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信詩小說情感美度賞析
鄉土,對于一個人的力量到底有多大?
張中信,一個身子都扎進鄉村土壤的作家,他用自己生命的根須探測出故鄉泥土的厚度。當他用力把自己從泥土中拔出時,整個動作都揮灑著詩意,張揚著力的韻律。
他臨風站在故鄉的野茶灞,看著歲月的浪花翻滾,而這時野茶灞就像是水中的石頭,堅韌,給予他生命的底力,他極目瞭望天空,思緒在云海中飄飄搖搖,他的視野在擴展、延伸……
于是他輕搖夢波,文字便旖旎生動起來,顫動著心靈的光華。很小的時候,他看著舊院的人出出進進,舊院的那棵棗樹花落花開,也許還懵懵懂懂。當他穿越千山萬水,重重光陰,再一次回到舊院,與那些親人們相遇,他聽到了他們在歲月的長河中慢慢沉淪的嘆息。這個時候,他重新審視和打量自己的父輩和祖輩,這種回望的姿態由于時空的睽隔,越發被賦予某種美感。
寫作,于他,就是還鄉。他總愿意一次次地還鄉,他愿意在文字里去尋找精神的家園。在書寫故鄉的時候,他的筆觸情不自禁地變得柔軟濕潤,那些鄉村的物事,那些人,那些古老的民俗,汩汩而來,帶給他某種溫柔迷人的眩暈。這個時候,他的寫作就是一種肆意的流淌。
他用文字留住那些溫暖的畫面與珍貴的瞬間,以此來撫慰自己,也想以此重新理解他的親人與伙伴,重新理解那個年代和那個世界,也重新理解“自我”。在十多年前,他經歷了父親的去世,在那之后,他每次回到家鄉,幾乎都能聽到村中長輩去世的消息,這些老人是他故鄉記憶的一部分,他們逐漸謝世,也帶走了那一個他所熟悉的世界。但他們仍然會活在愛著他們的人的心里,被紀念,被回憶。
在這些樸素的生命沒有被消失時,他們的身體是鮮活的,眼神是靈動的,他們的內心世界和那些偉大的人一樣,有著屬于自己的命運和醇厚的生存體驗。很多時候,這些普通的小人物以他們的行為,在他眼中演繹著屬于他們自己的傳奇,盡管這傳奇對旁人來講微不足道。張中信用自己的方式和敏感捕捉到了他們的秘密。然后用筆記載他們的愛和仁慈、欲望與痛楚。
在寫作的過程中,他又聽到了他們的聲音,看到了他們的音容笑貌,又一次來到了他們的身邊,感受著他們的感受,體驗著他們的喜怒哀樂。他深深地理解了他們,也深深地愛著他們每一個人。他在作品中與他們說話,聽他們說話,感到是那么親切與愉悅,他將他們的人生故事寫到了小說之中,他的生命也與他們融為了一體。
寫作于他,是一種無法放棄的生命活動,在靜中任思緒或收縮或放開,或上升或下沉,境界為之洞開,往日的情景與眼前的思索——或聲或色或形為之碰撞,他的筆底開始流動,泉水純凈晶瑩。由于個人的審美傾向與生活體驗,他更愿意看到苦難隨著光陰的流淌,慢慢沉淀到鄉村生活的底部,生成一種堅韌沉重的力量,鄉村中的那些人和事,在這力量中慢慢磨礪,成長,發出光澤。
于是他的小說生出夢想的翅膀,在艱辛的塵世中騰空而起,扶搖直上。在鋪排展開這些故事時,張中信注入了一種直覺的神秘性、感悟性,把野茶灞、板板橋、諾水河、野百合山崖、文筆山等等,描寫得那般色彩艷麗、意境深遠、神秘夢幻,濃濃的詩意滲透其中,使人物生活的這些境界,渾然增添了無窮的詩意美。
我們知道,詩以情動人,張中信的詩小說也將情放在首位,強烈的抒情性以及由此而來的超出一般小說的濃郁詩意成為了他小說一個首要的審美特征。他的筆就像風一樣自由自在地穿行于字里行間,自由自在地穿行于意象和情緒的世界里。誰也不知道風藏匿在哪里,誰也不知道風從什么地方吹過,于是濃濃的詩意在自由的風中悄然彌漫和升騰…….
鄉村本來就富有詩意,又因了他詩意而自由的語言,氤氳的水氣撲面而來,小說中的主人公形象便益顯飽滿而豐潤——且看,“父親光著青筋迸發的肩膀扛著犁頭、身子有節奏地一拱一拱地走著,像一束不停跳動的火焰,隨時隨地都散發著光和熱。”(《播種》),這活脫脫就是一幅逆光勞作的一幅畫圖呀!讀著這樣詩意的句子,心間似乎有一條激情之河在悠悠蕩漾,那激情之流汩汩涌向全身大大小小的血管,使得一種輕飄飄的感覺在身體每一個部位流溢……
庸常而勞碌的生活中,有了詩意的幻想和追求,就會多一縷光亮、一抹色彩、一種歡樂、一份甘甜,一點希望,我們完全可以用解讀詩歌意境的方法來鑒賞場景:和風、麗日、山上的小屋、日夜傾訴的河流、祖父、父親、舅婆、三女子、四姐……他營造出的場景就是向人傳達一種氣味,一種語調,一種感覺。
淡化情節,是張中信詩小說的特色。淡化情節,不是沒有情節。追求情節的詩化,以意境取勝。淡化情節,這種創作法,從表面看,沒有出其不意的情節,沒有激烈的矛盾沖突,而是平鋪直敘,一直是淡淡的氣氛。但是,在這平鋪直敘中,帶有涌襲心靈的感情;在這淡淡的氛圍中,帶有一種說不出的人生韻味,常常是“無情”更有情,無聲勝有聲。
詩性或詩意對于他的小說來說,并不亞于情節、故事的份量。生活的確有許多的苦難,但在他的詩意語言中,生活就化作了含蓄,轉作了委婉,化成了秀美,從而給生活抹上了一道濃郁的色彩。
但小說的意境創造畢竟同詩歌的意境創造有不同之處。小說的意境創造總離不開人物塑造這個中心。這不僅指小說的意境要為塑造人物形象服務,而且更重要的,是意境本身就離不開人物,有時候人物甚至會成為意境構成的主體。
在《諾水河》和《狗尾巴草》文中,那隱喻著怎樣幽怨的三女子和四姐的命運。 “諾水河湍急依然,叮咚鳴濺,它沒有心思,也不可能牽掛我們這些陪伴它歡樂嬉戲的孩子的前途和命運。它原本就只是一條河流,一條無法把握自己命運的河流呵…”(《諾水河》),一種淡淡的哀嘆附在了三女子這個人物形象上。《狗尾巴草》中的四姐“始終低著頭,悶悶不樂的抿緊小嘴”, 四姐的命運被大人們的七嘴八舌敲定了,“下午在山坡上采摘的那束狗尾巴草,剛剛還在四姐手中活蹦亂跳,眨眼間便蔫了氣,月光下散發著暗淡的清灰”。人物個性依然鮮明,栩栩如生。
詩化的語言更給小說帶上了音樂美、韻律美,再加之張中信在描寫時喜歡吸納魔幻色彩,如水鬼、南山公、天火、野水等,給人的感覺是含而不露,隱秘而神奇,情與景交融,人的心靈與外界優美環境的和諧,比月光還要柔和,比清泉還要明亮,如同一對金色的蝴蝶在鮮花和綠葉中緊緊相依相戀,那么靜謐安詳甜美。
在《淡淡的晨霧》中我們不僅領略到語言的馨香,還深悟到“巫山云雨”情愛心靈兩相契合的美的韻律。“淡紫色的霧靄穿透晨曦的包裹,把薄薄的紗巾慢慢的撒向田野和山川”, “彎彎的山路自大山深處婉蜒而出,向著山外的世界無盡延伸”, 這時,一幅活化的景象出現了,“ 晨霧彌漫中,舅婆拄了根彎曲的手杖,挪動著微駝的身子,一步一顛的踩著小腳走在了通向才子潭的路上”。
從作家反復多次描寫人物外貌、神態、心靈的文詞之中,我感到他將古典的繪畫中皴染的畫法精運用在人物的描寫中了。經過精巧的藝術構思,作了層層鋪墊,層層烘托,層層擦染,將人物的詩意美,寫到了極致。
小說的開頭從川東的景色寫起,空氣很清新也很濕潤,大地很安寧也很祥和。就是一種美的鋪墊。路的兩旁稀稀疏疏的開滿了紅的綠的花朵。映襯著舅婆花白的頭發,“才子潭邊的望夫石下,舅爺那花白相間的山羊胡子,早已不耐煩地翹動著”。 這是第一層擦染。小說透露出愛的生機。然后作家又宕開一筆,回到歲月深處,十八歲的她嫁到王氏家里,成為十二歲的舅爺的結發妻子,愛因此有了撲朔迷離之感。這是第二層擦染。時間又回到現實的瞬間,“ 舅爺終于看見舅婆那樂顛顛的身影了,他似乎有些心急火燎的不停轉動身子。舅婆已走到了身旁,他還未停下腳步。當舅爺終于感覺道舅婆的來到時,他有點手足無措地在懷里摸索起來,但好久好久也沒有掏出來。舅婆望著舅爺,舅爺看著舅婆,口里卻都只是發出"嘿嘿““嘿嘿"的聲音”。愛到此已達到了化境!那種清風習習的畫感,波聲俱靜,水漸凝如水晶世界,上下通明……
而張中信在情節發展的節骨眼上,還不忘點燃靈火,“我突然明白,一個人一生的時光其實是那樣的短暫,昨天才瑣吶聲響,今天已兒女成群,明天更白發蒼蒼。而這一切只有一個語詞可以讓你掂量,那就是歲月”。輕輕飄逸的愛中突然就有了時間的重量感。
讀他的詩小說,我們仿佛看到有個人站在小說的意境里面,平視著小說中的一景一物,一人一事,之后平靜地向你述說,呈現出一種干凈而透明的意境,“如華麗而質地綿實的蘇州絲綢”。
張中信的筆天然帶著鄉土的空氣與水土的意蘊,他用筆輕輕地觸摸那片土地和生長在那片土地上的人,感受他們的體溫、呼吸和心跳,為他們拭去腮邊的淚,也和他們一切歡笑。他的詩小說,以其平凡見震撼人的力量,正以其平凡而蓄積于心,久久揮之不去,露出“一覽眾山小”的境界,讓人感受那撲面而來的生命氣息。
歲月的浪花翻滾,張中信坐一葉“筆”舟,蕩漾在生活的水面上,心已駛向了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