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余秋雨先生的《文化苦旅》所揭示的對文化的苦想冥思一樣,羅強烈在他的《故鄉之旅》中接近或者說深入了一個巨大的主題。在我看來,這個主題是人生所無法回避的,更是作為人類良心的文學藝術家應該深思的。我們吃喝拉撒,我們寫寫畫畫,說到底全包含著一個問號,也包含著一個嘆號。正像羅先生書前所引:“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將向何處去?”這些叩問是人生最深層次的求證,我們努力要尋索的是能讓這些憂慮渙然冰釋的一個棲所,一個家園,一塊鄉土,一個坦然至于抹殺了所有欲念的夢。
認識到人類的這種生存狀況的人是不多的。《詩經》有“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隱約暗示,《荷馬史詩》中的奧德修歷盡苦厄仍要返回故里,從史詩層面展示了歸鄉的主題。哈姆雷特“生存還是毀滅”的拮問折射出人類在尷尬的現實世界中的疑惑,《紅樓夢》“反認他鄉作故鄉”一語說盡蕓蕓眾生紅塵中的情狀。最詩意也最直接了當的表達恐怕要讓位給特拉克爾的那行絕唱了——
“靈魂,這個大地上的異鄉者。”
因為是異鄉者,所以我們缺乏歸屬感;因為是異鄉者,我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這個尋找家園,逼近故鄉的主題,在最優秀的心靈中血脈同源,代代相遺。羅強烈先生是當世尋索者中較燦爛的一朵浪花,較執著的一只青鳥,較璀璨的一顆星宿。整個“故鄉之旅”不僅從地域時空的層面,也從索解求證的哲學層面,更從精神歸宿的詩化層面,質樸卻不乏灑脫,清新但仍蘊深意地書寫出了生命一次次脫胎換骨的過程。他筆下的大婁山是象征的卻也是現實的,北京是現實的但同樣是象征的。兩地之間的不斷往返帶來了靈魂呈階梯式的漸變。塵世的憂傷逐漸駁離,隨之而來的是升華的自我,升華的萬物。曾經遍尋故鄉卻不知故鄉安身何地,慢慢了悟故鄉原是心中一滴凈水。通過這些往返,通過這個博大心空的煉獄,羅強烈說:“在故鄉,我可以做到如薩特所說的那樣:他猛一下回過頭來看著自己”。
故鄉到底是一種什么東西,是一種什么樣的所在或者說故鄉意味著什么?這恐怕是最最傷人心智也最啟人心智的問題。羅強烈說:“想起故鄉,我們就容易想起許多東西,比仿鄉土、都市、愛情、仇恨、生命、死亡……這些人類生存中的基本內容……故鄉是一個烏托幫式的概念,是一個將來會有的東西,它意味著天堂。”是的,故鄉是一塊非常傷情的棲居之地,它要么將來會有,要么曾經有過,但它不在現在,不在我們觸手能及舉目可視的任何一處。我們置身的永遠是“另一個地方”,我們始終“生活在別處”。我們最實際的情狀是,通過追索、冥思可以無限度地接近這個夢,接近這方完美的水土,但永遠無法真正回歸故里,我們退而求其次的故鄉是朝圣的旅程,是文字找到表達、隱苗得以出土的這個悲憫而刺激的階段。我們不是因為最終回到了故鄉而偉大,是因為永在追索故鄉而卓絕。
從這個意義上說,羅強烈的“故鄉之旅”是超乎單純自我之上的一次人類之旅,他所看到的自然風光,民情風俗屬于整個人類,他所冥想的“故鄉”、“母親”“歸宿”屬于整個人類。他所完成的,不僅僅是對自身靈魂的一次洗禮,他使整個人類靈魂經歷了一次煉獄。他是平凡的,我敬重他的這種溶于萬物的平凡,他又是優秀的,他的工作使我們很久以來苦尋而不得的思想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我們從此更愛每一天的每一刻,愛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