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敏藝海泛舟、踏浪起舞,悠悠二十年過去了。這次她的散文集出版,請我作序,我得以有機會把她的創作略作梳理。收在集子里的散文不少寫于1990年代,光陰荏苒,白云蒼狗,但今天看來,依然感覺生機勃郁,興味盎然。它至少說明,這些作品具有文學的品位,經得住歲月的汰洗。不像某些為文而造情的東西,很快成為過眼煙云。如果對劉敏的散文加以概括,那么以下三點尤其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讀劉敏的散文,首先使人感到的是作者的純真。我認為這是《踏浪起舞》最可寶貴的品格。文學創作說到底是作者的心靈和情愫的審美對象化。人的精神世界,在很大程度決定了文章品位的高低。大凡真正的作家,不管其內心世界多復雜,都有其純真的一面,這如象莊子說嬰兒狀態是人生的大境,或者如馬克思說希臘藝術是健康兒童所為。石蘊玉而山輝,水含珠而山媚,人性中最本真的東西,是文學煥發光彩的源頭活水。現在很多所謂的文學創作,實際上是受到了污染。人事叢脞,人生多故,反掌榮辱,轉燭盛衰,使人戴上了厚重的人格面具,寫文章成了寫面具,自傳成了他傳。以至于錢鐘書先生浩嘆“文章不足征人品”,“大奸能為大忠之文”。這是文學的異化,也是文學的悲哀。讀劉敏的散文,所以生了這些感慨,正是因為其作品的清新脫俗,情感的自然真摯,人品和文品的一致,和那些“偽文學”判然有別。你讀《懷念家園》,你會感到一條清澈的小溪歡快而來,進入一個童話般純潔的世界。你讀《愛的芬芳》,你會感到人在孤寂無助的時候,雪中送炭的關愛蘊含了多少人性的美好和愛的溫潤。你讀《最是情到深處時》,你會為之動容,為一個平凡而又崇高的心靈感動;也為作者因誤讀父親的內疚而共鳴。就是一些情感深處甚至帶隱秘的東西,作者也不虛偽,不作秀,心態陽光,真誠坦率。《你是我曾經的滄海》寫了作者的一段情感波瀾,凄婉迷離。那種“歲月如刀,刀刀催人老”的警策,那種“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悱惻,那種“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的刻骨銘心,都是從心田中汩汩流出的情愫,自然而真切,哀婉而動人。而文末的“經歷了那場惡夢般的情劫,從此,我有了刀槍不入的感覺”,也真誠地寫出了自己人生的憬悟。這種取下人格面具,我筆寫我心的創作態度,在劉敏的文字生涯中一以貫之,成為她散文的一個重要特色。
文學傳達感情,文學也傳達思想。甚至在一定的意義上說,思想是文章的靈魂。劉敏有獨立思考的品格。她不人云亦云,隨聲附和,往往言他人所未發。作為一個女作家,劉敏對轉型期愛情、婚姻、家庭之類特別是對女性的際遇發表了不少自己的見解。正如一位論者所說,“作者以女性纖細、敏感的心理特質,對女性傾注了深刻的理解和極大的同情,作品中流露的女性覺醒意識和普遍的女性人生關懷,對人本身命運倫理道德的關注與思考,這種女性參與意識很強的女性敘述話語,在當今仍以男權話語為中心的社會,有著富于挑戰、積極的現實意義。”這無疑切中肯綮。但劉敏的思考已超越了一般女性的“纖細、敏感”,有宏觀和社會學的意義,乃至憂憂慮深遠。《放縱的心靈》就是典型的的一篇。作者對大量混跡于娛樂場所,“穿梭于燈紅酒綠,穿梭于放浪形骸的男人中”的年輕女性命運的關注頗令人深思。作者不排除這當中有“身在紅塵翻滾,心在荒村聽雨”的潔身自好者,大量則是淪落風塵,心理變態。須知她們以后同樣要面臨婚姻愛情,生兒育女當母親的。這是一件極其尷尬的事。從某種角度講,一個民族的健康是母親的健康,一個民族的偉大是母親的偉大。母親的淪落就是民族的淪落。最具諷刺意義的是,根據調查,進入這些娛樂場所最多的是50歲至60歲的男人,按傳統的生活軌跡,這些姑娘正好也是他們的女兒輩了。由此劉敏大聲疾呼:“毋需更多道德倫理的宣教,只是覺得社會在大力倡導綠色環保生活的同時,我們的成人們是否能多一些潔身自好,也為下一代創造一個綠色環保的心理成長空間?畢竟,這個世界是我們的,也是她們的,歸根結底更是她們的。”這種犀利的目光和批判,得力于思想的磨礪,可謂發唱驚梃了。劉敏出身草根,從鄉區縣市一路走來,做過教師,當過編輯,做過基層作協秘書長,以后棄文從商,多年的歷練,對生活尤多感悟。讀《飄著茶香的故事》、《向往方山》、《水做的骨肉》等篇什,讀者都會從中得到生活的啟迪,消去鄙吝的心。
劉敏散文的另一個特點是富于生活情趣和幽默。實際上文章情感的真切也罷,有思想也罷,并不能窮盡文章之妙。不少人的散文不耐讀,或者味同嚼蠟,并非無情感無思想,我覺得這是和缺乏靈性,特別是與情趣和幽默絕緣有關。寫文章需要有一個相對自由的心境。哲學家康德就說過,幽默是理性對對象的自由戲弄。對于一個具體的人來講,幽默則是人的一種氣質,它多表現為通達、機智、自嘲和笑對人生的樂觀。移以評文,不妨說幽默是文章的維生素。劉敏的散文,哪怕是早期的篇什,有生氣存焉,就是這種氣質的對象化。如果稍加評析,劉敏的這種為文大概有兩種方式。一是善于發掘生活中饒富情趣的事件加以鋪陳,讓幽默的況味自然流露。《六 六 小 眼 看 世 界》寫的是孩子的天真爛漫,計有六則,把童心童趣演繹得令人忍俊不禁。茲拈出《農村家家有空調》供讀者一哂:
一秋高氣爽之日,攜小兒去郊外踏青。去得一戶農家,只見主人房前屋后柚子滿樹,碩果累累。眾人皆嘖嘖稱奇,唯小兒置若罔聞,卻對農家院壩里擺放的一架用于過濾糧食的風車情有獨鐘。左右端視良久,欣喜道:媽媽你看,好大的空調!
眾人大笑,皆否定。
小兒漲紅了臉爭辯:不是空調,怎么有風呢?
一朋友戲曰,中國農村真的富裕了,農民家家有空調!
這不是刻意為文,但涉筆成趣。城市孩子的菽麥不辨而又認真執著,十分可愛,躍然紙上,和大人的哄笑調侃,構成了幽默的語境,讓人捧腹。其他五則也有同樣的韻致,都是幽默記憶在文章中的復現。劉敏的另一類幽默文章則是屬于隨筆或議論性散文。作者能從自己的內心感受出發,或談笑風生,或天馬行空,讓思想自由馳騁。《水做的骨肉》、《守望愛情》、《瀟灑想一回》、《無法永恒的美麗》都是有代表性的篇目。想象力的萎靡,是一個社會病癥,人生難得幾會想,所以《瀟灑想一回》都會成為一種稀缺資源。文章的命題本身就是一種諷刺。作者謂“時下流行找情人,人生苦短,找個情人又如何?于是,我開始假定一個情人模式。”由此出發,作者對 “情人”作了理想的的描摹,而每一種向往的情態,都對應了對現實的調侃,滾滾紅塵和虛擬世界形成反差和映照,在亦真亦幻的境界中,文章的趣味盎然而出。而結尾的戛然而止,又生曲折:
有朋友詰問:商海滾滾的浮躁世界里,蕓蕓眾生,有幾人能如此耐心消受情人?
也是。即便有,又未必就會對我等平庸女子鐘情。嗚呼!如此模式,實乃海市蜃樓也。
有關情人一說,只好就此打住,從此再不敢有一點非份之念。
附帶一說的是,劉敏文章的靈氣和她對文學語言的敏感和駕馭有關。作家汪曾祺說過一句看似極端但又蘊含深意的話:寫文章就是寫語言。劉敏深得其個中三昧。她的語言瀏亮清新,搖曳多姿,富于個性。而且不同的文章也有不同的筆墨。我信手拈來兩篇文章的開篇,以概其余:
《你 是 我 曾 經 的 滄 海》
當又一個春季如約而至的時候,我那憂傷的情感早已在漫漫嚴冬結上老繭,不再隨婆娑的柳枝飄飛,也不再有撕裂的疼痛。那本應鮮活的生命涌動,已在一次次的寒潮中冰封。就如人生舞臺上演的一幕倉促的短劇,無論精彩的表演留給觀眾怎樣難以忘懷的回味,畢竟已匆匆落下帷幕。
《永遠的赤水河》
這是位于祖國西南腹地的大婁山叢。凝眸遠望,峰巒起伏、連綿不斷。就在那崇山峻嶺中,鬼斧神工般一條深深的峽谷,沉沉一線綠水從谷底穿越而去,硬把兩岸連山給劈成兩半,絕壁突起,險象橫生。那山,莽莽蒼蒼,恣意延伸;那水,狂放不羈,巨浪滔天,一派古樸蒼茫。
無需一一評點,讀者諸君自己領略其文采吧!情感的真切,思想的獨立,幽默的況味,構成了劉敏散文的三原色。給我的感覺,劉敏為文為人一向低調,從不張揚,但我覺得文壇應予以重視。當然,在我看來,劉敏的創作還未進入其“井噴”期。收在《踏浪起舞》的作品,主要還是她早期的創作。在歷經了人生的大徹大悟后,以劉敏的稟賦而言,會有更好的作品問世。我們有理由期待。
是為序。
(何開四:“魯迅文學獎”評委、“矛盾文學獎”評委、全國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評委、四川省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