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劉慶邦短篇小說《八月十五月兒圓》
故事不長,我讀了三遍,有些想入非非。要是李春和不到窯里挖煤,不組建自己的包工隊,不盤下一座煤窯當窯主,就是簡簡單單地呆在村里和田桂花一塊種地、一塊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蒔弄蒔弄土地,喂喂雞、養養孩子、月圓之夜看看月,該是一幅多么質樸而又有那么一點詩意的生活圖景呀!
這幅圖景里,李春和對田桂花會是死心塌地地喜歡吧。想當初,個頭低矮的他弟兄一睡一炕、家里叮當亂響。他一次次地托媒人說情,并保證說一定要讓家里富起來,一輩子對田桂花好。如果田桂花不答應,他就不想活了。
那時候的他是把她當月亮的,他希望能看到月亮,還能靠近月亮,聞聞月亮的香味,在月亮清亮溫暖的光里生活,那該是多么圓滿!
他心想事成了,月亮的清輝照到了他身上,也灑落在他和她那有著一角小菜園、蟲聲呢喃的樸素整潔的院子里。她為他生兒育女,她為他操持家務,她守著那一輪月,守著那輪月下她以為圓滿的光陰。
月有陰晴圓缺。缺了的月還會圓,可她的月卻像是被誰掰掉了一塊,露出了一個豁口。
他四年都不回家了,春節、端午、中秋給家里寄些錢來透露出他還存在著,他還是這個家的一員這個信息外,蹤影全無。她不愿意相信他像人們說的那樣變壞了,在外面有了新房子、小轎車,還養了小老婆。她在村長家給他打電話,她委屈地抽泣著,她叫他回家來。善良的她內心里總是不愿相信老實本分的他會讓那輪月總是那么缺著,她覺著沒有那個理兒。
劉慶邦讓這個善良的如一輪月一樣的女人,站在臨近中秋的光陰下,這之前的日子是一個月牙,就那么細細地、窄窄地,養育小靜的辛苦讓她忘記了日子的逼仄,她的光陰拴在了孩子身上,在這份辛勞中流年偷換、月影黯淡,而她渾然不覺。
月輪將圓,玉壺光轉。劉慶邦為李春和與田桂花的相見,安排了一個“月圓人圓”的日子。八月十二,接到李春和八月十五要回家的電話后,“田桂花晚上到院子里把月亮看了看,月亮只差一小塊,補上那一小塊,月亮就圓滿了。丈夫代表的就是那一小塊,等丈夫一回來,他們家的月亮就團圓了。”
為了這即將“團圓”的月亮,劉慶邦用幾處細節描寫細致而又自然地將田桂花渴盼與興奮的心情,如月亮的清輝一般傾灑在我們面前。她為了迎接丈夫的歸來,到集上買了月餅、石榴、葡萄、脆梨,還買了豬肉、羊肉、鯉魚和筍雞。提前做好他愛吃的黃燜雞、黃燜魚、還有小酥肉扣碗。她還把院子里的地掃了又掃,把桌椅板凳擦了又擦。其實,有了錢的丈夫哪里會缺這些吃喝?但那不是她買的,她要把自己的心意都藏在這些吃食里,讓他嘗嘗家的味道。她帶著小靜去了以前從沒去過的鎮上澡塘洗了個澡,她從澡塘門口的大鏡子里看到了自己洗得發紅的臉、發紅的脖頸和耳朵,還有未干的漆黑的頭發,渾身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回來的路上她將自行車騎得飛快,嚇得小靜直嚷慢點。
為了那“團圓”的月亮,劉慶邦給這見面的前奏蓄足了勢,就像是一首詩歌要達到情感高潮前的鋪墊,又像是一首樂曲要進入高峰時的低吟,還像是小溪流匯入江河奔向大海前的推進。你看,天時有了,要見面的日子是在中秋節,一個團圓的日子,一個田園詩意般的日子,一個被古典詩人歌詠吟唱的日子;地利也有,還是這熟悉的土地,還是這親切的家園,而且他又有了一輛出入方面的小轎車;至于人和,一直都不曾改變的是妻子對家庭的堅守,對孩子的撫育,對他的掛念與盼望。
好了,有了這些,這次見面該是一次令月亮也笑出聲來的團圓吧?劉慶邦不急不緩的文字好像要引領著我們朝這個軌跡上去探問,雖然我們的內心也或多或少像聽到村人的傳言那樣有所動搖,但我們又有誰不真心的希望,善良本分像這黃土地一樣的田桂花所見到的丈夫還是原來那個說著愛她一輩子的李春和呢?我們都想在心里給李春和四年不歸家找個合適的理由,盡管劉慶邦一開頭就說過“現在的年月和和平平,丈夫沒有從軍征戰,沒有關山阻隔,哪能連著幾年不回家看看呢?”可我們還是想就讓李春和為了煤窯那份營生忙得像螻蟻一樣吧。這個理由也許能撇開新的經濟大潮沖擊下,隨著經濟利益增值,而人心卻貶值的冰冷現實。不為別的,李春和就是因為忙碌才無暇回家,才無暇踏上生他養他的故土,才無暇回到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家里。
這下該“團圓”了,月圓人圓,總是一件讓人欣慰的事情。可“田桂花看看小男孩的臉,再看看丈夫的臉,心中明白了八九分,驚得臉都黃了。”這就是劉慶邦安排李春和送給田桂花的見面禮,他和高天美生的孩子。這見面禮的分量無異于一顆炸彈,把她心中的團圓夢炸得粉碎。一切傳言都證實了,而且比傳言的殺傷力更強的是不僅李春和在外面有了家,甚至還有了兒子。
安于鄉居生活足不出戶的田桂花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丈夫會無所顧忌甚至是有些大搖大擺地帶著他不合法的兒子回鄉。雖然她有些生氣,還指責了他:“你養了小老婆,養了也就養了;讓小老婆給你生了孩子,生了也就生了,還把孩子帶回來顯擺什么,不顯擺人家不知道你有幾個臭錢是不是?”
但其實,深受傳統婚姻觀念影響的農村女人田桂花,是把丈夫和家庭放到很重要的位置上,她習慣了以丈夫的意志為轉移,丈夫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是她心中的那輪月。如果把丈夫和她放到一個天平上衡量,那丈夫的分量遠遠勝于她。于是,盡管心中有不平之氣,但她還是平靜地接受了丈夫家外有家的事實。善良的她沒有像疾風驟雨似的將他還有他和另一個女人生的孩子“源源”轟掃出家門,相反,她還像以往他在家時那樣給他餾扣碗、餾饅頭,精心地給他做看似簡單實則細瑣的疙瘩湯,她盡著一個妻子的責任;源源和小靜持續不斷的“爭斗”中,她始終沒有對源源流露出絲毫不滿和嫌怨的情緒,而是領著小靜避開矛盾的沖突,她又竭盡全力地表現著一個母親慈愛的心。在她認為,丈夫李春和回來就好,不管他帶回誰的孩子,只要他回來,家就還像一個家,那缺了一小塊的月亮就好像補上了,那月亮就似乎還是一個“團圓”的月亮。
而李春和呢,為自己在外面“重婚”的事實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將他的荒唐行為說成是與時俱進、緊跟形勢。其實,這種看似風光的“外衣”里包裹的是他骨子里的自私和狹隘。家庭的觀念在他的意識里不過是傳宗接代、延續香火。大兒子小剛被他接到城里送進貴族學校。生了小剛和小靜政府不讓再生養之后,他又和高天美生了源源。當他感覺小靜和他關系疏遠時,又動了帶走小靜的念頭。只要孩子們圍在他的身邊承歡膝下,他仿佛就光耀了門楣,對得起祖先,仿佛就掌握了這個家庭的特權,成為一個令人不可小覷的家長。女人于他,不過是生兒育女的工具,田桂花是,高天美也是。
八月十五的月亮升起來了,它看上去圓圓的,就像一張圓圓的臉,那臉上的眼睛正溫情地瞧著這一家人,它皎潔的光像一只柔情的手正輕輕地撫摸著這看似團圓的一家人:丈夫李春和、妻子田桂花、還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孩子。表面上看來,這是多么溫馨的畫面,多么和諧的一家人!但田桂花心酸地知道團圓的是月亮,不圓的是人心,丈夫的心離這個家越來越遠了,看來月亮上的那個缺口是很難補上了。
當高天美的電話追到家里,在聽到源源的哭訴后催促李春和當夜返回不然她就趕來時,李春和決定離開。那個只聞其聲未見其人的高天美隱性的威壓,那個雖不合法卻也來到人世的源源的哭嚎,擺在眼前的不愿接受但不得不接受的別離,讓田桂花原本想在這本糊涂賬里糊涂下去的頭腦,仿佛被這清新明亮的月光清洗了一番。她壓抑著的內心波瀾任由多少雙手撫壓也無法再靜水深流,她思想的堤壩沖開了一個豁口,她開始了進一步的覺醒。丈夫遠去的腳步將把這輪本不圓滿的月踏得支離破碎,丈夫這一走,別說四年,或許就是一輩子。但善良的她始終不愿像丈夫那樣做一個切割和粉碎“圓滿”的人,從心里往外都透著失望的她卻是這樣提出離婚意見的:“你要是想離婚,我也不會賴著你。”人性的美好讓她渴望這輪月的圓滿,但逐步覺醒的女性意識、婚姻態度又逼迫著她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婚姻。
劉慶邦的文字有著濃郁的煙火味道,這味道在這篇小說中是附著在那輪八月十五的月亮上的。小說幾次寫到月亮、寫到月光,那是人間美好生活的一種觀照和體驗,是一種心靈世界的反映和折射,劉慶邦是用八月十五月兒圓中的夫妻團圓來表現田桂花內心世界對幸福的向往、對美好生活的追求,這是極為樸素而又撼動人心的情感。
像這樣美好的藝術境界,我們從現代文學的傳統中可以追溯到馮文炳、沈從文、孫犁等作家的短篇小說,田園牧歌式的詩情畫意和人性的美,都可以找到它的源泉。
“團圓”的月亮,流淌在字里行間的月亮的清輝和“月圓人圓”的美好情感,是詩意的因子,可這詩意的畫面里卻分明滲透著別離的情緒,像水墨丹青一樣,氤氳出滴滴無聲的淚珠。劉慶邦通過圓潤而又溫馨的反諷,賦予那輪團圓的月亮特殊的意義。仰望這輪八月十五的月亮,我們看到了人性的真實、自然與美好。也看到了人性的自私、狹隘對美好情感的摧殘。月圓人不圓,還有什么比這更殘酷的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