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年來,蝸居城市,整天被噪音和商業的臭氧蛻化著皮囊,少有靜下心來夜讀詩歌的沖動。當張中信把他的散文詩集《失語的村莊》送給我時正是華燈初上、夜晚漲潮的時候。掌燈夜讀、一氣下來,已是深夜。我在書上的很多地方加了注釋和感想,這是我很少有的讀書舉動。
“當我們開始感受到文明的辛酸時,我們馬上就急切四渴望回到它那里去,而且,在我們被放逐于非自然的日常生活中時,我們都在懷著深厚地感情傾聽母親的聲音。(席勒)”
張中信的“鄉土情結”與“鄉土意識”的傳統接壤是非常深重的,不管他過去一直生活在最接近鄉土本色的基層衙門,還是現在他蟄居城市廟堂,他的內心始終是屬于鄉土的。但凡詩人,無論他出生于何處、居于何處,幾乎都寫過鄉土或與鄉土有關的詩歌。就詩歌的寫作意識與本文觀感而言,我越來越覺得,“鄉土情結”其實就是中國詩人的宿命。
張中信沒有逃脫這種宿命感,并且,他還在這場宿命的糾纏里愈陷愈深。
二
散文詩是經過百般陣痛才立足于文壇的。先是質疑、爭論,再是流派、定位,最后才被肯定、發揚。我心目中的鄉土散文詩該是具有強烈炊煙嗆人氣息的!是具有強烈農村氣息、泥土氣息的。它依然集中傾訴著勞動人民喜怒哀樂,體現著勞動人民對美好生活的訴求,同樣散發著我們民族的風習與道德規范的光芒。
上世紀80-90年代是中國詩歌最熱鬧的年份,以李耕、耿林莽、郭鳳為代表的鄉土散文詩正是在這種氣候下異軍突起,逐漸形成了地域性抒情史詩的譜系和意象體系的建構。張中信正是在這個時候加入了這支“炊煙”隊伍,從早期自籌資金接力創辦《中國鄉土詩人》,到出版鄉土散文詩個人專集,這不光是一個編寫背景的轉換,而是一種致力于風景畫、風俗畫、風情畫的審美追求的轉化,以堅持不懈的韌性創作加上“難以釋懷”的尖性訴求,集中體現了張中信文字里參透的人文情懷。
如果說一個村莊集體失語,那么悲哀的不光是體制,還有作家的良知!
川東北的村莊,大巴山的村莊,鄉下的村莊,父親的村莊,靈魂的村莊,其實,就是一個村莊,等待收割的村莊,像雁陣飛過頭頂一樣排列著每一縷鄉思的村莊。
張中信是個快刀手,不管小說、詩歌、散文都是文思如泉,手起刀落,15年前認識張中信的時候他還是一個縣城的小官吏,日子過得四平八穩、波瀾不驚。他是一個干練家伙,中等個子,常年戴著一副眼睛,鏡片下得那雙小眼睛老是忽閃忽閃的盯著周遭的事物,他不會放棄每一處的發現,除了這些,他口才也是一流的,舌綻蓮花、博古曉今。不過他的干練更多是體現在文筆上,干凈簡練,筆法老道,是我對他的作品的整體感受。如果說他早期的詩集《情殤》、散文詩集《曾經滄海》,更注重語言和技巧的話,現在則更注重的是內心和本真。
三
談論張中信的鄉土散文詩,該集D卷里的幾個系列組詩是繞不開的話題。
城市的爪牙極盡所能地向外擴張,大肆鯨吞鄉村。權力、財富、尊嚴、優越感?就連評判美丑的標準也已移居于城市,鄉村泥土能留下些什么呢?鄉村仿佛真若一段夢里的歌謠,一段被沙化的歌謠,總是在記憶里若隱若現,對于城市來說,我們始終都是過客,我們始終都顯得可有可無,所以我們必須自覺,我們必須對我們的村莊保持恒久的敬畏和依戀!
張中信的文字視鄉村萬物為親,“銀杏林”、“竹梯”、“麻雀窩”、“斧子”、“曬場”、“土豆”、“麥子”、“憂郁的山巒”、“腳下的河流”,這些司空見慣的物什,一草一木的恩情,再不是一種鄉情泛濫的象征意象,不再是一種思維寄托的過度言說,而成為一種自由的想象與創造,一種藝術的審美與虛構,一種歌詠的對象和精神的寄居地。
“他們喁喁的聲音,他們巍巍的步履,已成為山風中飄逝的絕響。”不知道這種記憶的主旋律是因誰而起,卻絕對是張中信創作生命的養分和鹽。在無意識里訴說著大山一樣的父親的心事,雕塑著大山一樣的父親的形象,由此譜寫出一曲曲蕩氣回腸的生命戀歌!于他而言,“鄉情”無疑是一種必須,是一種絕對,是心靈!是母體!這個章節的每一篇文章里他無一例外的寫到了“父親”,每一章都是一次針灸般的隱隱刺痛,而這些刺痛里都有溫暖如昨的美好記憶,他所噴渤而出的這些關于根的記憶,都是對世人即將泯滅和喪失的過去進行詩性的呼喚與拯救。
每個人都不同程度的中有鄉土的毒,張中信的麥地與海子的麥田與何平的麥田同宗同族,這些麥地里生長鋒芒、生長農歷、生長精神守候。“波瀾起伏的麥浪,是源自泥土最動人的情節……農事,已痛苦成為父親手中沉甸甸的嘆息。”在麥地相互守望的父親、母親,在麥地里交相輝映一生的父老鄉親,在麥地里咳嗽的祖母,連同這片麥地,一起成為我們理想中的精神家園,成為民族精神的根,成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理念和向往,成為訴求人類放棄浮躁心理,在精神上返樸歸真的象征性符號。守望麥田,而我們“都像一株成熟的麥子,日夜祈盼著父親溫柔而勤勉的刀鋒。”
四
大巴山,是張中信的出生地,山清水秀、人杰地靈。這是一片紅色的土地,我們沒有理由忘記,所有的歌唱都是一個詩人對于這片生存、發展、高揚之地的至高謨拜!我們在遙遠的地方都能輕嗅到那片紅色土地的幽香。
《失語的村莊》c卷“城市的鄉音”從大量的批判和聲討著手,張中信用一些蒼白而血腥的死亡來潑墨生命的命題。貧窮、疾病、意外、天命,構成了村莊背后深邃的黑洞。張中信的鄉土散文詩有整體的敘事和抒情風格轉入揭露和批判,此時的鄉土不再緘默,張中信也在創作歷程的反觀里找到了自我的角色定位,以憤怒和掙扎抒寫鄉土的真實境遇,完成了鄉土散文詩厚重悲涼的美學風格,也完成了鄉土散文詩的自我救贖。無疑,這是可喜的。當成都以西的故事在蔓延時,經濟們正在大面積的生病!“昨天,他找過建筑隊的侯經理。那個精得像猴子的經理嘴里噴著煙霧:‘金融危機鬧得兇,工錢現在還沒門。’表弟呆呆地望著腳手架以北的故鄉,他看見兒子了臉頰上流淌的委屈淚滴。”
關注底層生活是個作家的社會良知。詩人的良知就是說真話,就是揭示本質。腳手架上的“表弟、“工棚的老人”、黑煤窯里“奎子”和“姐夫”、暴發戶的阿三、嘆息的“收荒匠”,這些活靈活現的人物,是構成鄉村畫面的必要元素。張中信既是敘事的,又有抒情的,這些抒情不是悠揚婉轉的抒情,它是憤怒的抒情,他巧妙地把敘事與抒情相結合,情景交融,相映生輝。
其實這些憤怒的情節就是詩人的時代際遇與生命實存。我們在看到鄉村凋敝的過程中,我們向往的是都市文明,在文明的喧囂當中,我們又希望回歸精神的鄉音。有時就會有這樣的感覺:手捧大地,淚流滿面。
白連春曾寫過一首《缺口》:“村里說要完成鄉里的任務/鄉里說要完成縣里的任務/縣里說要完成國家的任務/農民的汗水一路流著/流到最后/不知國家/能收到幾·····詩歌里所呈現的新的美學向度,新的藝術魅力是無法忘懷的。這首詩歌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動人的修飾,但它依然打動人心。原因在于,詩歌揭露的事實使人刻骨銘心。詩是語言的精華,是忌諱語言俗濫和內容直白的。張中信大膽的使用口語入詩,并將其化腐朽為神奇,爐火純青而不見爐火。
張中信的鄉土散文詩在格調、內容、情感上與鄉村鄉土是深度融合的。他不是簡單的描寫鄉村現狀、回憶鄉村過去的點滴,以局外人抒寫點表面感受,作蜻蜓點水式的參觀、考察和文字留戀。張中信的心和鄉土始終保持零距離接觸,這本散文詩有一條明顯的暗線,那就是閱讀的心情變化,人物的悲喜,事件的抑揚,描寫線條的粗細,顏色的豐富與單調,都顯現無遺。張中信的鄉土散文詩的根是延伸進文化的鄉土,延伸進現代化進程中的鄉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