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楊雪詩選》
摘要：楊雪是一個以“童心”寫作的詩人。其詩緊扣時代脈搏，重在抒情，藝術地表現年青的生命意識。既精致雋永又明白曉暢，陰柔之中蘊含陽剛之美，字里行間閃耀著青春的倩影。這種充滿生命意識重在藝術表現的青春性詩歌，是當代中國新詩中的一種新的美學形式。
關鍵詞：楊雪；童心；青春；詩行。
時間過得真快，眨眼間，又是一年歲末了。我常常遙望滾滾流逝的長江水，感嘆生命的匆匆，歲月的無情，因此而惆悵滿懷，在老之將至中不知所措。但是，我的這些落寞感懷和沉滯躑躅，在楊雪先生看來，如同杞人憂天。楊雪在做人和文學創作上是那樣的熱情，勤奮，執著，不斷地攀越人生和創作的高峰。在其知天命的2010年，繼散文集《夢里故園》獲第四屆冰心散文獎后，緊接著又出版了《楊雪詩選》。《楊雪詩選》約200首詩歌，近50萬字，涵蓋了作者30年詩歌創作的主要成果。從《楊雪詩選》中，我們欣喜地看到的是一個無論何時何地，都是激情四射，洋溢著青春的美麗與生命快樂的詩人。他的起點是綠草芳華的青年，從藍天白云的青年中歡笑著走來，到達的目的地依然是鳥語花香真情澎湃歡笑的青年。青年楊雪的詩歌從1979年至2010年可分為三個階段，即在陽光與明媚中熱情地贊美生命與愛情的美麗、鮮花燦爛與落葉飄零里感慨而焦慮地歌唱與傾訴心中戰栗的情思、現代化城市鏗鏘而繁雜的足音中向往大自然的純樸與寧靜。
一
楊雪，本名楊忠孝，曾用筆名曉蕾、海潮聲等，生于1960年，四川省瀘州市納溪人。納溪位于碧波滔滔的長江之濱，四圍群山環繞，林木蔥蘢，良田美土，物產豐富，交通便利，經濟發達，是大西南通往滇黔的主要途徑。這里歷史悠久，民風淳樸，居者熱情好客，至今還留有彎彎曲曲的古馬幫驛道，被發配在云南的楊升庵曾從這里打馬而過，也是中國現代史上著名的“討袁護國”戰爭的重要戰場。楊雪出生于一個普通勞動者的家庭，嗷嗷待哺時就遇到了新中國歷史上最大的饑荒年代，緊接著又是“十年文革”動亂，他就是在這種艱難的生活環境中一步一步熬出來的。作者曾在《我對寫作從未消解》一文中頗為感懷地回憶這種生活的艱辛，“我和五弟（冰春）利用暑假擺小人書攤攢點小錢彌補學費之時，母親叫人給我們做了兩個背書的小箱子”。是山清水秀、人杰地靈的納溪，從小就賦予了楊雪詩意的元素和浪漫的情懷。他曾經說過，他的“童年和少年，是在眺望長江的流水和聆聽船工的號子曲中度過的”（《美麗的風景·作者簡介》）。這種對詩歌的熱愛和憧憬使得楊雪在缺衣少食中活得充實，活得快樂。不僅如此，詩意的元素和詩歌的美，還在楊雪的生命行程中打下了深深的牢不可破的烙印，使得他一生都離不開詩歌并因此而走進了詩歌崇高絢麗的殿堂。楊雪從瀘州三中畢業考入阿壩師專中文系。大學畢業后，在阿壩地區的一個小鎮中學教書，正如他自己所說，在“雪山草地的孤寂和輝煌”（同上）中度過了幾年，便回到了故鄉瀘州。回到熟悉的土地，行走在青山秀麗流水歡歌中，楊雪揚起了生命的風帆，創作激情高漲，放開了歌喉，在美麗的精神家園，熱烈而深情地吟詠著。
我是在1980年認識楊雪的，那年夏天我們都從大學回到家鄉瀘州過暑假。我們光著膀子，喝著蓋碗茶，在忠山的一片濃蔭下交流詩意。當時，我讀了他1979年以來發表的10多首詩歌，其中一首題為《墻》的詩我至今還記憶猶新。詩的意思是，一堵高大的墻，把原本緊密相連的世界和自然分割成兩半，它們互相遙望，痛苦地等待。就是這首詩歌，那簡潔的語言，豐富的象征意義，著實吸引了我，使我對剛剛20歲的青年楊雪刮目相看。（可惜《墻》及1980年前后的詩歌未收入《楊雪詩選》中）。自那以后，我就關注著楊雪，他的坎坷與泥濘，他的醉意與長嘯，乃至深夜挑燈中寫出的每一頁詩行。
從1979年到1993年是楊雪詩歌創作的第一個階段。這個時期，楊雪接連出版了《美麗的風景》、《永遠的情人》、《潔白的鴿子花》三本詩集，是其詩歌創作的收獲季節和鼎盛期，不僅如此，因為其詩歌在海內外所產生的影響，同時也奠定了楊雪在中國當代詩壇作為一個抒情詩人的獨特的地位。
那么，這個時期楊雪詩歌的主旨或詩意是什么呢？楊雪在其詩集《美麗的風景·后記》中為我們詮釋道：“我是如此熱愛生命、珍惜愛情。那些關于生命和愛情的美好篇章，源于我歡樂和痛苦的歲月構成。”可見，歌頌與贊美生命和愛情的美麗，是楊雪這個時期詩歌創作的主旋律。
進一步說，此時的楊雪為什么會選擇這一主旨或進入這一詩意呢？得從三方面說起。其一，新中國經歷了“十年浩劫”之后，一切都百廢待興，大江南北，草木青青，鮮花開放，一個充滿了青春活力的新的時代正在來臨；其二，中國詩壇以“朦朧詩”派為代表，橫掃詩壇的陳規陋習和假大空，一陣陣清新而年輕的詩風蕩漾在長城內外；其三，置身于中國現實和中國詩壇的青年楊雪，深受社會進步發展和詩壇新風的影響，因此激情澎湃，在山川草木中美麗地抒寫著生命和愛情的篇章。詩人寫于《倒影》中的詩句形象地表達了他的這種感受，“微風吹拂水面，/抖皺一棵彎曲的樹干。/……一切彎曲和陰影都不過是虛幻。/當明朗朗的陽光把大地溫暖，/你的身姿更加筆直、偉岸”。
人是復雜的社會生物，有思想，有道德，有情感，這就注定了各色人等對待生命的不同和生命觀的差異。“生，亦我所欲與，義，亦我所欲與，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孟子·告子章句上》）“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晉《陶淵明集·挽歌詩》）“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漢書》卷六二《司馬遷傳》）“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唐·李商隱《李義山集·樂游原》）“人生是患難與歡樂所組成。”（《陶行知文集·有才十字訣》）“美麗的世界不是給死人住的，他是給活潑而有生趣的人住的。”（《張聞天早年文學作品選·生命的激流》）“勞動者離去了，但他的勞動成果留了下來。”（雨果《悼念喬治·桑》）“死亡具有凈化與和解的力量。語言和嫉妒，敵視和懷疑——所有這一切在最平凡的墳墓面前都會啞口無言：它們將在果戈里的墓前沉默不語。”（屠格涅夫《果戈里》）“老人（貝多芬）最后一次舉拳向著咆哮的天空，然后逝去了，還是和他生前一直那樣地唐突神靈，蔑視天地。他是反抗性的化身。”（蕭伯納《貝多芬百年祭》）關于生命的形形色色的觀點和論述還有很多，僅上述幾例，即可見出人站在不同的社會角度其生命觀和人生態度是迥然有別的。
詩人楊雪在對待生命的問題上是積極的，現實的，秉承了中國傳統文化中“兼濟天下”的人生意識和生命觀。無論風花雪月還是暴風驟雨，光環耀眼還是陰影暗道，楊雪從不畏縮膽怯，也不卑躬屈膝，始終高揚著生命的大旗，義無反顧地前行。
只要有生命的存在，就會有關于生與死的擔憂和焦慮，這是任何人都無法回避的。楊雪也不例外。從深山峽谷、雪域高原中走出來的詩人，對此的感受更為深刻。如：“風怪異地叫著/我預感到/死亡將來臨”（《生死之間》）；“晚風嗚嗚叫著刮來/他感到了形只影單”（《掘金者》）；“許多賴以生存的生命/逐漸成為畸形/連呼吸都帶著真菌”（《癡情》）。在《無字的墓碑》中詩人更為形象地表達了他的這種悲秋傷春的情緒：
生活這把刀刃
可以割缺很多東西
不幸我是這刀刃下
小小的試驗品
當我以沉默
不得不離別那片土地
風告訴我
你剛才還幸福地開放
瞬間便紛紛凋零
盡管楊雪詩歌中常常出現這種“生命的傷愁”，但他并不因此而悲觀失望，那是因為他對生命愛得深沉，期望生命的花朵即使在秋風苦雨、懸崖峭壁中也開得燦爛，開得美麗。
楊雪詩歌中更多的是對美好生命的堅韌和執著，歡快和明媚，熱烈撫摸和真情贊美。如：“你知道我不懼死亡/只怕那小小的孤獨”（《明信片》）；“今生今世/注定我們的相遇/開放了又會凋謝/枯萎不了的/是那些已經瘋長成甜蜜的日子”（《感覺春天》）；“無論季節怎樣更替/春天來了/總會長出粲然的綠意”（《拜望吳芳吉》）。更多的，是歷經苦難和風雪之后，收獲和成長起來的生命，《歌向綠洲》就讓我們因此而激動不已：
在遙遠的大漠
慵倦的嘆息已經死了
翠綠的生命
成長于一排排白楊樹
高高的樹巔
在楊雪頌揚生命的詩歌中，我們有時還感到一種逐鹿茫茫草原、對著浩浩大江引吭高歌的豪情。這種生命豪情來自于他曾經生活過的高原雪地的錘煉和從小對豪俠仗義之士的由衷敬仰，而這，又在文學和現實生活的滋養中升華為一種英雄意識。詩人在《西伯利亞的雪》中如此感慨著，“西伯利亞的雪/迷離 狂亂”“這使我想起身后的祖國/和那些擋住了凜冽寒風/侵襲的人民”；《紅軍樹》又把我們帶到了那個烽煙彌漫令人難忘的年代，“紅軍還沒有走/他們住在群眾中間/一如長勢良好的紅軍樹/生生不息”。《高原上的碑》則深情地傾訴著自己對英雄的崇敬：
誰說英雄已遠
年年清明 環繞著你
那么多稚嫩的手臂
開滿白花
那么多深情而純潔的眼睛
在說著世界上最純真的話
作為社會生物的人，除了有思維、觀念等意識，他還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社會情感。就人與人之間存在的關系來說，這種情感主要為親情、友情和愛情。這三種情感在楊雪的詩歌中都有淋漓盡致的表現但尤以后者為佳。愛情，是人類生活中永遠古老而年輕的話題。對于人來說，是那樣的美妙而奇異，人自從懂得愛的那天起，直到死亡降臨，都在追求愛情，都在愛情的漩渦與鮮花中掙扎與激動。愛情是神圣寶貴的。匈牙利詩人裴多菲認為，“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為了愛，有的人可以義無反顧，不惜犧牲自己，反之，有的人敢于鋌而走險，甚至去向不歸之路。愛情的力量是巨大的，既是毀滅性的，如古希臘神話中為了美麗的海倫而掀起的滔天的戰爭，同時又是具有無限的創造力的，如同馬克思在《致燕妮》中所言，“世界上惟有你呀,/是我的靈感的源泉,/快慰之神，希望之光,/照耀著我的心靈之窗”。在人類的愛情史上，我們至今仍然感嘆著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臺的千古絕唱。
對于熱情如火心地真誠善良的抒情詩人楊雪來說，其愛情詩如其人一樣，既真摯熱烈又感情深厚，寫得雋永深蘊，醇香濃郁，可謂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在楊雪的愛情詩中，我們首先讀到的是一種滿含離愁別緒的相思之美。愛情是美的，但又讓人深感疼痛。她有時如電光火石，忽然而至，有時如暴風驟雨，瞬間遠行。忽而如秋風陣陣吹得滿地黃花落葉，忽而如春光明媚花朵滿枝。時而淅淅瀝瀝，時而滔滔淙淙。時而艷陽高照，時而陰云密布。她是一種充滿了甜蜜的痛苦。“一日不見，如三秋兮。”（《詩經·采葛》）“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唐·李煜《清平樂》）“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宋·柳永《鳳棲梧》）楊雪的這類愛情詩，以《紅高粱》為代表：
我是掙脫而來的一粒種子
心靈藏著一個密碼
在你常走的田塍
悄悄發芽
在季節的拔節聲中
我虔誠地等待你來破譯
可是
相思已經紅透
你終于無視地走過
我垂下高昂的頭
將明亮的期待
緘默成一個
美麗的錯誤
此詩構思巧妙，以擬人的方法，描寫一粒高粱種子從發芽到成長到“紅透”并與人對話的過程，語言流麗清新，形象生動優美，意境婉轉動人，其中所隱含著的希望與失落的情感讓我們砰然心動，感慨良多。不僅如此，詩人還在短短的詩行中融進了美麗而感傷的故事情節，使《紅高粱》具有一種令人嘆息的悲劇性的美。“美麗的錯誤”恰恰向我們昭示了“愛情是一種甜蜜的痛苦”的愛情美學觀。更讓我們沉醉的是，我們仿佛聽見唐代詩人王維穿過歲月的煙云向我們深情地吟誦他那首《相思》之作：“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愛情給予人的，不僅僅是焦急的等待和痛苦的甜蜜，更多的，是精神與情感的快樂愉悅，靈魂的戰栗和優美。這種愛情不僅給人以無限的審美享受，還給人以力量和披荊斬棘勇敢無畏前進的動力，甚而成為激發人的一種創造力的源泉。這種境界，好似《詩經·蒹葭》中所描繪的“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在美的憧憬中揚起生命和事業的風帆。如：“在群山圍困的山谷/你藍色怡人的愛情/是一次美麗的開放/我惟一棲身的木屋/彌漫著你溫暖的呼吸”（《你的愛情是一次美麗的開放》）；“當人們閱讀我挺拔如畫的美麗/天空下我翠綠的葉/是垂向你的深情”（《假如》）；“讓潔白開花/讓花開成五瓣形的愛/讓愛/開在清清的泉水之旁/開在溫暖盈盈的地方”（《南方的曼陀羅》）。其亮麗溫暖之情溢于言表。我們在作者激情飛揚的語言的感召下，仿佛也步入了天藍藍地瑩瑩的美麗的愛情世界。沉思于作者的《當我走過你門前》時，我這顆老邁的心靈似乎又重新燃起了青春與愛情的火焰：
那琴聲遠遠吸引了我
當我走過你緊閉的門前
我所有猥瑣的企圖
被你溢出的清淳化解
一如荒蕪的心田
被疾風暴雨掃過后
于靜靜的黎明
長出嫩綠一片
回眸看看，楊雪這個時期的詩歌之所以熱情地禮贊生命與愛情，這是由于其生活環境的改變和故鄉秀麗山水、淳樸率直人情的激發，更為重要的是，改革開放和時代飛速發展的社會現實，使得詩人激情澎湃，引吭高歌，創作出一首首讓我們流連忘返的抒情詩歌。這些詩歌的美學特征是，其旋律時而悠揚時而激越，如藍天白云、桃花流水，浸潤著純真和童話般的情感，好像一支碧綠輕盈的牧笛，在起伏的山嶺蒼蒼的林海，悠閑自得的小鎮和街巷，自由而歡快地鳴奏著。
二
人的存在和發展，其行進的旅程不會總是一帆風順的，如同日夜奔流的長江水，時有暗礁險灘，急流彎拐，并非滿眼都是溫馨的風景。經過了陽光燦爛春花綠柳激情燃燒的歲月，從1994年到2006年，抒情詩人楊雪經歷了其生命中最是危難、最為低谷的時刻，那就是詩人視作比生命更為重要的愛情生活的變故和挫折，一時間似乎有些沉淪，難以自拔。但也是這段時間，詩人在低迷徘徊之際，收獲了另一份真誠的愛。這種大起大落的生活際遇和情感波折，使得詩人真正地領悟到了“詩窮而后工”的意義。詩家不幸詩歌幸。詩人毅然把遙望星空和朝霞的眼光轉而凝視生生息息的大地，大地上盛開的花朵和在艱難中拔節生長的新鮮美麗的生命。比起早期詩歌來，楊雪這時期的詩歌，寫得沉穩頓挫，視野更為開闊，更加貼近現實，詩味更加醇厚、芬芳，既有抒寫人生感受的詩行，也有反映新的社會現象行走于鄉土風情的吟唱，在其熱烈的傾訴與歌唱中，讓我們感到一種深邃的思慮與感慨、情感的勃發和戰栗；其行云流水、春華秋實的描繪，既流麗清新，又欲說還休，這就是楊雪在這個時期其抒情詩所蘊涵的審美特征。
“優秀的詩歌是人性最智慧的結晶和閃光，同時，它又是最親切、最平易近人的，就像用娓娓動聽的語言與你交談一樣，卻能在瞬間使你大徹大悟、大充實、大啟迪、大靈秀、大寧靜，一掃陰霾而能遠觀十萬八千里，體察人生的真諦和重新追尋生活的意義。”楊雪這段寫于《城市橫笛·時光作證（自序）》中的話，道出了詩人這個時期生活和情感的真實境況，由于詩歌的魅力，使他走出了“陰霾”,告別了“沉淪”，在重新審視與追尋中身心豁然開朗，他看見鮮花照樣開放，聽見永寧河的船工號子依然那么嘹亮，于是詩人滿懷希望《讓悲傷化解》，“讓悲傷化解/像海潮退回遠方”“讓懷念化為一縷清風/像揚花的稻谷彌漫著永遠的芬芳”。在《生命薄如紙》中，詩人既感到人生的艱辛又看到生活的希望，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人生確實有很多意外/剛才還提心吊膽/現在汽車掙脫了/負重的群山/指向寬闊的平原”。我們因此而聽見詩人熱情地《傾訴》道：
讓我回到你的身旁
當我觸摸到你大山般的偉岸
當我享受到你泉水似的柔情
我才感到一種真實
親切 溫馨 和
最初的溺愛
詩人楊雪生活的這個時期，恰恰是中國社會處于激烈的轉型期，商品經濟的深入發展，城市化進程的加快，使得許多詩人放棄了詩歌，或者“下海”，或者轉而改寫其它文學樣式，一時間，中國當代詩壇忽然沉寂下來，再也聽不見1980年以來的那種浪花迸濺激情澎湃的歌唱了，但是，也有少部分詩人仍然獨處一隅，在寂寞與寧靜之中艱難而快樂地跋涉著。楊雪就是這樣的詩人。他以轉型期的眼光，歷史發展的方向和新的審美視角，關注和審視復雜紛紜的社會現實，發現、尋覓生活中新的社會現象和美麗感人的事物。如《吧女》：
鄉村夜太寂寞
寂寞得只有偶爾的狗吠
遠處一盞兩盞青燈
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鄉鎮上的卡拉并不OK
瞧吧女和她的老板
在昏暗的燈光下
無精打采
城市通往這里的公路
跟著寂寞了些日子
火爆的鄉野情調如花冷落
只有流行歌曲還在低迷回旋
“我拿青春賭明天”
軟軟的歌喉其實很無奈
明天 青春賭完
別忘了說聲：拜拜
作者從詩人的良心和道德出發，以些許幽默詼諧的語言，道出了城市和鄉村在社會飛速發展中的糾結和碰撞，磕絆和交融，新的社會現象，新的人際關系，乃至新的思維方式和情感，新的人生態度和新的審美觀念。一首小詩，能給人以如此寬闊的藝術張力，豐富的生活感受和生命啟迪，實屬難能可貴。
作為一個詩人，其性格除了淳樸和激情之外，還有單純甚而“脆弱”的元素。這種性格特征常常對其詩歌產生不可抵御的潛移默化的影響。楊雪及其詩歌莫不如此。在楊雪的詩歌中時時流露或者說涌現出一陣陣“懷舊”、“戀鄉”的情緒。然而好就好在楊雪不啻是駐足于這種“懷舊”、“戀鄉”的情緒，他是以此為載體，從中表現一種思想，一種情感，因為他深愛著我們這片土地，深愛著貧窮、正直、善良、辛勤的人民，他為他們而寫作。這種愛是真情而純潔的，熾熱而深沉的,詩人在《祖國》中這樣寫道，“我在祖國大地旅行/如此翻天覆地的巨變/使我眼含喜悅的淚水/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我聽見有人對祖國的歌唱/真實 動情發自胸腔”。《老家》、《母親》、《荷》、《護國巖》、《龍眼林》、《老鷹茶》、《川南的水》等都屬于這類詩歌。《稻草垛》讓我們浮想聯翩：
當無痕的歲月悄然劃過
當荷樣清爽的夏日抵達金秋
稻草垛 一排又一排
守在寂靜的田塍
走完千里稻花 萬里飄香的日子
稻草垛 不因曾經的輝煌而炫耀
看空曠的田畝已經深翻
微風輕輕吹過
你仍能聞到這泥土芬芳的大地
這稻草垛靜穆中
散發的微甜的氣息
這就是秋天的鄉村
空寂 無言
樸實得讓人眼含淚花
詩人行走于收割后的靜穆的田野，從一排排稻草垛中發現了詩意，并緊緊抓住稻草垛這一意象，反復描繪吟詠，最后滿含深情地贊美“樸實得讓人眼含淚花”的鄉村。其實，詩人在這里贊美的并非樸實的鄉村而是鄉村里樸實的人民。
經過大起大落的楊雪，在生活的歷煉中思想與藝術更為成熟了，在現實生活的土壤中寫出了許多優秀的詩篇。我們看見，此時的楊雪和他的詩歌，在而立之年中，生命豪邁，青春勃發，盡管多了一些撫額沉思與低首感傷。他在川南的田塍與瀟瀟春雨中，碧波無涯的大海邊，西行的列車上，落葉與開花的季節，一如既往地，邊走邊唱，以青春的步伐，年輕的歌喉。
三
從2007年到2010年，楊雪及其詩歌經過一番激流曲折和沉思之后，似乎又回到了早期的綠草芳華、流觴曲水之中。不過，這種回歸，與早期的青年詩歌有所不同，他不是從優美的大自然出發，而是從現代化城市鏗鏘的足音和繁雜喧嘩中毅然返身重歸優美的大自然。詩人正在從經年的“審美疲勞”或者說“現代化的城市病”中掙脫出來，走向寧靜與淡泊。讀著這些詩歌，我覺得，楊雪又掀起了一次詩歌和生命的高潮。這些詩歌的思想和藝術的份量都比較重。《心之上》、《一節竹片》、《屋頂上的風景》，從立意和選材來看，頗為新穎獨特，作者從常見的自然事物和自然景觀出發，描寫其純潔、自由和美麗，然而，這種純潔、自由和美麗，卻常和城市生活中的復雜、桎梏和丑陋發生矛盾和沖突，正因為這種矛盾和沖突，更加彰顯出前者的“潔白”和高貴。比起之前寫的詩歌，楊雪站得更高、思考得更加深沉了。如《心之上》結尾一段，“每當山坡上/那片鮮花隨季節綻放/他就會激動得流下幸福的淚/直到生命猝然停止/他還期盼/能葬在它們旁邊”。這種崇尚真善美的思想和感情讓我們肅然起敬，深深感動。
這個時期的楊雪不僅向往和歌唱大自然的天籟和純潔，還放開筆觸，在奔騰行進的生活洪流中辛勤地種植著詩意。他含淚注目打工者這一令人疼痛的社會現象，“你們離開山鄉/闖蕩燈紅酒綠的都市/是否宣告燦爛春光的結束/看你們相互擠著/在一個不大的竹籃里/漸漸失去光澤和靈性/我跳動的心房有點緊且痛”（《櫻桃紅》）；審美地思考著人生和愛情的意義，“把自己的華麗和飽滿的籽粒/獻給了這片遼闊蒼涼的土地”（《黃河邊上的向日葵》），“如果你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就請你走出頹廢和慵懶”（《桃花，骨朵里的愛》），“天地間 永不凋謝的/總是揪心的愛”（《臘梅香》）。楊雪待人總是那樣真摯、熱情，一位貧窮的詩人重病住院，他積極組織捐款，當他不幸離開人世，楊雪百感交集，為此寫下一首哀悼追憶的詩歌《春天，我來看你——獻給H·H》：
說好這個春天來看你
當我終于來到你的嶺上
才發現曾經花事繽紛的喧鬧
如此岑寂
一捧黃土似一聲驚雷
看世間 空留下我 淚眼迷蒙
一曲春逝 無可挽回
內心從此又多了一份隱痛的秘密
讀著這首詩歌，我們無不動容，迷蒙淚眼中喚起了我們對已經遠去了的詩人塵封已久的記憶，我們仿佛又看見了他那憂郁而希望的眼神，他那間兀立在郊外的破舊的民房，他至死不渝都深深摯愛著的詩歌和對詩歌永遠也無法挽回的遺憾！
我認為，楊雪后期的詩歌，其最大的特點是有一種人間大愛的精神。楊雪曾于1979年——1985年在四川阿壩汶川縣和漩口鎮分別學習和工作了3年。他把那里視為自己的第二故鄉，對那里的人民深懷感激和熱愛之情。當2008年“5·12”汶川特大地震忽然來襲之時，已離開汶川多年的楊雪仍然牽掛著那里的土地和人民，在深深的憶念和洶涌的悲情中，寫下了一篇感人至深的散文《百合花的哀悼》（《人民日報海外版》，2008.6.23），與此同時，又創作了組詩《災難中的瞬間》。下面是組詩之一《親臨震中的總書記》：
是誰讓你寢食難安
是誰讓你揪心牽掛
是失去家園的人民
是失去生命的同胞
中南海夜晚的燈光照亮了廢墟中的企盼
全國人民眾志成城投入了抗震救災的戰場
總書記剛剛離開中南海會場
又立刻動身前往災區一線
迎著滾滾山石和讓人心悸的余震
我們看見了您熟悉的身影
在什邡 在綿竹 在北川 在映秀……
與官兵和群眾共同抗擊這場大難天災
災區的人民在不屈中自此有了信心
他們流出了悲傷和欣慰的淚水
悲傷是痛恨災難的無情
欣慰是您帶來了黨和全國人民無私的救援和關心
通過對總書記關心地震災區的形象描寫，把大災面前的那種悲傷和欣慰之情以及人間的大愛精神抒寫得淋漓盡致，至今仍然感動著我們。
寫到這里，該是對楊雪的抒情詩作簡要總結的時候了。就人的一生來說，20歲到50歲是其生命中最為寶貴的時期，在波翻浪涌的社會大潮中能平平安安地走過，實屬不易，既平平安安地走過又作出讓世人回味想念的成績，更是不易。楊雪攜著他的抒情詩在春風秋雨中從未間斷地愉快地走過了30個年頭，其辛勤勞動的結晶就是其奉獻給我們的《楊雪詩選》。現在想想，我對楊雪抒情詩的分析和評述都是匆匆和膚淺的，只是邊走邊看，以縱的方式把楊雪及其詩歌的行進和發展的歷程從思想和藝術上作了一次大體的瀏覽，沒有分門別類地從思想和藝術上進行仔細的審美評鑒，給讀者一個較為完整的概念，更加理解和認識楊雪與他的抒情詩，就此而言，多少有點遺憾。盡管如此，在楊雪詩歌的行程中，我是感受深刻收獲頗豐的。因為，整個呈現于我眼前的楊雪和他的抒情詩，都是年青陽光的，充滿了青春活力和生命意趣的。從楊雪的詩歌中走出來，我是愉快而清爽的，即使在滿地的塵灰中行走，我的眼前也是清亮亮的泉水和飄香搖曳的花朵。這是一種能讓人永遠年青的美，一種能讓人回味悠長揮之不去的生命之歌。為什么楊雪的抒情詩能有如此的審美魅力，在中國新詩中其審美價值和審美意義何在？
探究楊雪抒情詩的美學意義，我認為最重要的是楊雪很好地繼承和發揚了中國新詩中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和現實主義的美學原則。楊雪生活和創作的這30年是新中國歷史上非常關鍵也是燦爛芳華的年代，大浪淘沙，沉渣泛起，新生事物層出不窮。楊雪立根于生活的土地，緊扣時代的脈搏，抒寫和反映人民的意愿，即使那些“沉思”于個人情感的東西，我們也聽不見卿卿我我的聲音，都有著濃厚的生活烙印和亮麗的時代色彩。因此，這種現實主義決非被動寫實的而是藝術地與時代共同前進的創造性的現實主義。
明代美學家李贄認為天下至美的文藝作品均出自“童心”。“童心者，真心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如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作為一個抒情詩人，要時時保持一顆“童心”，無論何時何地都離不開“童年的天真”。這是一種純粹的詩心，以兒童的單純、天真、善良來看待茫茫環宇中的一切人和物，即使是淚眼迷離感傷憂郁之際。楊雪正是以這種“童年”的審美心理來進行詩歌創作的。這種審美心理源于作者對詩歌的熱愛，視詩歌為生命，甚至比生命更重要。詩人曾在其詩集《菊花與老酒·自序》中說道，“詩歌是最后的一片精神凈土，是永遠的美麗家園，是希望的根系所在。”正因為如此，作者在詩歌的創作上是真實而虔誠的，充滿“童心”的，那些用生命和青春創作出來的抒情詩，可以說，是當代中國新詩壇的一道美麗的風景。
楊雪的抒情詩既是當代中國新詩壇的一道美麗的風景，同時又具有獨特的審美魅力。這種獨特的審美魅力在于，作者既傾心于中國新詩中重視藝術的表達方式如徐志摩、戴望舒、汪靜之、陳敬容、何其芳等詩人的優秀詩風，又靈活地學習和借鑒了西方現代派詩歌的藝術長處，將二者和諧地結合起來，在藝術的“柵欄”中自由地舞蹈。既行云流水又曲徑通幽，既精致雋永又明白曉暢，陰柔中蘊含陽剛之美，字里行間閃耀著青春的倩影。詩人從青年走來到達青年，青春與詩歌在生命的花叢與精神家園里頻頻顧盼，交相輝映。這種充滿生命意識重在藝術表現的青春性詩歌，是當代中國新詩中的一種新的美學形式。年青人讀了更愛生活，中年人讀了回味青春，老年人讀了可以變得年青。這就是楊雪對中國當代抒情詩所作的努力和貢獻。最后，讓我們欣賞詩人的《忠誠》并以此作為本文的結尾吧：
纏樹的花謝了不再開了
筑巢的鳥兒飛了不再來了
泉的位置依然如故
默默浸潤土地之根
靜靜聆聽綠葉的笑語
注釋：
【1】《楊雪詩選》（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10年11月第1版）
【2】《美麗的風景》（楊雪著，哈爾濱出版社，1990年8月第1版）
【3】《永遠的情人》（楊雪著，長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7月第1版）
【4】《潔白的鴿子花》（楊雪著，長江文藝出版社，1993年3月第1版）
【5】《城市橫笛》（楊雪著，伊犁人民出版社，1998年3月第1版）
【6】《菊花與老酒》（楊雪著，中國文聯出版社，2006年7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