西下的時候,吹的風,從西山口那里過來的,不遠不近,正好落在家屋旁邊的茅草叢里。很急地打著旋,就成了蟲子或螞蟻們的河流。我以它們的形狀伏下去,翅膀出來了,觸須也出來了。伏著就伏著,除了千萬不能動還需靜靜地注視,是完全可以看見陽光在撒嬌的,一浪一浪地,像畫家在興致最高時潑墨,裙擺似的向山坡一邊拂去,蟲子或螞蟻們在中間游泳?!憋L、蟲子、潑墨,看似毫無聯系的幾件普通景象,被他魔術般的結合在一起,竟是一派生動與和諧。正如作家汪曾祺所說:“好的語言,都不是奇里古怪的語言,都只是平常普通的語言,只是在平常語中注入新意,寫出了人人心中所有,而筆下所無的未經人道語。”
又如《父親與村》中,“我在矮墻根一帶想這些問題的時候,是可以看見日子的足的,就長在螞蟻的身上,探出來就在泥地上,密密麻麻,把陽光抓得癢癢,同時,陽光也給我些癢癢。”日子的足,是陽光下的螞蟻,抓得人癢癢,這一癢,其后的回憶就忍不住隨著畫卷而徐徐展開,溫潤而瀟灑。這樣生動的描寫,在光富的文章中比比皆是。光富曾經在一位編輯的啟發下,用了整整兩年的時間,思考細節的描寫,用他的話說,是“隨時隨地都在琢磨”,下過這樣的苦功,也難怪這只勤勞的蜜蜂能釀造出上佳的詞句。
寫作是要以心觀物,以靈下筆的,光富正是這樣的人。他曾告訴我,在他寫作的狀態下,整個世間的萬事萬物是渾然一體的,沒有二元對立。于是他的筆下,人、村子、土灰狗、西風、螞蟻、鳴蟲、茅草叢等等這些意象并沒有類的分界,呈現出完全對等的關系,比如父親與村子、母親與炊煙之間,是一種復雜的親密聯系;比如土灰狗與“我”之間相知相惜的情誼;比如被偷的狗和被偷的媳婦兒之間同步著某種神秘的關聯;而“我”,既是草木的子孫、又成了鳴蟲的玩伴……這樣的視角,無疑是超脫于自身而融入于萬有的??梢韵胍姡飧辉趧撟鳡顟B中,無所執取,無所舍棄,一心清凈,安住在事物如如不動的本然,也許《金剛經》所云之:“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到了光富這里便幻化成了“若見諸相非相,即妙手偶得”。
光富作品的主要選材,和當代許多大師一樣,多是出自農村。光富告訴我,城市相比于農村,更加統一和單調,日光之下欠缺新事。而農村卻有著永不枯竭的素材,其間之事最能探尋人性最真實和幽微之處。但是,這卻并非光富選擇農村作為題材的主要原因,更深層次的是,在他的天性中,有著一種對土地對村子對農村草根的悲天憫人。
光富并不是命神青睞的幸運兒,他生于云貴川三省交界處的烏蒙山中一個偏僻村子,家庭艱苦、命運坎坷,他從小就對村子有一種特別的情懷——既是依戀,又是難以跨過的心結。體現在作品的字里行間,便是一種悲情的基調。如他在文章里所說:“無數次提起筆來,始終繞不開村子和父親去寫別的事物,就像綠水繞不開大山,炊煙離不開村子,終究明白,是繞不開村子里那一群悲苦而真情的人?!?/span>
于是,寫作就成了一段精神還鄉的旅程,他一邊回憶,一邊尋找記憶里失落的故鄉,烙印在心底的,是對父母的愧疚、對村子的眷戀、對土地的熱情、對農村人的悲憫——這些他繞不過也解不開的情結。只好把這一個個糾纏的結,用作家的敏銳與柔和,小心地安放于文字之中。一旦把主體的感受客體化,即是對這感受的解脫與超越。
這種超脫,被他以輕盈的浪漫主義的筆觸,點輟在作品的悲情基調之上。如他所寫:“在我的文字里,包括小腳外婆等一系列村子草根人物是悲情的,我讓他們一同走進詩歌的意境,走進一個棲身之所,就像我走進的村子里的茅草屋的家,冬暖夏涼。”他承認父親、村子以及自己命運的悲劇性,并沒有回避或掩蓋,然而他卻并沒有屈服于這悲劇、從而叔本華式地否定人生,反而接納甚至享受它,并且在承認悲劇性的前提下,探索如何發現善,如何肯定人生。這近乎于尼采的酒神精神,也符合光富通脫的人格,他因此得以在作品悲情的基調之上“神圣地舞蹈”、“神圣的歡笑”,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文學風格。
值得一提的是,光富作品中常出現的一個重要角色:土灰狗。光富回憶說:“母親整日忙碌著,父親又不見蹤影,外婆正好送來了一只狗,我已經記不清啥樣子了,但我喜歡土灰色,于是有了我的文字中不離不棄的土灰狗?!蓖粱夜放惆榱斯飧坏恼麄€童年,是他的回憶里一抹璀璨的光影。光富筆下的土灰狗無憂無慮,快樂自由,忠實于村子,也忠實于生活。也許,土灰狗作為一個超越性的存在,正是光富在作品里想要表現的一種最高價值。
(作者系中科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