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小說為了表達人和這個世界深刻的現實關系,往往采用一些極端的寫作方式來凸顯社會現實和小說家的價值觀。青年作家張中信則不同,猶如人們在拼命往“圍城”里涌擠時,他卻從喧囂的“圍城”中毅然走出來,靜靜的,沒有遺憾也沒有壯語豪言。
張中信的小說集《野茶灞紀事》用我們熟悉而平常的表達方式,通過30多個鄉(xiāng)村小人物的命運,組成了一幅幅鄉(xiāng)村人物群像,再現了從新中國建立以來一個偏僻的鄉(xiāng)村生活場景,讓我們在燈紅酒綠中穿越了鋼筋混泥土的阻隔,回到了我們久違的一堵堵泥巴墻,山野勁吹的風,金黃的麥垛,飄散的炊煙,赤著腳奔忙的身影……
這種淳樸的鄉(xiāng)村生活不啻是一種天籟之音,更是滿含著豐富的生命意蘊和厚重的人生經驗,讓我們的靈魂震顫,精神在一種輾轉騰挪中墮淚,然后走進現實,嫣然一笑!
張中信奉獻給我們的這些人物形象,既悲憫苦難,又滿身瘡痍;既樂觀向上,又粗糲躁動;既可親可憐,又作惡造孽……仿佛魯迅筆下那個一輩子都在奢望把圓圈畫圓的阿Q,又像周星馳塑造的那些充滿后現代幽默的小人物,是一群鄉(xiāng)村生活的蝸居者,一群鄉(xiāng)村蝸居者說。
這些蝸居者生活在蒼茫起伏的大巴山中一個名叫野茶灞的地方。他們在青山綠水中開始并走完他們的生命歷程,猶如世間匆匆的過客。其生命如同那些滿山遍野的野茶花一樣,雖然微小但懂得珍惜且頑強且美麗。
麻婆是一個寡母子,接生婆。她也曾有過生命的歡愉,但轉瞬而逝,一輩子辛勞,給無數的女人接過生,見過無數的新生命的誕生,自己的結局卻是孤獨凄涼。圪蔸爺為人豪爽,命運多舛,一年四季都在野茶灞的山山嶺嶺從事挖圪蔸的笨重活路,以此為生,最后消失在大山中。滾刀皮是鄉(xiāng)村中常見的“混混”似人物,好吃懶做,貪酒逐色,既讓人厭惡又使人忍俊不禁。憨包是一個粗放的人物形象,從其弱智的身上,釋放出來的卻是如潮水般洶涌的人性最深處的欲望。
以上人物形象分別來自《野茶灞紀事》中的《麻婆》《疙蔸爺》《滾刀皮》《憨包》,他們的生命充滿了悲劇色彩,無論精神世界還是情感情緒,都足不出戶,羈絆蝸居在野茶灞中。不僅如此,在作者所塑造的人物群像中,大多數都離不開死的命運,不管黑婆(《黑婆》)怎樣掙扎到頭來還是一個死,藥葫蘆(《藥葫蘆》)經歷了動蕩的一生最終摔下萬丈深淵,我們常常看見令人揪心不忍卒讀的“死亡”一詞。如:
韓一鍋糊里糊涂的就死了。
他直挺挺倒在灰撲撲的灶堆里,寬大碩長身軀越發(fā)顯得單薄、蕭瑟,不大的眼睛圓圓地眨著,僵硬的枯手箕狀地張開,伸向鍋臺仿佛要抓什么似的。
《韓一鍋》
倘要查詢野茶灞近百年來,生得壯烈,死得其所者,我認為除了為
國捐軀的革命烈士之外,當數張三和張小三同胞兩姐弟了。張三和張小三住在野茶灞神秘莫測的野人山中,生得奇,死得也奇。
—《奇死》
這種死亡,或是主人公,或是主人公的至親者。張中信對死亡的描寫,為我們開啟了另一道生命之門,這就是對生命的尊重,無論其強大抑或弱小。
在張中信滯重的筆調中,有時也閃現出些微的光芒。《凋零的玫》即如此。玫曾經如小燕子般美麗活潑,然而生活的重擔讓她花容凋零,顛沛流離。她離開鄉(xiāng)村進入了城市,“靠拾荒哺養(yǎng)弱智的女兒”。沒有“痛苦的飲泣聲”,也沒有“任何怨憤”,她要靠自己的勞動抗爭命運好好地生存下去。多么堅強美麗的生命啊!
這群野茶灞的蝸居者雖然是人世間的過客,但他們畢竟愛過,恨過,樂過,哭過,享受過人的生命。也聊可自慰了。盡管沒有驚天動地,力拔山兮氣蓋世之舉,然而卻給我們打下了難以忘懷的生命印記,進一步說,若是沒有他(她)們,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該是何等單調,何等空曠寂寞!
換一個角度看,假如沒有作家張中信,我們怎能接觸和欣賞到野茶灞的蝸居者,聽他們如是說?作者筆下的“野茶灞”已經走出大巴山的重巒疊嶂,成為文學的野茶灞,誕生鄉(xiāng)村生活和鄉(xiāng)村人物的象征性地域詞語。進而,野茶灞的蝸居者,已然成為當代中國鄉(xiāng)土文學中的蝸居者的典型形象。
張中信的成功,讓我們清晰地看到,作為一名有責任感的作家,不啻是要接“地氣”,重要的是從“地氣”出發(fā)(作者本身就來自于鄉(xiāng)村)和野茶灞人朝夕生活在一起,他的思想,感情,包括思維方式都是屬于野茶灞的,帶著野茶灞特定姿勢的。否則,作者是寫不出如此深刻如此感動我們的小說來的。
這讓我想起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著名的小說
花開花落,秋去春來。當我們有幸回眸野茶灞的那些鄉(xiāng)村蝸居者時,我們發(fā)現,他們不僅沒有定格成為歷史,更是隨著時間的步履與我們燦然同行。或許有人會認為,《野茶灞紀事》在某些方面還顯得不夠高亢,歌唱也不夠嘹亮,這些都不重要,因為我們已經聽見了蝸居者說,這就夠了。值得高興的是,它在這方面已經給了我們當前的文學創(chuàng)作以相當深刻的啟示。
2012年8月于四川瀘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