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信的《野茶灞紀事》卷末小記里說,“一個名字,一直以來,我無法忘記——那就是野茶灞。大巴山腹地的一個偏僻的小山村,一個生我養我的小小山村......我從鄉村走向城市,從小城市走向大城市......”讀過張中信這段兒文字,我才豁然明白,為什么他幾乎全部的文學創作,只寫野茶灞。也是因了此,教我想了起托馬斯沃爾夫說過的,“我已經發現,認識自己故鄉的辦法是離開它;尋找到故鄉的辦法,是到自己的心中去找它,到自己的頭腦中,到自己的記憶中,自己的精神中以及到一個異鄉去找它。”由此看,一個人,若是長時期蝸居于一個環境,對太過熟悉、時時都看得到又摸得到且司空見慣的那些東西,是必然會視而不見,令視覺心覺變得麻木和冷漠,最終產生審美疲勞的。所以,讀過張中信幾十萬字的文學作品之后,我就在想,與大多數人來說,(不管是喜愛文字或不喜愛文字)其時間與距離,常常是會令人陡生戀眷,瞬然迸發出火焰般熾烈的情感的。有的人,一輩子沒離過故鄉,在讀到些描寫故鄉的好作品時,常常會說,我天天就活在故鄉里,怎么就沒覺得故鄉有多好呢?
好多北方人,乍走進江南,冷不丁兒一見了江南古鎮那鋪著青石板兒,且長滿青苔的街巷,張嘴就是,哎呀,濕漉漉的江南多好,石頭都泛著綠呢!上月北京回來,車上遇幾位南方人,說特意趕來東北看雪。她們望著窗外,一臉訝然,說,北方的冬多美啊,雪遍處覆蓋著,真干凈啊!可見,陌異感,是蘊生人心靈情感、點燃人心覺光焰的火靿。
就文學作品說來,能震撼人心的,無不是大多的寫作者,在其本身遠離曾經的寓居環境后而產生出來的。這一點,寫《紅樓夢》的曹雪芹就是個最好的例子。當年的曹雪芹,若不是因了家景破敗而遠離他鄉去寄人籬下,或許他,寫得出寫不出《紅樓夢》這樣不朽的文學精品還是很難說的。還有很多寫愛情的好文學作品,大多的,也不是有著完滿愛情的人寫出來的,而更多能震撼人心的愛情作品,卻常是些遠離或痛失愛情的人,在極端凄楚與孤獨里成就的。正像托馬斯沃爾夫所說,認識和尋找故鄉的辦法,就是到心里去尋找,到自己的頭腦中,到自己的記憶中,自己的精神中以及到一個異鄉去找它。或正因了此,人們才說,得到和擁有時往往不覺得如何的寶貴,失去和遠離了的,才倍感甜美與哀傷。讀著張中信系列的野茶灞作品,無論他的作品故事還是作品人物,都會令人在視覺或心覺上,,產生一種似曾相識又不曾相識的陌異感。這種陌異感,讓作品角色變得鮮活,變得生動,變得真實。說到此,我們不妨去他的《野茶灞紀事》A篇《荒誕歲月》里,看看他筆下的人物,在性格上,有著怎樣的個性化表現。“麻婆用那雙粗糙的大手和極不合醫學標準的接生手段,扯出我的手腳,迎接我來到這個讓我本人根本無法選擇的世界。我出生時竟沒有啼哭聲,母親急急地催問麻婆我落地后咋不見哭,麻婆卻一聲不吭隨隨便便地胡亂將我扔在了土地板上。”從這樣短促的文字里,想必讀者會不難發現,在“我”母親急急的催問下,麻婆竟然能一聲不吭地胡亂將“我”扔在了土地板上。這里所彰顯的,是主人公麻婆怎樣的人物個性和冷漠的非俗常情態?這是我在讀此章節之前,想都沒能想到的,也是我在寫作上,難以企及的。
一個文學創作者,倘若一輩子圈囿在故鄉里,一輩子待在故鄉這個一成不變的固定環境,靈魂就會隨著光陰的流逝而板結、而貧瘠、而陳腐成一汪死水。若要使這汪死水泛起波瀾,泛起狂放;開掘出深度的靈魂自省,沒有環境上的的長時離它或改變,怕是不大容易、也是很難做到的。“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死水微瀾”,就是這個道理。
大家知道,文學與哲學不同,文學需要具象,但具象的東西又離不開抽象。哲學或許對大多數人來說,是陌生的,但若能在文學創作中,自然而然地呈現出哲學的改造,就是一種陌異。,要獲得這種陌異,就要求作家與他的創作對象不能無間,而要在時間與空間上,與他的寫作對象,有相對的暌隔,這種暌隔,讓作家在寫作時,常常陷入一種陌異的思想狀態。這種狀態,會讓他作品里的東西,看似清晰,卻又陌異,看似陌異,卻又清晰,讀起來,讓人感覺既妙趣橫生、又撲朔迷離,猜不出任何一個故事的結局來。張中信的文學作品,呈現給讀者的,就是這樣的一種效果。
“拐大嬸只要看見哪個憨小子手腳動作出點格,甚至眼神有些走火,她都忍不住要當場報復。老太太有的是手腕,不信你瞧瞧,她順手撿塊石子,劈頭扔向正在斯斯文文啄食的大公雞,口里歹毒地便開罵:“打死你個斷子絕孫的野種畜生,自家地里的不去下工夫卻想打野,看我不敲斷你的腿。邊說邊吆五喝六,撲向雞群,把院中那群本來交頸得很溫柔很投入的公雞母雞嚇得咯咯咯地狂奔四逃。”
陌異感對人而言,抑或不是什么好事,因它會給人造成孤獨。但是對文學寫作者來說,卻不可不謂之一件好事情。一個人,你對一個環境陌異、一種生活陌異了,你的心境,就無疑會進入一種陌異的狀態。這種狀態,會讓人充分體驗一個人的天國,一個人的世界,這種體驗,會讓人感到充實,感到唯我,感到強大,也會讓人產生出新的生命意識,更會令人重新認識到生命的偶然以及幸福的偶然。
一個人,身體的流離與漂泊,只不過是一種行走方式。而情感的回歸,則是靈魂與生命真正意義的回歸與升華。張中信的作品,就是他遠離故鄉心靈重歸后,產生的一種心靈聚變,這種聚變,讓他噴發出超然的心靈吶喊和歇斯底里的生命祈禱。讀張中信《野茶灞時光》,我們不僅看到了一個一如既往熾愛故鄉的頌拜者。更認識和了解了一個對故鄉充滿期許,充滿辯證思考的批判者。他不僅真情地謳歌故鄉,同時也對故鄉的落后和愚昧,時刻提醒與拷問著。所有這些,所彰顯出的,無疑是張中信成熟的生命過程,也充分地證明了張中信,是個客觀真實的文學歌者。
文學創作,有幾種情感寫起來是危險的,像愛情親情友情鄉情,還有一些懷舊憶舊的文章,這些東西,人人熟知,寫起來,極易雷同,也容易失敗,也是每個文學寫作者很難突破的難題。而這樣的難題,在張中信筆下,都一一被裂解掉了。
品讀張中信作品,我有了這樣的一種的體悟;一個作家,若想創作出能震撼人心的文學精品,是要有生命投入的;是要有靈魂直覺感悟的;是要具有哲學家的審美性以穿透平庸;用陌異的心靈效果,去呈現出作品另樣價值的。說到文學創作中的陌異效果,僅僅有扎實的文字;新鮮的創作況味怕也還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要有心靈情感與價值觀的支撐的。于任何人來說,其價值觀都不是固有的天生的,它是需長時間的形成,長時間的一種操守的。為了這些,張中信用了幾十年,幾十年的遠別,幾十年的心靈回望,教故鄉野茶灞在他心里不斷提升著新的情感維度。這種維度,讓他在文學的王國里,找尋到了陌異感這個文學創作的突破口,寫出了能直擊讀者心靈的好作品,從而讓他的鄉土作品,一一閃爍出振顫人心的藝術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