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愈見情意深

——楊雪散文新著《川南的鄉愁》

石  英

大約在二十年前，我就知道楊雪是籍屬川南、頗有實力的著名青年作家和詩人。我這樣認定，并非是誰告訴我的，而是我平時注意報刊上發表作品的印象。時間稍久，我便在心底里掂出這位或那位作家的分量來了。其實，這樣說也并不奇怪。我自1961年大學中文系畢業之后就一直做文學編輯工作，從文學期刊到出版社文藝書籍，隨后又是大報的文藝副刊，離休后又被本單位出版社返聘看了長達十年的書稿，幾十年間接觸過的各方面的作者、各式各樣的文稿可謂不計其數，如此，不同作家的層次、不同作品的水平，在心里大致有譜的。

一般說，楊雪是以詩歌著稱的。但也許在長達一二十年的過程中，我曾主編過專門發表散文作品的刊物，后來又在中國散文學會做過事，閱讀的最大量的作品應屬散文，這樣就很自然地關注起楊雪的散文來。所謂“關注”，并非完全出于我個人的主觀偏好，應該說首先是客觀存在著的作品在哪方面吸引了自己的注意力。按照天津工人作者（我在“文革”中曾下放天津工廠數年）愛調侃的一句話，叫作“能鉤住你的腮幫子”。那么，楊雪的散文在哪點上吸引了我，其特色或曰風格又是什么？我的回答是：他的散文，內涵厚實，格調沉摯，韻味自綿密的字里行間涌流而出，尚美質，忌漂浮，是一種扎扎實實的美文，一種融史地、人文、哲思與詩質于一體的大氣的散文。這樣的散文，作者需要多方面的豐厚素質和底蘊。它是平時積蓄的思、知、情、文諸般準備的自然熔煉，是無須刻意技巧而高屋建瓴從容駕馭的結果；是外表平靜而內在跌宕起伏的動感篇章；是不宜粗看而耐得細品便可記住的智性之作。

我也許就是在猝然發現，耐心細品后認識到這種散文的厚度和綜合價值。

本集取名為《川南的鄉愁》。顧名思義，這本散文新著除保持了楊雪散文作品原有的形態和內蘊之外，當然還多了一些新的內容和特色。僅以“鄉愁”二字而言，便引起了我特別的興趣。當我初讀了這些散文作品之后，對“鄉愁”獲得了自認是符合作者本意的理解。如按一般解讀，所謂“愁”的本意是“憂慮”的情感反映。然而對照本集的文思語意，“愁”有更廣闊的轉意，更詩化的引伸。多的是綿長的追思，深沉的品味，逝水的珍惜，人情的繾綣；或許還間有些微的感傷，明晰與潛在的，過去與現在的，從容與無奈的，理性與詩質的……

川南諸縣看來地處偏遠，卻包羅豐厚的文化內涵，在中華民族發展史上也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本書作者分明是懷著對這片熱土的滿腔摯愛，歷述著他那也許是少為人知而非同尋常的過去，指點著羅列于各處的珍貴遺存與地理上的獨具靈秀；更有那些為中華民族的興盛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貢獻的眾多人物。他們中有的名冠神州，為后世所銘記；有的雖名垂本土而未播遠域，楊雪對此都一視同仁，凡是為國為民為中華民族殫精竭慮拋灑心力而不惜的志士仁人，他的筆下流瀉的都是濃濃的敬愛之情。且使有心的讀者往往會感到他那悠長的關切：畢竟人和事都與今天日漸遠隔，如果我們現在不認真“發掘”，忠實地記錄，熱忱地加以弘揚，當時光漸行漸遠，再壯美的夕暉是否也會漸次淡隱而被人忽視？這種經意與不經意間的至深關切本身即隱含多味的“鄉愁”。

我們從他的散文中，進一步熟悉了赤水河。它不僅僅因紅軍四渡赤水而為千百萬人所知，其實這長達500公里的清流自古以來就是中央政權通達西南邊陲的口岸要沖。因為它的重要，也涌現出一些在軍事、政治和經濟方面多有建樹的人物。他們中有為官清廉的明初監察御史陳價，武舉出身的赤水衛守備李剛玉等都是與赤水河密不可分的功臣，真可謂人因地而起，水因人而生輝。

我們還更多地了解到川南豐盛而不凡的物產。譬如荔枝，它絕不僅是源起于盛唐時期“一騎紅塵妃子笑”的楊貴妃垂涎企盼，而瀘州地區種植荔枝，至少可以追溯到西漢時期，迤至唐宋，正是盛期，詩人唐庚和任汲（瀘州知州）等均有詩作稱道與荔枝有關的場景。可見歷史沿革與物產飲食之間也都是相互映照、今昔互感的。

作者引領我們在敘永魚鳧古街上漫步。這是一條存在數百年的古街，不久前做了整修，但修舊如舊，幽靜、古樸、典雅，接通了古今相融的感覺。多少人和事都仿佛在這里聚合。紅軍將領伍云甫與明代文杰楊慎不期碰撞，甚至還有民國初年護國將軍蔡鍔的身影恍然閃過。老街使人覺得溫馨，卻沒有輕薄的歡樂；諸多人和事令人沉思，滄桑無限也難免心生惆悵。這與全書格調也基本吻合。

我還未從別的文學作品中讀到如楊雪對川南地區紅軍當年足跡所至搜證得如此詳盡。如鎮龍山，毛澤東在這里也布下過棋子，“調動”過國民黨軍，使之成為四渡赤水的前奏。由于紅軍，由于革命，使這里的故事層出不窮，同樣，這也是過去和現在我從楊雪散文中所讀到的。鎮龍山一帶人們口中“武有鄧幺婆，文有鄧均吾”之說，我也是在楊雪筆下第一次聽到。推而遠之，我覺得紅軍之足跡，革命的傳統不絕如縷，正是川南最大的閃光點之一，也是作家和詩人楊雪創作生命的源泉之一。

我總覺得在楊雪的筆下，物質與精神密不可分，尤其在川南地區是這樣。總覺得在這里，物質是精神富有的必然產物，而精神境界又是物種精華的提升和最高尚的氣韻，譬如茶香。作者不止一次體味到去往納溪，享受到清風中的茶香便可濾去在都市中的塵囂而凈化身心，歸來后仿佛又是一番精神境界。又如桂香，本就香味馥郁，意韻悠遠，而作者又與天仙硐樂道古鎮抗戰小學院內的桂樹相連接，便使桂花的香氣穿過叢林沿滇緬公路熏醉了一段歷史。更如赤水河畔的花海。赤水河是革命的戰地，同時也是風光的勝地，二者同為上佳的去處。凡真正為眾人稱道者，從本質上說都是最美的。

“鄉愁”不可無酒。瀘州自古以來就是中國有名的酒都之一，楊雪在本集中寫了一篇《田園深處的酒莊》，讀之酒味很濃，詩味很濃，人情味更濃。文章不僅使人沉醉，而且使人清醒向上，時代感很強，是傳統酒業的發展，洋溢著一種帶酒味的青春氣息。雖在田園深處，酒香不言客自來。

楊雪的散文從來不是“見物不見人”，這本新的散文集更有多篇集中寫人，寫人之德，并剖析深層之人性，包括“貴人”“小人”之本質，很有見地，相信對讀者很有警示意義。從本質上來說，他的這部分散文和隨筆重在向善，感恩與崇揚正義。作者特別提出：為人要懂得“敬畏”。另一方面，也毫不含糊地針砭陰暗的“小人”行徑，以推助正氣抑邪。

最后我不能不說的是：本集中有一篇散文就叫《川南的鄉愁》。這是一篇不能不讀的短章：寫得很精煉，很美，可以說是全書的濃縮。他返璞歸真，樸得就像一杯淡淡的清茶，真得就像坐在窗前任江上清風給自己“洗臉”，洗凈了，最后只剩下不矯飾的生命，而一切的“創作”則由沉重到放松。對否？

（作者系著名作家、詩人，《人民日報》編審、中國散文學會名譽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