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信長篇小說《野茶灞那些事兒》風格賞析
野茶灞,是張中信的出生地,對于張中信來說,是一種具有龐大文化根系的寫作,已然成為他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作源泉,成為他反復吟詠的永恒的藝術母題。只是野茶灞這一藝術符號,在他的散文表達中更顯得悠遠、寧靜,更富有詩意,而在小說世界中則構筑了一個充滿生命思考與野性奔放的鄉土世界。
小說《野茶灞那些事兒》一開篇就是野人山那充滿野情和詭謐的景象,漫山遍野開放的野茶花、野放的山歌、跳躍的螞蚱、雄勃的公牛,一下就剝開了生命的胞衣,一團團等待燃燒的靈魂,便猶如隱忍千年的火山,噴薄而出,生命的博大和永恒,在野茶灞,便熱辣辣、呼啦啦地展開了。
當我們面對著作家筆下的那一片渾厚無極的、雄山闊土的息壤,面對著粗獷的山風沒來由地肆無忌憚嘯呼著的山谷;面對著那一片大起大落的泱泱諾水河與巍巍峰巒的云集與聚合,那種野性之風從文字中穿越而過,一不小心就觸碰到了大巴山男人從骨子里瞬間發出的原始的蠻力,觸摸到了大巴山女人從血脈里奔放出的熱烈的情愫,從而感受到一股自然而率真的野性的生命力量。
那種脫胎于自然純粹的原生態,讓讀者在閱讀中不由自主地領略到了生命的野性和歡暢。比如他在第一章,用足筆墨鋪張公牛與母牛的粗獷性情,藍天白云的悠閑,鳥語花香的趣諧以及山青水綠的從容。而就在藍天、白云下,綠樹叢生,藤蔓繞匝間,伴隨著晨露微熏的茶花香氣,展現出一幅野百合山谷里的男女交合圖。“男人的軀體雖不十分強壯,卻顯得精干有力,象一架鼓足了氣的風車,正卯足勁頭扇動著。女人的身材長得飽滿,象秋天碩大的玉米棒子,肌肉迸射著寸寸活力”,讓我想起莫言的《紅高粱》。當我們看到“我”爺爺和“我”奶奶在紅彤彤的高粱地里鳳凰和諧的時候,沒有那種污穢感,恰恰是他們鴛鴦戲水般的野合喚醒了沉睡在我們心底的強烈的生命意識。
小說帶上了濃郁的大巴山的地域色彩,體現了張中信對那片世代繁衍血脈、棲息生命的山川、自然、歷史、文化、民俗、風土、人情的考察,體現了他對作為家園、根脈和原鄉的野茶灞縱深之處人物命運的關注。
張中信一次次叩響野茶灞的門扉,他要找到中國農民生存狀態的悲壯出口。苦難,悲慘,這種身不由己的逼仄和命運的無端來襲,本身就是野茶灞人如野草般生生死死的生存狀況的映照。他試圖在命運的開掘中,凸現超越時空的歷史批判精神和撕裂人性的生命氣息。這是一種寫實主義精神的彰顯,其本身就是以表現一個社會曲折回旋的時代風貌作為標志的。這是由于在這樣的時代,社會變化劇烈、發展迅猛,人物的命運變化多端,現實往往足以超越想像,生活的變化往往比個人內心的變化還要豐富。張中信把大巴山的野茶灞當成中國社會的縮影來表述,他用這樣的寫作手法來建構自身文學的又一片天地。
《野茶灞那些事兒》濃墨重彩地書寫了中國命運起伏中的幾個關鍵節點。人物的命運則貫穿于土地革命斗爭時期、大躍進時期、“文革”時期,人在特定時代的湍急旋渦中的奮勇掙扎,在肆意貶損下的隨波逐流,哪怕是有時候有失尊嚴地靜默對峙,都成為《野茶灞那些事兒》的關切點。
小說通過主要人物張有福的聯系網絡來展開在中國歷史發生劇烈變化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社會變遷。“大”到歷史走向和時代風云,“小”到一些鄉野生活片段都有著深入的描摹和刻畫。張有福這個人物形象,既扣連著上下,也關系著左右,以他為中心人物引發情節的發展變化,正可以將社會歷史的全景和野茶灞的細部一起加以表現。鬧紅的時代氛圍,土改時的熱情、“文革”批斗中的鋒芒畢露,讓人感受到外部世界的強大與不可抗,人就像是附著在巨輪底部的那些軟體或硬殼動物一樣,一些人被扭曲,一些人又享受到“歷史性航程”的榮光,而這一些都在歲月的浪濤中沉淪著,演變著。
一般認為,從理念上、普遍性上把握這種命運觀念比較容易,而真正地寫出這種命運的差異性與多側面則不容易。僅僅是敷衍一個歷史過程比較容易,要發掘出其中的社會底蘊則難。而張中信牢牢扭住命運這根韁繩,讓人物在時代的浪濤中左沖右突,生命力的強勁和生命力的喘息都在緊張而又舒緩的情節中演繹,達到強烈的故事效果。命運意識和故事性思維是張中信這部長篇小說的兩個最根本的支點。
張中信的系列鄉村散文《野茶灞時光》,著重寫親情,寫自己生活在鄉間的親人。再讀這部小說,感覺最突出的亮點不在“情”,而在“命”。他寫出了農民的生活的艱辛,也寫出了農民的生命哲學,寫出了歲月的滄桑,大地的邏輯。“情”字體現感染力,“命”字更體現深刻性。這部作品揭示了中國“大歷史”的命運與個人“小命運”的對抗與矛盾,作家以書寫者的身份致力于還原生命的本相。
花嬸的幸與不幸,很大程度上都取決于命運的安排,讓她沒法選擇,無力抗拒。作為一個寡婦,現實的道德倫常禁錮了她,只有在大自然中她才能短暫盡享生命的歡暢。從一開篇,她那活鮮的肉體,坦露在一個秋高氣爽的在芳草叢中,展現出生命的燦爛與風華。到結尾,“大雨如注,洪水似魔,一個巨浪排山倒海般橫掃過來,正在手舞足蹈的花嬸,象一根斷線的風箏,轉眼間便被浪花吞沒了。洪水擄掠的大地上,只留下她瘋叫的回音:嘻嘻……完啦……嘻嘻……沒了……”這就是四十余年間,個人命運被時代命運淹沒的真實寫照。還有在第六章寫到的人物金,說到底他是被那個時代壓抑的性欲廢了,被扭曲的現實廢了。最終卻落得這樣的一個命運,“行進中的木排突遇暗礁,驟然發出轟隆的震天巨響。神不守舍的金,把持不住自己的身子,一個狗吃屎栽進了河水里”,這又是一個人的命運被時代卷走。
還有啞知青的大起大落,何嘗又不是落進了一個政治漩渦。啞知青壓根不曾想過當英雄,都是別人為撈政治資本,才使他陰差陽錯的轟轟烈烈了好一陣子。
一言以蔽之,命運本身不足以構成小說審美的對象,人和命運互相撕裂的過程中所產生的巨大張力才是小說真正的價值所在。
張中信書寫中國農民的命運,張揚民族心靈的生命力量。在層層疊疊、積重難返的歲月窒息下,只有生命原始欲望的噴薄,充滿自然精神的重燃,才能找到命運之根源,時代之脈搏。長篇小說《野茶灞那些事兒》無疑是生命的圖騰和野性的呼喚,也是命運在歲月中摔打沉淪的哀歌。
《野茶灞那些事兒》在寫作手法上,既保留了民間話語粗野淳樸的原始風貌,又滿足了藝術語言的審美需求。他成功地把故鄉野茶灞的民風民情寫入自己的小說,構建了一個民間奇異人物的譜系。除了上述提到的花嬸、金、啞知青外,五姨太、地主婆、十七嬸、楊三愣、牛隊長、老光棍、滾刀皮,瘸子、吊吊大爺、香等的形象同樣都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人物形象的鮮活得益于張中信善用民間語言塑造人物。 這種來自民間的粗礪的韻文常常給人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比如寫吊吊大爺,吊吊大爺每喝必醉,每醉必瘋,每瘋必狂嚎,每嚎必唱,就那么幾句歌詞,他反反復復可以唱上一個通宵。“生不丟來不死丟(姐兒喲),要等螞蝗長骨頭(姐兒喲);今生今世難鴛鴦(姐兒喲),來生來世同穴葬(姐兒喲)。”吊吊大爺的癲狂的性情全體現在這幾句韻文里了。
張中信塑造的農民,一張嘴便是連篇的諺語、順口溜和粗俗而俏皮的罵人話,其間還夾雜著一些歪七歪八、半通不通的那個時代特有的辭令:領袖語錄、上級指示、國際形勢的言辭等等。但是,這種夾生的官腔、雜湊的語言,真正讓人物形象活了起來,非但不能令人生畏,反倒叫人覺得好笑。而張中信正是擅長于摩擬這一類人的腔調和語體。正因為如此,我們才于粗中讀出精,于俗中體悟到雅來。這樣的語感相當好地傳達出歲月變遷與鄉土文明相撞擊時,那種無所適從的慌亂感和疼痛感,以及疼痛中隱藏著的生命的歡暢。
真實的生活就是這樣,它讓你微笑,也常常讓你痛哭;它給你希望,也常常讓你陷入無限的絕望。《野茶灞那些事兒》描寫了鄉野人在時代的變遷中的酸甜苦辣,構建出一個以生命對抗命運,以民間寓指現實,以大地整合歷史,充滿了野性的生機勃勃的世界。
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伴隨下活著。探索中國農民的命運,點燃他們面對苦難生活的勇氣,重新定量生活態度,讓張中信的作品有了更深厚的意蘊。來一點鄉野之風,來一點粗礪之感,有一股血性的味道,彰顯出野性之美,這又是張中信的鄉土文學題材在風格上的新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