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廷清長篇諜戰小說《金槍》內蘊解析
在現今文學界,諜戰題材這口井已經挖得夠深了,礦藏挖得比較很了,如何才能挖出更多新東西,鄒廷清進行了很好的嘗試。繼與作家孫建軍合作完成長篇小說《代號 白塔子》后,他又繼續挖掘本土素材,創作出了長篇小說《金槍》。這兩部作品都凸顯出了諜戰文學作品在題材拓展和藝術追求上的新的生長點。
將歷史題材與諜戰題材結合,鄒廷清的小說提供了對一個時代社會解構的切入點。不管是上屆入圍矛盾文學獎的《金馬河》,還是《代號 白塔子》,以及這部《金槍》,作家無形的手,就像拆解游戲拼圖一樣把小說的時空打開,卻有可能拼出另一個圖案,那或許是一個不在一般人想象范圍之內的圖案。
我們知道,文學不是歷史,沒有歷史的嚴謹和規范。但文學以人為敘述對象,人置身于當時的時代,作家的創作必然有著時代烙印,作品里必然有著一個時代特有的信息,含有一個地域特有的社會、文化密碼,通過這些密碼,我們讀出了一個地域濃縮的社會圖景。
嚴格來說《金槍》已經不能算是一部純粹意義上的諜戰劇,因為它的劇情容量超過了一般意義上的單純的諜戰劇,它包含了歷史、社會、言情、江湖俠義,包含了時代與個人、復仇與信念、情感與大義等多重主題。無論是立意和視角,還是敘事的策略和主題的開拓,都充滿了創新性。毋寧說這是一部有很多諜戰情節的社會題材的小說、歷史題材的小說。
作家縱橫抒寫社會現實,濃墨淡彩演繹袍哥江湖,在江湖內外個人命運與內心焦慮的種種訴說聲中,作家展示的不僅是一幅社會圖景和江湖的生存規則,更多直抒的是社會性與人性的一種融合。
《金槍》一開頭就指向領死者的槍口,在金彈出膛的瞬間,拉開了主人公愛恨糾葛、情仇相隨、生死莫測的帷幕。而沉在愛恨情仇水面下的卻是出生入死的革命斗爭故事。鄒廷清把中共特工置身于險惡的江湖之中,在一個江湖社會中表現敵中有我,我中有敵的無間道式的情節,幫襯其拖宕環回,使情節有一種霧非霧花非花的多重謎面感。
從小說表面表達的份量來看,袍哥的社會層面的內容還重些,但落腳點卻是在革命斗爭的險惡艱難。如果小說有諜戰沒江湖內容,小說可能沒那么好看,但沒有革命斗爭的內容,小說就可能流于赤裸裸的江湖俠氣。小說將江湖的俠氣與革命斗爭的信念結合起來,用“金槍”作為寓意,讓全篇在懸念險峻之中充滿著神秘的氣息。
鄒廷清的思維方式猶如“扇形”,既有縱深感,又能鋪展開來。小說全面生動地把袍哥江湖生活、袍哥人的處世規則,及各種各樣的邊緣人的個性特征表現了出來。作家進入到袍哥江湖的歷史場景,幾乎寫盡了“俠”的各種面目,各種人性,各種可能性,實際上也就是寫出了人生的各種可能性和大千世界的無窮變幻性。對每一段袍哥社會的描寫,他都力求合乎情節需要,合乎人物性格。比如談袍哥的傳承、軼史,“牽一發而動全身”的袍哥寶典、“海底”秘籍,再有就是袍哥的江湖碼頭、手語暗號、嚴酷的行規,通過種種江湖人士的描寫表現了出來,雖然蔓蔓枝枝,但不乏江湖稗史的原生態的呈現。
他所描寫的袍哥俠氣不是外在的調料,也不是小說唯一的精華,而是與小說的情節一起,推動著人物的命運。在閱讀效果上,鄒廷清描寫的江湖俠氣做到了充分的視覺化,戲劇化。
除了“俠”的要素外,鄒廷清在寫情——包括男女之情、結義之情、手足之情、師門之情等方面,也是很有看點的。他寫情的力度、深度、廣度,可以說勝過了有些專門的言情小說。諜戰小說糅合了涉案、言情、懸疑、驚悚等不同的類型元素。此外,鄒廷清寫歷史,寫政治,寫景物,寫風俗,均出手不凡,著筆成春。更難能可貴的是,鄒廷清在這一切之上,寫出了豐富的地域文化。鄒廷清并沒有停留于俠意與男女之情的展示上,在寫盡了人生百態之后,鄒廷清的《金槍》仍然彰顯出這樣的主題:革命者堅定的信念和勇于犧牲的精神。
很長一段時間諜戰作品充斥文壇與熒屏,其中不乏善于把人和英雄置于非常極端的情境里面,考驗人的分裂和人性的題材,這使得過去被簡單化的歷史人物和英雄有所還原。然而《金槍》卻更勝一籌,在一開頭就讓人在劇烈緊張的氛圍中讓中共特工馬蜀漢失憶,在他在思維停止的地方開始一段江湖人生,這樣就可以讓主人翁馬蜀漢在另一個江湖開始一段驚險的人生。
一個人失憶后以另重江湖老大的身份過活,然后在失憶的空間再植入復仇的印記,也讓中共的地下活動表現得更隱蔽,這反而使他在多重驚險的環境中不容易暴露身份,因為過于驚險的多重經歷難免會撕裂人性,人性的脆弱有時候難以抗拒嚴峻、強烈的社會摔打。
在情節上,鄒廷清的小說既緊張激烈,扣人心弦,又張弛有致,風光旖旎。比如在寫“龍窩子”一章,筆者寫到:“此時的時間是距馬蜀漢被扔進楊柳河快半個小時了”,筆鋒一轉,出現在讀者眼下的卻是一段清冷的景色描寫:“龍窩子在月光下感覺清晰細看卻朦朧迷離,水域里彌漫著透明的薄霧,沒有風,自生的漣漪揉亂了蘆葦想要往水下伸展的姿影,晃動著重復千年的蟲鳴,讓天籟之音穿透夜的空靈回旋成入睡或死亡前無限向往的靜寂”。他把諜戰小說講究布局,重視神奇驚險與現實融合的特長發揮到出神入化的境地。他的懸念經常不是一個,而是一團,小說的發展如萬花筒一般變幻莫測而又合情合理,令人往往拍案叫絕。
他深諳穿插閃藏之道,仿佛玩帽子戲法處處扣伏筆而不急于揭之,文里套文,直至埋沒好幾層,再從一個你想象不到的角落,以一種平平而起的口吻,在緊張的氣氛斷層中又悄悄撈起來。
幾千年美好與邪惡共存的傳說,在一個月食之夜,被一個神奇的老者打開一道凡俗之門,只因琴聲與劍氣如癡如醉的融合,兩個本不該有故事的男女,在美輪美奐的靈鶴之舞中,捧出了純情之心,余家的幕后之手,使得所有明爭暗斗者都置身其中。
這個馬蜀漢是誰,他說話的意思,背后是誰,來路曲直,是如此迢迢、貌似互無瓜葛地縫合著?!敖饦尅钡恼乒苷呒入[于書中書,也流傳于不同人的眼目和口述,調你幾度三番來到歷史的現場,即使夜色如墨,你多半也會因層遞筆法,越看越覺得層巒疊起,山回路轉。
小說里塑造的人物沒有模式和概念。小說的真實是情感的真實、邏輯的真實,然后還有當時社會氛圍的真實,作家認為只有這樣才能表現人的復雜性。
馬蜀漢與中共地下黨人蘭子的情愛和余家大院小姐鳳嬌的戀情,他是共產黨的特工,又被國民黨地方政府委任了軍官,換句話說,他以共產黨與國民黨的雙重身份打入袍哥江湖,并當上了總舵爺。故事的交集,糾纏,可謂是蜂窩狀、葡萄藤,深處的革命信念、表面維持的即將崩潰的國民黨政權秩序,與嚴酷的江湖道規也是接駁式,自小說中設置的故事節點緩慢斂聚,形文成義。這就是小說于千里之外蝴蝶振翼牽連澎湃的效應。值得一提的是,他把時間縱貫得很長,小說中振動的蝶風,至于何時又卷起一陣風浪,無人能曉,所達到的效果也就令人分外錯愕。
一旦涉及各方心機與手段的對峙,便極容易給人橫看成嶺側成峰的印象,而這種對峙與撕裂往往還要在一個人身上完成,更是讓小說波瀾起伏。小說的視覺組接、場景轉換對緊張、懸疑氣氛的營造都有很大的作用。比如馬蜀漢被擊打后沉入楊柳河中、在火中燒殘了內含玄機的袍哥寶典、傳奇的神仙外公的藥丸,最后都牽扯著一個“金槍”的傳說,表面光風霽月,其實江湖世道里人人話里有話,套外有套,命定的天象圖,費解的“海底”迷,無一不暗藏玄機。
在語言上,鄒廷清達到了“語到極致是平常”然后又在平常的話語敘述中異峰突起的境地,既樸素,又奇險;既通達,又有個性。他在寫作中找到了寫作的落腳點和經驗的升華之處,這種寫作境地如同硬幣的兩面,一面是貼近生活的現實經驗,一面則是酣暢的想象流瀉。他將歷史圖像與生活經驗放置于縱橫闔捭的想象之中,猶如色彩的變奏,在深度和廣度上對生活體驗做著復雜的提煉與升華。他的這種想象又不是毫無規矩的放縱,而是沿著一條切入事物現象和本質的路徑,達到細致深遠的境地。我甚至認為,鄒廷清的寫作是一只被想象和經驗吹脹了的氣球,想象和經驗在這只氣球里起著鏈式反應,里面隱藏著變化無常的色彩,它們一旦成像之后,就不再是現實,而是對現實的重構。
小說循著冤有頭債有主、有仇必報的古老直線走入故事情節,但作家的思維卻出其不意地拓展開來,讓“金槍”神秘面紗下藏匿的仇恨賦予了象征意義。整體布局上不是一個點,而是一個大點上有很多支點。在寫作的把握上,作家注意了一個是內在結構的開放性,另一個是語義的多向性,從而突破了語言承載的限度。他把人和事放置于歷史大格局之中,跳出了傳統諜戰劇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既寫了人性的分裂,也寫了人格的力量和信仰的忠誠,達到了一定的人性高度和歷史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