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香自苦寒來
——讀作家廖榮華的長篇小說《王家壩紀事》
倪映泉
廖榮華的作品,我向來是喜歡的。比如他的《命運無情人有情》《川南游擊隊》等,至今仍讓我心心念念,愛不釋手。
在談到寫《王家壩紀事》的初衷時,廖榮華坦言他是農民的兒子,身上流淌著與土地、糧食割舍不下的感情。可是青春的沖動又讓他向往身份的改變,改變中的繁雜紛紜、山重水復、坎坷流年,剪不斷又理還亂。
他還說,寫一部關于農村題材的長篇小說是他多年的夙愿。中國農民安分守己,最能吃苦耐勞,最為忍辱負重,是一個讓人不敢忘記的艱難群體。
于是,十年磨一劍,便有了以納溪為背景,展現農村百年變局的《王家壩紀事》。
《王家壩紀事》由《土地》《口糧》《身份》《面子》四部組成。各部主題相對獨立,部與部之間又互為勾連。構思巧妙新穎,頗具匠心。結構大開大合,收放自如,自成體系。全書120余萬字,時間跨度100余年,貫穿自辛亥革命以來的百年歷史。全景式地表現了中國當代川南農村底層農民幾代人的生存、生活場景,是一部小說化了的家族史,也是一部濃縮了川南農村的百年史。
《王家壩紀事》底蘊豐厚,格局大器,足見作者對農村生活的熟諳程度、對農村題材的駕馭功底。最為難得的是:作者不以單純的寫人寫事而寫人寫事,而能夠在寫人敘事的同時,客觀、準確地把握住時代的脈搏和人們觀念轉變的艱難程度。這就使得整部小說的內涵具有更大的張力,不僅在橫向空間對比上有強烈的矛盾沖突,在縱向時間過程中也深刻地展示了普通人在大時代歷史進程中走過的艱難曲折的道路,以及小人物與命運抗爭的辛酸與不幸。具體到小說中,借助劉鄭兩家的矛盾糾葛,運用現實主義手法,通過人物不同的人生追求及不同命運結局為主線,展現了人與社會、家庭、親情、友情、愛情、倫理、道德、鄉情、鄉愁等各種關系的縱橫交錯,刻畫了安國、鳳嬌、海民、郭英、云飛等眾多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此外,作者還十分注重故事的連貫性、節奏性與邏輯性。同時在某些情節處理上巧妙地釆用浪漫主義手法,使其小說更富有趣味性和可讀性。
從文學藝術的視覺角度看,《王家壩紀事》的審美情趣和終極關懷,不是停留在一般意義的傳統的“悲劇美”上,而是凝結于某種理想的追求及精神境界的升華,致使小說中的正面人物的人性、人格、道德美得以最大限度的張揚。從而善與惡的較量、美與丑的對弈、真與假的交鋒,均在故事的框架中不動聲色地演繹著、推動著。
細心的讀者不難看出:作者是抱著巴尓扎克的“時代的書記官”的態度來寫作的。作者基于真實的歷史事件,高度濃縮了中國川南農村的歷史變遷過程,將國共內戰、新中國成立、土地改革運動、農業合作化、人民公社化、“大煉鋼鐵”、“大躍進”、文化大革命、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撥亂反正、恢復高考、義務兵役制、經濟發展、新農村建設等中國一百多年來的重大歷史事件串聯起來,生動刻畫了底層農民在時代背景下的喜怒哀樂。從眾多小人物身上可以看到過去100余年中國的發展脈絡。或許,這正是作者力圖在這百余萬字的小說中,要向讀者闡明的一個道理:個人的命運永遠離不開整個時代的環境。
不錯,《王家壩紀事》中南瓜一家就是最好的范例。南瓜總想通過勤扒苦做,讓自己的日子過得順溜一點。祖上留下的幾十挑望天田(缺水的田)被他侍候得風調雨順,一家人倒也勉強能維持生計。僅僅因為得罪了大地主鄭家,從此厄運連連。先是小女兒金鳳遭鄭家四虎奸污投河自盡,后是三個兒子被安上莫須有的罪名被抓進監獄。為救兒子,南瓜忍痛賣掉所有田土。可救出的兒子因傷勢過重死掉了,其余兩個兒子則下落不明。啞巴老妻也相繼去世。家破人亡的打擊,讓孤苦無依的南瓜一病不起最終撒手人寰。在那個暗無天日的苦難年代,普通百姓的命運是攥在有錢有勢的少數特權階層手中的。南瓜臨死前叮囑孫子海民:一定要把失去的祖業買回來。當時僅有九歲的海民,無可選擇地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擔。爺爺的臨終遺言成為海民持之以恒的精神支柱和終極追求。從此,關于土地、關于糧食、關于身份、關于面子,劉家人開始了一代又一代的頑強拼搏。
好看的小說,首先要有好的故事,其次要有鮮活生動的人物形象,然后便是依賴極具特色的語言描寫將各類人物放進故事的框架中、情節的生活里去悲去喜。《王家壩紀事》的作者正是恰到好處地抓住了這三個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環節與技巧。在作者的筆下,海民、郭英、安國、鳳嬌、云飛呼之欲出,栩栩如生。
由于特殊的生長環境, 海民歷來膽小怕事。平時在郭英面前,總是言聽計從、唯唯諾諾。但是當他無意間發現兒媳婦青蓮要殘害他的兩個兒子時,宛如脫胎換骨般變了一個人似的。當他向青蓮舉起砍刀的一剎那,海民完成了他作為一個男人最強悍的角色。
與海民相比,叔叔安國更富有生存智慧。根據情況的緊急程度,他給自己做了很多“殼”。當個人的生命、財產面臨威脅時,安國象自然界中某些小生物,會通過“裝死”(躲進他的殼里)來逃過原本難逃的劫難。比如文革逼近之際,他像一個未卜先知的小精靈,預感到這場厄運難以抵御時,他就通過裝病而使自己聾啞駝背。一裝就是十來年,連自己的家里人都信以為真,更別說村里其他人了。當女兒鳳嬌從新疆跑回來準備報名高考時,安國意識到安全了,便立即變回了正常。因為根據安國的掐算:周遭環境的危險基本過去。他可以從他的“殼”里出來了。
再說鳳嬌。投生一副丫頭命,卻有一顆女王的心。她從來不會因為出身不好而自輕自賤奉迎他人。自始至終從未低下過她高貴的頭,無論面對凄惶還是霸凌。可是對待比她更為弱小的云飛,鳳嬌真是傾其所有,關懷備至。如果沒有鳳嬌,云飛的冬天也許更長更冷。
鳳嬌天生具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執著。跑新疆,考川大,在省政府辦公廳已是處長的她毅然決然下海經商,繼后當老板、董事長,身家過億。華麗轉身的鳳嬌仍然卓爾不群,為郭英善后自捐巨資為家鄉發展修筑公路。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即使在那無法想象的殘酷慘烈之中,她也能創造出如此精彩美麗的人生。而且始保持著內心的驕傲與寧靜。我想,她的勇敢和悲憫,一定植根于天性。
郭英這個人物在《王家壩紀事》中特別典型。她苦大仇深,剛直不阿。在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中大公無私,廢寢忘食,深受大家的擁戴和尊敬。但是在家庭生活中卻判若兩人,剛愎自用,一言九鼎。尤其在處理兒子云飛的讀書問題和婚姻問題上,簡直專橫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
云飛考上了高中,這本來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可是郭英不高興,因為兒子一旦翅膀硬了就可能遠走高飛。養兒防老的郭英因此堅決不準云飛讀高中。云飛像熱鍋上的螞蟻,求爹爹告奶奶都沒用。隨便哪個來做工作,郭英都是那句話:書讀得再多有球用?還不是回來挖蜞螞腦殼。在外面跑花心了,我老了靠哪個?
可憐的云飛“眼里心里都是淚水,凄楚和絕望將他淹沒了。”作者是這樣描寫當時情景的:“對于未來的絕望,使云飛內心很脆弱。”“腳下是一匹懸崖,有十幾丈深。崖畔長滿一人多深的馬胡草。天突然陰了,厚重的黑云,壓得云飛喘不過氣來。云飛真想從崖上跳下去,一了百了。”
求學不成,云飛又想到去參軍。總之,他想出去,到外面的世界闖闖看。郭英故技重演,云飛拼死抗爭。最后郭英把這件事做成了一樁交易:同意云飛去參軍,但前提是必須先娶青蓮過門。郭英當然有郭英的盤算:這樣你孫猴子跑得再遠也逃不脫我如來佛的手掌心。云飛也有天真的幻想:我下蹲(妥協)是為了更高的騰起。云飛同意娶親,但千方百計逃脫了圓房。圓房,從此成了母子間老鼠躲貓的生死游戲。“你就是飛上了天,老娘都要架起大炮把你狗東西打下來。你信不信?”當時已是總政軍報記者的云飛,收到郭英催他回家圓房的這封信時,萬念俱灰,不寒而栗:自己的命運原來一直都攥在那個叫郭英的老娘手里。
我想,凡是讀過《王家壩紀事》的讀者,若干年后,可能記不起小說中的其他人,但一定忘不了“郭英”。作者筆下刻畫的“郭英”這個形象力透紙背,真可謂入木三分。
命運多舛的云飛,人禍多于天災。幼年趕上60年大饑荒,該讀書的時候文革又來了。最恐怖的是撞上一個命中犯沖的娘,不幸又搭上了一個蛇蝎心腸的哥。少年的艱難,青春的苦澀 ,讓云飛有口難言,欲哭無淚。還有那個生生死死的圓房,更令云飛猶如困獸,無路可逃。
應該說,幾年的軍旅生涯,文學創作的藝術滋養在很大程度上補償了苦難的云飛。讓他堅信:生活不只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正是詩和遠方,支撐著他鼓舞著他在富順二中補習的那段日子。當然還有鳳嬌姑姑的傾心打造,還有戀人朝平的呵護關照。青蓮的意外身亡徹底卸掉了云飛背負的沉重枷鎖,考上北大的成功讓云飛有了騰飛藍天的翅膀……所有的轉機如同冥冥注定,所有的拼搏仿佛本息回報。云飛的人生從此柳暗花明,宛若暴風雨后橫掛天空的彩虹,絢爛斑斕美不勝收。
云飛這個人物的塑造應該是完美的,也是作者苦心經營的杰作。他的人生悲劇更多始于原生家庭:對于來自母親的非人折磨,對于來自兄長的陰謀算計,云飛無力指控也無法逃避。仰天長嘯,欄桿拍遍,如同天問,如同長歌當哭。也許,作者在為云飛布局這些矛盾與障礙時就是無解的。
作者寫作技藝的高超還在于:他能在故事情節設置的過程中,同時調動起讀者的情感共鳴:與他小說中的主人公同呼吸、共命運,為之動容、為之癲狂。比如,云飛高中錄取后,看到同學們相繼報名入學,最后連朝平也揮手告別。云飛面臨懸崖絕壁心如死灰,真想一閉眼跳下去一了百了。讀到這里,我已淚奔,想必無一讀者幸免,能情自禁?再比如三封電報催回云飛,逼與淫婦青蓮圓房,替奸夫大貴背鍋……讀至此處,你能不怒發沖冠、拍案而起?
這就是所謂的作家功底與創作魅力。不得不說,廖榮華的《王家壩紀事》確實非同凡響。值得慢讀、收藏。
值得一提的是在云飛的身上,作者讓我們看到了奮斗拼搏的希望和成功。這給時下年輕的讀者提供了努力向上的精神力量和可供參考的標本范例。
顛覆云飛人生的,還有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大貴。
大貴與云飛均為郭英一娘所生,但兄弟倆卻有著云泥之別。大貴生性貪婪,嗜財如命,象十八層地獄鉆出來的厲鬼。凡是錢或能兌換成錢的物品,大貴都想攬為己有,或巧取或豪奪。貪財也就罷了,最可怕的是人品極為敗壞低劣,惡俗不堪。舉三例便可見一斑。一是三封電報。大貴與弟媳青蓮長期通奸,密不透風的暗室催發了罪惡的種子。情急之下,不惜捏造父母雙手雙腳斷為由,連發三封電報將云飛從部隊騙回家,又借郭英之手催逼兒媳圓房,以達到甩鍋嫁禍云飛之目的。三封電報將大貴永遠地釘在了恥辱柱上萬劫不復。二是與王華英偷情的一波三折。“大煉鋼鐵”時,大貴與王華英在古婁山茍且數月。后來回家后因春平上街工作,大貴權衡利弊,便甩了王華英。王華英氣不過幾次堵路質疑大貴,大貴千方百計回避。后來王華英傍上了公社黨委書記鄭大榮又在街上郵政所上班,大貴又后悔站錯了隊。因為此時的王華英比春平就更上秤一些。為了吃上“公家飯”,大貴又去討好巴結王華英,希望重續前緣。大貴從此淪為兩腳獸,豬狗不如。三是青蓮失足淹死,大貴連尸體都沒去看一下。毫無半點愧疚,相反頓感一身輕松。絕情寡義,令人發指。還有他與春平的淺薄、虛榮、招搖。比如在郭英葬禮上,為了抄面子,偽造省政府送來花圏被鳳嬌識破,真是俗不可耐,令人啼笑皆非。又比如在王家壩通車典禮現場丑態百出:“春平今天穿了件大紅花上衣,扭著肥碩的大屁股,在人群中走來走去 ,顯得很扎眼。大貴威風凜凜,大聲武氣地招呼這個,指揮那個,一副主人模樣。”字里行間,流露出作者按捺不住的厭惡與挖苦。
云飛、鳳嬌功成名就,鮮衣怒馬。梨花的農家樂辦得風生水起,富得流油。連臘梅都轉了公辦教師,成為端鐵飯碗的公家人。唯有大貴、春平心比天高命如紙薄,機關算盡卻每況愈下,只能守著門口那個破雜貨攤聊以度日,茍且偷生。
作者通過幾兄妹的現狀對比懲惡揚善。在某種意義上順應了因果報應、天理輪回的佛家情結。作為人物塑造,大貴、春平在小說中的可惡可悲可憐又無疑是合乎邏輯的。
《王家壩紀事》還有一大特色不能不提,那就是作者嫻熟的語言魅力。看完《王家壩紀事》的讀者可能都有一個共識:那就是作者的語言功夫好生了得。小說大多釆用對話描寫,而對話又大多采用四川方言。其幽默詼諧的表達方式以及豐富的口語語言,均賦予了書面語言具體可感的文學形象,也為作品增添了鮮明濃郁的地方特色。使得小說中人物立體感愈加豐滿突出。“你就是飛上天,老娘也要架起大炮把你打下來。”短短十幾個字,把郭英這個老娘在家中專橫跋扈的個性特征描繪得淋漓盡致,入木三分。又比如,“書讀得再多有球用,還不是回來挖蜞螞腦殼。”詼諧搞笑,郭英短視的形象躍然紙上。再比如,王家壩通車典禮上,安國、海民被請上主席臺。作者筆下的安國滿足地嘆了一口氣:“沒想到你我也有今天。”隨即壓低聲氣:“昨天我去看了一下,又長高了。”海民開頭沒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隨即明白了他是說祖墳。
作者從來如此,寥寥數語,把小說中各類人物的心理活動、性格特征描繪得真實生動,自然貼切:祖墳埋在爛包田里 ,至今仍是劉家的絕密,具體內情僅有叔侄二人(安囯、海民)知道。按照安國、海民的理解,今天劉家的榮耀與發跡肯定是袓墳埋正了。安國、海民就這樣滿足在自己的滿足里,快樂在自己的快樂中。再比如四川的“吃茶”斷道理、宴席上的特色川菜“九大碗”及小說中各個角色交談中的方言特色。這些元素,都能很好地展示了四川當地的特色文化及風土人情。
廖榮華的小說歷來以平實見長,形成了自己的獨特風格。《王家壩紀事》也不例外。它承襲了一種古老而高貴的敘事文學傳統,具備了優秀長篇小說文本的種種特質。它講述了一個跌巖起伏、引人入勝的王家壩故事,演繹了劉家祖孫四代百年風云的奮斗傳奇。幾代人的命運沉浮、人性中的陰陽兩面、大時代的峰回路轉,凝成了這么一幅如此憂傷又如此壯觀的百年畫卷,宏大而繁細,自然而神奇,如同浩瀚的星空,璀璨遼闊。
小說是時代的良心。《王家壩紀事》也秉承了這一使命:通過南瓜一家的悲慘遭遇告訴我們,沒有優越的社會制度,老百姓難以安身立命。通過鳳嬌、云飛的拼搏勵志告訴我們: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拼搏可以讓理想燃燒,奮斗可以讓夢想成真。通過大貴、春平的失敗人生告訴我們:人生在世,哪些事不能做,哪些事絕對不能做。
站在讀者的角度,我們有理由相信:在近幾十年描寫農村題材的小說中,《王家壩紀事》無疑是一部堪稱優秀的現實主義作品。
掩卷凝思,心如潮涌。都說梅花香自苦寒來。不錯,沒有苦寒哪來梅的綻放與芬芳?沒有奮斗哪有人生的成功與喜悅?要想實現夢想得到幸福,唯一的途徑就是奮斗!不懈的奮斗!一個人如此,一個家族如此,一個國家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