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張中信的詩小說是長在鄉野的一棵樹的話,那他的詩散文就是同一棵樹伸展出的另一枝椏,它們扎根在相同的土壤,流淌著相同的汁液。
在張中信的詩散文中,他以柔軟的筆觸,建構了一個獨特而自在的鄉土世界。對他來說,故鄉不僅僅是美麗的諾水河,不只是川東板板橋他地理意義的出生地,而是他的精神源頭和靈魂的安妥地。
不管他身在哪里,從他出身的那一刻起,就已經生成了千絲萬縷的聯結。他用洗盡鉛華的文字語言去勾勒這一世界,講述鄉土上的一種情懷,平靜的,樸素的,真誠的,在這土壤里透出的溫馨,給人一種家的感觸。
張中信一點點地進入靈魂的家園,用精妙的語言和悠然的語速,“執著地非要剝開故鄉的那一團生命的老繭”,他的每一個詞語都和玉米、稻香有關,每一句話都離不開土地的韻味,每一段回鄉的路程都牽掛著他的心思,他用心把一個個時光浮沉的片斷打撈。經過時光的沖刷和沉淀,一些美好的東西越發醇厚,悠長……
在寫作中,他打開自己的所有感官,敏銳地捕捉鄉土的聲色、光影、觸覺和味覺以及那些細碎瑣屑的細節,并把它們細膩地表達出來。
觸摸著如詩如畫的文字,能感受到一種生機勃發的律動——像是鑲了美麗的星辰和月亮,展開那神鳥的雙翼,完美地落在金色的大地上。有時候,他的思緒在故鄉的樹梢上跳躍,有時候又沉在語言的最底處,只讓那最澄澈的一部分,在故鄉的大地上流淌……
心一熱,梨花就開了,且不知為誰開放,為誰等待。把梨花瓣輕輕地擺放在月光下提煉著感情的題意,在色彩的光點里采集著愛的意念,然后編織成山妹子載著竹斗笠(《月色梨花》)……如此靜美,美得讓心震顫!
在心靈回鄉的路上,在桑蠶吐絲的夢中,在野百合花盛開的季節,在純水漫漫的村莊里,在老屋基與父親泥土氣息的智語交談中,在一個人的河流里,張中信把筆觸伸進故鄉的泥土深處,讓這些生機勃勃的細節,鋪展兒時的夢想和歡悅。
在他的詩散文的世界里,他守望那一片土地,春花秋月何時了;守恒著那一段段人生的景象,充滿詩情畫意;守護那一片心靈家園,在深邃博大的天空里放牧著自己的感情。
詩意,在許多現代人的眼中,是遙遠的,玄乎的,無意義的,但在張中信這里,詩意與生活毫不沖突地融合在一起,于是,距離不再遙遠,虛幻變得真實。“山山嶺嶺。溝溝壑壑。坡坡坎坎。一個名叫野茶灞的村莊,”而張中信生命的光焰就在這里閃爍著希望的微光:“它的河流,延續著我的血脈。它的山川,支撐著我的骨骼。它的土地,埋葬著我的先人。”(《山生地》)
他把鳥交給天空飛翔,把果實交給庭院晾曬,把日子交給生活拾掇,把親情交給土地生長,而希望就收藏在竹木搭成的吊腳樓房里了。
清新干凈的文字、鮮活水靈的口語、情味十足的鄉音,一下子讓讀者如聞山村女子的溫言軟語,如嗅田野里帶著露珠的油菜花香,如見諾水河溪流的縱橫密織。“頂著季節的芬香,我看見農人把種籽一粒一粒輕輕地按進泥土里”,“ 無需經過分娩的陣痛,種子在泥土的呵護下悄然抽芽,一輪新的生命破土而出”、“ 鐮刀閃爍的鋒刃,像一道閃電。一茬又一茬,將農人身上的汗腺斬斷”(《勞作時光》),“坎坎坷坷的日子,被山里人搓揉成一串串豐收的糖葫蘆,從頭到腳甜蜜著季節的口感”(《山歌漸遠》)。純凈如露珠、樸實如泥土、鮮活如游魚的語言融進了作家對生活的細心觀察和深刻體驗。
“赤身裸體的躬耕,陽光下的躬耕,風雨中的躬耕,冰雪中的躬耕,讓泥土和農人板結成一種并蒂或連理”(《 躬耕世界》),“陽光的重量,沉重得足以讓莊稼抬不起頭來。極目蒼茫,大地已豐碩成一座飽滿的糧倉”。渾厚、深沉的詩的旋律使期冀具有了鐵質,使情緒具有了張力,使生活具有了重量。這種準確的感覺與把握,如果缺少了生活體驗是不能夠得來的;缺少了語言功底,亦是不能夠得來的。
另外,豐滿的意象讓散文語言的詩性特征更為突顯。像《父親的村莊》中的“一枚尖尖的菱角未等紅蜻蜓叩門,便急匆匆攤開了火熱的激情。我的思緒趴在池塘邊柔弱的荷葉上,欣賞著聯翩游弋的紅魚青魚,在荷葉鋪就的陰影下出沒。”生活中美好的細節,加上作者心中的美好體驗,奉獻出來的自然是一組組豐沛的意象。“當大片大片的麥穗被刀鋒割斷脈管,清風追逐起滿世界的喜悅,鐮刀們才悄然伸伸懶腰,輕輕舒展開凝結多日的臉色。”(《鐮刀無語》)用與勞動有關的姿勢,帶著麥穗的色彩和收割的動感,穿梭于一個豐收的季節里,將心血與汗水,語言與行為,期望與實際都連根拔起。這些已不僅僅是語言層面的東西了,更是作者心靈的折射,是詩意生活的再現。
詩散文的語言如果缺乏新鮮感,就會失去活力,張中信在寫作時始終用全新的眼光來觀察世界,通過高超的駕馭語言的能力、通過修辭手法來重新組裝語言使之變得新鮮陌生。比如《諾水十八灣》:“月亮的光暈切割大巴山的脈胳”, “當月色被流水的鳴濺卷起一輪漣漪,他終于可以閃動自己雙臂的飛翔”, “山村或場鎮就像一串串冰糖葫蘆,沿著八百里諾水河,結出一個又一個地瓜”,從一種表達轉移到另一種表達,從一種感動轉移到另一種感動,詩作如何不風生水起?
一行詩句就是一道逶迤的田畦,就是一條流淌的溪流,張中信用行走于陽光里的文字,深入淺出地抒發著對故鄉的深情。他在往事的臺階上晾曬著激動而溫馨的情節,雖然歲月的黃沙早已拂去了青春的蔥蘢,你看那老祖屋,“就象一只破朽的蜂箱,孤獨地躺在草野之中,底部聚滿了苔蘚,全身生滿了荒草”,雖然歷史的塵埃早已剝奪她的嫵媚,沿著川流不息的記憶,但依然能看到人情世故在里面居住,風雨在腳下流走,卻掩隱不住歲月深處不經意流出的一絲疲憊和幸福。
在張中信語言新鮮陌生的過程中又有感覺的彌漫、意象的跳躍以及鮮活生命的滲透,因而這樣的語言總是閃著詩性的靈光。在他的文字里,我們看到了他氣定神閑的話語風度。這種風度背后,我以為,一定暗含著對世界和存在的獨特發現。“野人懷土,小草戀山”。面對鄉野,他常常捫心自問:設若沒有小河的流淌,便沒有生命的自然輪回,僅憑那些由草垛堆砌而成的村莊,那些佝僂無俏的土墻,誰比誰更偉大呢?隨便翻開有關河流與水的記憶,恰如人類對自身生命的反雛,顯得何其鏗鏘有力。
在寫作中,他不想離現實過于迫近,總擔心若這樣自己的文字就會失去應有的彈性,豐富的意蘊空間會因此而閉合。他注重意境的創造,而意境的創造絕不滿足于情景交融,更在于有言外的“無窮之意”,總能升華到近乎空靈的世界。“祖父的鋤頭刨開這方濕淋淋的水域。镢地的聲音,與江流的鳴濺,合奏而成歲月的吉祥”(《 諾水十八灣》)。這種避開了現實的世俗生活的細枝末節,而用簡潔、絢爛的詩的語言,去直接描繪人與萬物的生命本相,直抵事物的核心,貫穿進一種既古樸又現代的大自然意識,可說是張中信詩散文的獨特景象。
當然張中信著意書寫的不只是人與人的關系,更是人和物的關系,和天空、大地、羊群;駿馬、草木以至器物的關系,我們感受到的是人在物的世界中那種自由自在的生命狀態和相通相融的天人合一境界。
“螞蚱們出入時的浩蕩洶涌,螞蚱們搬家時的群策群力,螞蚱們爭奪蟻王的慘烈博擊,讓我的童年時光在尖叫聲中慢慢長大”, “祖父捋罷花白的胡須,按捺不住季節的沖動,一大早便把牛和犁擺弄成耕耘的姿勢”(《故園九章》)。這里寫的不只是人對生命過程的歷練,同時作為自然之子的父親和牛的生命姿態更為神奇,而人在天地曠野之間,顯出性靈的至純之美。
歲月的滄桑,是鄉野的精神胎記,如何書寫故土,張中信有著自己的敘事方式。生活雖然平淡,但他們卻有著坦然、寧靜的內心,祖孫、母子、父子間所體現出的親情和正直素樸的人情美,呈現出鄉村倫理世界的古樸、莊嚴和神圣。鄉土是一個超脫世俗界限的純真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張中信隨處拾取著自己的本真,從而領略著生命的更高的體驗。
我理解張中信詩散文中的詩性,應該是一種精神氣質,一種最需心靈性的藝術表達,一種自由自適的心境和狀態,也是一種彌漫著月光般的神秘的情緒。這種詩性,一方面離不開直逼事物本質的精神力度和生命的沖動。另一方面又離不開波特萊爾所說的“性靈的抒情的動蕩,沉思的迂回的輪廓”。惟其如此,詩散文才有可能從藝術形式到思想內涵真正做到“詩化”。 張中信的詩散文處處展現著流光溢彩的詩畫之美,他把一種濃得化不開的詩意擴散開,構成了一種詩意蔥蘢的情致氛圍。他的詩散文可以說是在逼近了生活質地、逼近了生活秘密、逼近了生活理想的時候綻放出的生命情懷。
人在大地上詩意地安人在大地上詩意地安居。這是張中信最深的夢想。是他的作品反復彈唱的主題。人的氣質一旦和自己所感興趣的寫作方式有機地結合起來,便易找到寫作者的感覺,文章就易寫得順手并自然流暢,甚或優美起來。
張中信的詩散文,為當前文學注入了頗為稀缺的浪漫主義精神——一種飄逸而又奔放,沉郁而又靜美的詩性幻想。顯然,張中信是拉開距離寫野茶灞的,那是被他浪漫詩化了的“文學的野茶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