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書,一座山的歷史,就是一個家庭生存、發展、繁衍的歷史。大巴山恒定的背景下,張氏家族中每一個人物的出場都有它獨特的視角,小善小美中盡顯歲月崢嶸。
童話時光《水鬼》里母親無邊的恐懼、《南山謠》“酒也有,肉也有”的歌謠、《狗尾巴草》四姐活蹦亂跳的命運一夜間像蔫了氣兒的草,《風水》老屋前銀杏樹中一顆顆不老的童心不停地在穿梭、《韭菜園》祖母當命根子似的韭菜攔腰掐斷后依舊頑強、《淡淡的晨霧》中望夫石下被子女人為隔離的一月半載才能彼此相見甚歡的舅爺舅婆 、《祖母樹》桂花香里飄出老人叮嚀著的“不愛護花木的男人長大沒出息”等等系著親情的母性式人物統統被烙上舊時代的爪痕,卻又暗蘊了人與生俱來敬畏自然花花草草間的偉大。生活的一張一歙里她們吐納故新,處世不驚的完結自己樸素的人生。目睹心中永不移動南山般健朗的祖父祖母和父親化為一坯泥土、母親漆黑的頭發變成白頭發后,作者不由得一聲詰問:“難怪水鬼可以千年不老嗎?水鬼的頭發難道仍是當初的顏色?”這一聲詰問浩蕩而悲愴,無需回答,歲月煙熏火燎間自有它的光亮。這便是它宿命似的溫情厚愛雨后春聳般悄然生長為全書文字的骨骼,與清冽的諾水河一同在陽光下明亮著。
《悲戚的夜晚》堂屋里一碗飯原封不動的飯擺放于桌上,祖父臨終前異樣的咳嗽聲中,作家用很少的語言便燃起了一盞魯迅似的綠瑩瑩的《長明燈》,照出神殿,神龕,而且照到院子,照到木柵里的昏暗。這種死亡性的暗同時又被少年高高擎起一盞心燈,沿著這心燈的光亮,鳥是飛的,花是開的,水是流的,牛喘著氣在耕地,玉米棒子咧開嘴、野兔和松鼠大搖大擺覓著食,姑娘是野菊花樣的,人是勞動著的,唯有這自然的光亮永恒明媚著。
這自然光亮下的群山生長出無限生機,恰又無數次困囿著小小少年蓬勃向外的心。《攀登》中那把山路砍成一路銀光迸濺的祖父、《播種》紅石骨坡地倔強的父親,是他們一路用生活的閱歷質樸的人世格言伴著《山居歲月》里的“我”長大。一座山不是目標的終點,只有爬下現實的山頭,人世才是探索者永恒的道路。走出山崗的迷惑,胸懷信念,在山野老人荊先生的指點下,“我”沿著大哥走出山坳讀書的腳印,11歲便獨卷鋪蓋,開始人生真正的征途,視線穿透千山萬水,向山外世界冉冉飛升。
讀過林清玄《緊抱生命之樹》中這樣一句話:深情地抱住一棵樹,一旦化入樹的整體,失去擁抱的我,就會在樹里,看見自己。在《野茶灞時光》、《野茶灞風物》、《夢幻家園》、《父親的村莊》、《鄉村白房子》里,讀到了家族文化散文中那種特有的中華民族的精氣神,這種精氣神有史詩般的壯闊,由最初《望星空》中想入非非到自己被煎熬成一株枝丫虬硬的老樹,漫溯的歲月把他和大哥錘冶成了文筆山文采斐然的兩棵奇樹。他們各自輾轉仕途,一路盡管風光無限,卻最終又都回歸到思想的層面。只有思想中的“我”,才是人世如林間獨立可見的自己,才是真正成功的自己。正如作者文章所說:只要一切從自己開始,把一切視為一種過程,一種自然輪回,世間萬事萬物皆通矣。
尤其是《宿命的姑姑》一世心靈手巧卻縫補不了婚姻里的殘破。那筆鋒間的愛情無尚的卑微著,卑微但不自憐,一種母性的光輝衍生于生活的困頓和親情中,甚至現實的丑陋也變得讓人不那么計較了。正是人世獨有的這種光輝使作家的思想有了巴爾扎克《幽谷百合》中的底氣:“這不正是兩種純真嗎?蒙昧無知的純真與洞曉一切的純真,一個孩子的思想與一個殉道者的思想。”
順著陽光的走勢萬物千姿百態,那些雞犬相聞、相知相熟的老山鄉們均照他們的方式在大山深處活著,性情迥異、命途各殊。《鄉村人物》它刻畫有既為家禽家畜看病,又為男女老少診脈,還為婆娘女子刮宮引產的《赤腳醫生》,至死為自己冒然的醫療事故懺悔;壯蠻得像一頭大牯牛的《蠻牛漢子》因幾年的血汗豐收只換來斜疤眼站長一張寫滿黑字的白紙條,暴怒中陪上了他年輕的性命;愛好武斗的《老貧協》胸懷保護全村女人的大志,與《狗日的村主任》一輩子玩著貓捉老鼠的游戲;一生只做一件事的《劉計生》、說了一世“莫急,莫怕,糧食會有的,面包也會有的”在上級面前唯唯諾諾的《崔民政》;《地主婆》、《謝剃頭》、《故園三先生》里的白字先生、算命先生、陰陽先生等等一系列小人物,既有大山的原生態味,亦有恢諧橫生的政治酸味。于小處可窺管時代的全貌,于痛處可犀利史學家們對那段特定歷史的反思與沉淀。
近期現代文學中遲子鍵的小說《白雪烏鴉》,專注于人在不可違拗的宿命之下所奉行的生存現實主義,她用戰爭悲性這種極端形式破譯普通眾生的生存密碼,用“拼圖式”的小人物畫面成就了一部偉大的作品。而張中信用敘事性散文筆調及充沛的感情涂畫著大山歲月中的“群生像”,連同自己一起圍坐在歲月《熊熊燃燒的火塘》旁,用文字一一為他們舒筋活絡,有的安之若素、有的昂然奮進、有的卑微行事、有的驕橫跋扈,這些小人物聚滿了真實命運的宕蕩,并一直沿續著各自家族大悲大喜的莫測,更有生活的生存現實意義,是兼具有歷史性、民族性和原生態性交融的偉大作品。
無論寫小說還是寫散文,只有膜拜時光老人的行行皺褶,從自然中覓眾生,從眾生中覓自我,從自我中回歸眾生,從眾生中回歸自然,這才是一場文字生命的真正輪回。
靜靜合上《野茶灞時光》,文字匯影成一匹思想的黑馬,馳騁星空。那耕犁山中歲月的老黃牛老態龍鐘間又夾生了雙初生嬰兒般明亮的眼,時間的縱深處,世界一端是流逝一端是新生,而平常人生就這樣被睿智的作者用文字的火焰徹夜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