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燕/文）    

  —— 劉慧娟散文詩的時空意識賞析

劉慧娟的散文詩，充滿著獨特的個人精神氣質(zhì)，洋溢著一股不可抑制的生命活力，她以自己獨特的方式構(gòu)建了自己強大而又深情的話語方式。看她的文字，撲面而來的，不是她的詩人身份，而是她嵌在生活深處的樣子。

劉慧娟寫人，不靠世故，靠真誠。寫自然，不靠理念，靠心——最終牽掛的還是人。于是，寥寥幾筆，即可傳神。她的詩，是從詩人的命里長出，已成為詩人自我的一部分。當(dāng)這情結(jié)煥發(fā)出本能的詩意和悲憫的情懷時，她能寫出最富有生活熱望與冷峻深思相融的詩篇。

在劉慧娟大氣、舒展的筆調(diào)中，浸潤著細(xì)小的情感和細(xì)膩的愛意，她是一個敢大寫能小敘，能扛得起大愛大恨，能掙脫小愛小恨的詩人。在小小的文字規(guī)模中我們能看見美的本形，在短短的尺寸里我們能看到大氣回旋的力度及洞察生命的通達(dá)。

她不是以“生理之眼”觀看自然之勢，而是以“心理之眼”觀照天地景觀。她用心去感悟天地萬物，用心去把握廣闊深遠(yuǎn)時空。她的散文詩的風(fēng)貌呈現(xiàn)出一半是“逸”，一半是“真”；一半是“韻”，一半是“心”；一半是物象，一半是“風(fēng)神”?？傊⑽脑娛莿⒒劬暧盟男拍钌裥曰说纳?。

為了一種不為人知的信念，為了生命中一次注定的邂逅，為了一種神性的約定，為了一次堅定的等待，她把潮起潮落的心事和瞬間頓悟的靈感，置于天空、大地、遠(yuǎn)山、江河，將一瓣一瓣的思緒、馨香悄悄植入詩行。閱讀她的詩，讓人氣魄在滋生，胸襟在擴展，如水之輕漾。

劉慧娟出生在蘇北徐州，她的作品有明顯的南北相融的痕跡，用筆方圓兼施，剛?cè)嵯酀?，顯示出少有的彈性和力度，詩風(fēng)有一種跳躍性的動感；詩體則沉郁厚重，又能以意境化出，俯仰離合，擒縱收斂，可謂意趣橫生；分行布白似隨手拈來，又最是詩人經(jīng)營之苦心：在自由的裁割中，時縱時橫、時聚時散、時急速時緩遲，波瀾起伏。

在她的詩背后總有一雙眼睛逡巡在世界的每個角落，在虛實之間閃爍，眼神變幻出尋問與沉思。順著她的眼光，你會看見一種智性游蕩在空中，從過去到現(xiàn)在，從具象到抽象，有一種豁然間的天趣燦發(fā)，徹悟之際的天人合一。

她的散文詩的意象主要分為兩大類：一、大地上和天空中帶有元素性質(zhì)的景象，及充溢其間的永恒的時空意識和生命的思考；二、愛情、鄉(xiāng)情及她所熱愛的人們（此文重點談鄉(xiāng)情詩）。

劉慧娟的第一類詩，也可稱為意象詩，意境“空曠”，直指宇宙萬象中的大道，把虛境的深邃與博大描述得淋漓盡致。是“象”與“意”的相互擊穿，通過跳躍、斷裂、穿插、轉(zhuǎn)換等手法運用，造成詩歌時空交錯、虛實相生，從而達(dá)到奇峰突起、讓人耳目一新的效果。

縮龍成寸，尺水興波，將“七尺精神”納諸于“寸眸之內(nèi)”，她的詩作類小而寓意大，通過萬取一收的手法創(chuàng)造意象張力，達(dá)到奇異的藝術(shù)效果，在《塔克拉瑪干沙漠之歌》中：“夕陽西下，從古至今的反復(fù)輪回，為兌現(xiàn)承諾，也為愛的命題。每天必須日落一次，又必須日升一次。天天相見，天天留戀。”“每粒沙子，都頭枕一生一世的悲歡。風(fēng)沙走石，一腳一座城池，一步一個古國遺址?！背溆瘡V闊內(nèi)涵、深遠(yuǎn)意味。如果作者僅僅依靠塔克拉瑪干沙漠這個詞的富有含義不做外延上更廣泛的挖掘，雖然焦點也集中，但力度厚度顯然不夠。詩人全面放開身手，借助多角度意象抒發(fā)，“發(fā)酵”、“膨脹”其內(nèi)核固有的潛彈性，讓它充分彈射出來，“每一片葉子都是慢慢長夜，每一寸成長的時光，都是心酸的往事?！睆亩股衬昂鷹盍肢@得了更廣泛性的含義，以至到最后，“夕陽屬于沙漠，沙漠亦屬于夕陽，彼此纏綿無休止，這地動山搖的戀，誰能明白？這溫暖四季的相守，誰會明白？” 完全掙脫其彈性限度，明顯地晉升為某種象征了。

在《南國情》中，詩人通過紅豆如血的情感浸潤，把時光變化巧妙地隱藏起來，“我來撿拾，同時也是為了忘記”，“在南國的柔風(fēng)里，心事漸漸擴散，成為熱帶雨林碩大的綠葉和果子。愛，就那么成熟了?！彪S著詩人亮色的詩句，我們隨緣散淡地咀嚼著生活的五味，而詩人的立意還不止于此，她不忘在抒情中即興點燃靈火，“低處的植被被熟稔了高深的哲理，任憑誰，也不能打攪它們深沉的思考。”

“我郵出一脈脈念想，都意在染綠滄桑，我所有的青春枝葉都在向你徐徐展開。你是我的歌。你是我的一碧蔥翠。你博大精深的智慧之風(fēng)，把我挾持到天涯海角。你神曲的八方來襲，讓我醉進(jìn)了人生極樂?！保ā栋自频哪且贿叀罚┰姀囊粋€意境到另一個意境，轉(zhuǎn)換、跳躍、推進(jìn)。

 “我想找尋記憶，絕不是為了紀(jì)念。我想忘卻一切，也不是為了慰藉。其實，我在摸索一種意義?！保ā犊释绯酢罚┚哂幸环N令人刺目陌生的奇巧，并且顯出凝練的簡潔美，這種著力向內(nèi)濃縮的句子往往形成一種較強的向外反彈力。此時“紀(jì)念”忽然與“忘卻”掛鉤，人生的意義在欣賞者心中就自然而然獲得潛在的內(nèi)涵。

 “《二十四史》，其實很短。歷史鳳眼的每一個片段，卻很長很長。一個人生命的尺寸，可以忽略不計。可是，迫于無奈，我不得不進(jìn)入一扇門，又進(jìn)了另一扇門?！保ā对鹿庵械钠巍分v史長河中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這個秘密在于“時間”，在于大自然的偉大與人類的渺小，在于大自然的永恒與個體生命的短暫，在于大自然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奧妙，一個生命必須表述為一個具體的形式，“我堅信，時間，是我誠摯真實的朋友，以唯物辯證法的方式，證實白發(fā)和皺紋。證實該走的必須走，該留的，必須留。”

最后詩人發(fā)問：“這世界怎么了？是睡著的，還是醒著的？是靜止的，還是行走的？”這一發(fā)自胸腔的聲音，既樸素又帶有象征色彩的語言，平平實實的自白，使讀者能從詩的冷凝的情境中感觸到歷史的沉重和濃濃的抒情氣韻。這些誰都能真切理解的生理和心理的感覺都切切實實能引起讀者許多聯(lián)想和思考，因而使平實的詩句有了很大的張力和重力。

在劉慧娟大的詩的意象后面，卻不只是豪放，而其間包含有堅韌，有傷痛，有柔性，她的詩中往往都布局著一個情感的深淵，甚至是情感的黑洞，既吸納一切，又釋放一切，讓你不能欲拔，難以超脫，卻又不得不跳出超脫，不得不自拔，完成自己的超越。一首詩，把讀者帶到天之盡頭的意象，卻又沉入海之深淵的情感，大開大合，卻有情之切切。

然而就在這開合之間，她通過視覺看到了什么呢？是大理佛塔“靜靜地托起歲月沉浮”，是“前世相隔幾千年時光，后世相隔幾千里云翳”， 是“繁華和荒涼，只隔一聲歲月的嘆息”，是撩動的天火，是泡在茶壺中的亙古，是別著的星，煮開的天，“我看到那是一滴血，絕不是紅豆”，“盡管地火已經(jīng)冷卻，而霜天卻在燃燒”。這些意象的書寫足以顛覆每一個讀者的思維，顛覆的讓讀者跳出自己，跟著她的詩句追趕著時間，跨越著空間，激蕩著心靈，自由地放飛自己。她震斷一切障礙、柵欄、墻壁，什么遠(yuǎn)古，什么天地，什么將來，什么生死，她來去自由，簡直如同一個幽靈，一個魔羅，沒有她走不到的時空，沒有她寫不出的意象。在她的詩句中，能夠“ 解開枷鎖”、“ 掏出亙古未變的心愿”、“ 生死看破，悲喜洞悉”， “從一句詩中走來，落成一株植物，藏進(jìn)碧綠的醉?！边@些讓你想都不敢想的語言，神氣俱出，意象深邃，如同站在山之頂峰，把酒臨風(fēng)；如同一層層蕩開的波浪，充滿了神奇的漩渦和高峰體驗，震撼著你的心靈。

 “一秒鐘，可能有一世的驚醒。一瞬間，可能會有一生的釋然?！保ā赌菆銎谂巍罚般裤降母叨仍谔德?，憂傷的自嘲飛躍為淚的高度?！保ā断娼?/span>.斷章》）“為什么落刀的地方成為你夢魂牽念的永恒風(fēng)景嗎？飛刀的弧線成了牽動你心弦的一種張力？”（《南國情》）這些來自心核裂變的詩句在劉慧娟的散文詩中隨手可拾，這是詩人博大的胸懷內(nèi)所充溢著的淳樸而摯烈的愛的外露和詩化，是語言在生命化中燒結(jié)而成的藝術(shù)白金。

我總是在想，劉慧娟散文詩這獨步古今的意象，她是如何營造的？又是如何袒露自己的胸襟，切碎自己的情感，讓自己一顆大愛的心走出宇宙，走過時間，跨越時空的？思忖半天，換個角度看，劉慧娟不過是敞開的是最原始的情感，她只是讓宇宙走進(jìn)了自己的心靈，讓亙古將來到自己的心胸來聚會，讓愛的力量在自己的詩句與讀者的思考碰撞迸發(fā)。她把細(xì)膩的、原始的情感揉碎，浸潤在自己的詩句里；她撇開那些偶然的、具體的、繁雜的、零散的事物的表象，在感覺所看不到的地方去抽取和表現(xiàn)事物的本質(zhì)；劉慧娟的詩表面看似乎充滿著冷峻的格調(diào)，實則通過一個多維的空間讓讀者在思考中獲得意象的豐富多彩和生動具體；她把大與小，古與今，遠(yuǎn)與近，虛與實，濃縮在短短的詩句中，讓你在感受濃縮的同時，卻無限放大、無限伸展你的思維。

詩人在寫作中敢于觸及這個空靈而永恒、有關(guān)人類命運的巨大主題，充分說明她在創(chuàng)作上的自信。而這種自信，緣于作者的強大的對現(xiàn)實世界的感受力。不論人生的體驗，還是藝術(shù)的修養(yǎng)，在作者生命內(nèi)部都已孕育成為一種成熟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潛力。

如果說劉慧娟憑著對散文詩的摯愛與豐富經(jīng)歷和詩人浩淼厚重的情感，點燃散文詩搖曳的火焰，那么她的鄉(xiāng)情詩作，則是以詩性的方式聆聽、打開、存在，她的靈感就像故鄉(xiāng)蓮藕那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水靈靈的，仿佛只要讓陽光輕輕一碰，便會徐徐地打開來。

劉慧娟的散文詩的意境呈現(xiàn)為“空靈”，是愛和詩的相互融合。像春夜月光，像溫暖爐火，亦像河岸邊緩緩悠悠地旋著轉(zhuǎn)著和美春光的水車，舒張在鄉(xiāng)土經(jīng)脈的蓬勃生機里，充滿了一種生命的律動和愛的回憶，噴發(fā)出一種星星點點的美、晶晶瑩瑩的美、沉沉甸甸的美，這種美有時柔如絲，有時軟如綿，有時靜若水，有時媚若月，在一種濃得化不開的熱烈氣氛中，讓人感覺到一種來自根的力量，一種生命的坦蕩和安祥。

村莊，是詩人生命的胞衣之地，是詩人最初出發(fā)的人生驛站。在人生的歷程中，詩人遠(yuǎn)離了故土，在一個個城市間穿越，總有一種情意牽引著她回望的目光，“我在夕陽余韻里，凝視遠(yuǎn)方，獨享故鄉(xiāng)和親人畫音，設(shè)想著某個夜晚，輕騎踏月，回故里。”（《寒冷中回望的故鄉(xiāng)》）

母親的羊群唱著歡樂的歌，父親愛撫著犁鏵和老牛在院子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抑揚迥異的鐮聲在麥田響起，這種詩人式的立體聲響透射著和諧之美，為鄉(xiāng)村增添了一種特別的味道。“我總是俯在小村的背脊上，無墨朝霞和落日，無墨我父母的勞頓及欣慰的笑容，撫摸我祖母的白發(fā)和祖母使用過的農(nóng)具?！?/span>

絲瓜秧和藤蘿，經(jīng)常戀戀不舍地扯住母親的衣襟，詩人在故園尋找父親栽種的寒梅，撿拾父母負(fù)重的腳印。詩人的村莊是有影子的，如陽光的影子，月光的影子，星光的影子，以及房屋、人的影子，浸潤著還有一些思想的影子，光耀著日月，吐納著風(fēng)雨，充滿著活力。而充溢其間的就是“愛”這個東西，它構(gòu)成詩人生命中最溫暖的部分。

“我慈祥寬厚的祖母，曾一輩子都在農(nóng)田里拾掇。如今已經(jīng)走出村子，回歸泥土，只有他沒有講完的故事，誘我在醒時或夢中繼續(xù)編織。”（《祖母的農(nóng)田》）

“啟明星和北斗星是母親的旗幟，也是號令，更是母親勞作的好舵手。推磨拉車，趕驢種地，母親心里有操持農(nóng)事的目錄。憑那些原始的自然饋贈與，母親撐起了那些艱難的歲月。使破碎的日子，綴滿希望的光華?！保ā对律械钠巍返谖骞?jié)）“鄉(xiāng)土”與“母親”的形象疊映在一起，寫活了復(fù)雜情愫的交織——鄉(xiāng)村的樸素與親切，如煙火氣一樣混合在一起。

“我的小妹，曾不止一次穿過那些積雪，在暮色中，一遍遍輕盈地走近我。穿著永遠(yuǎn)的太陽紅燈芯絨外套，火紅的紗巾，兩條梳得蓬蓬松松的辮子，飄拂在我快樂或憂傷的色彩里?！保ā锻恋?/span>.親人》）詩人依靠細(xì)節(jié)推動，閃爍著婉約溫情的光芒，讓人心魂激蕩。

家鄉(xiāng)把詩人還原成自己?！澳切┱J(rèn)真撿拾柿子花和喇叭花的苦樂童年，和著門前小河的歡快浪花，早已婉轉(zhuǎn)曲折地流了向遠(yuǎn)方?！薄拔疫€想再走一走那條土路，還想赤腳趟過那條清冽的小河，還想聽一聽那首老歌，還想拿起一片薄薄的石頭，在緩緩流動的河里，輕輕的，激起記憶的水花......（《月色中的片段》之四）

她的詩是有口感的，有溫度的，唇齒的感覺特別強烈，給人一種遼闊、豐茂的感覺。她把生活的熱望化作了心靈的高度?！昂芟虢o故鄉(xiāng)蓋上一床棉被，或者加一件棉衣。讓故鄉(xiāng)時刻溫暖。讓即使心在顛簸的人，都不會再有鄉(xiāng)愁?！保ā逗渲谢赝墓枢l(xiāng)》）

家鄉(xiāng)是地理和文化的，故鄉(xiāng)是心靈和精神的。家鄉(xiāng)存在于土地，故鄉(xiāng)隱藏在心靈。家鄉(xiāng)是一個地址、一個可以在地圖上找到名字的地方。故鄉(xiāng)在身體里。一個遠(yuǎn)走他鄉(xiāng)的人，身體里裝滿了故鄉(xiāng)。她可以離開家鄉(xiāng)，但故鄉(xiāng)從未離開過她。故鄉(xiāng)在她心靈里。 “莊稼的根和生命的根，夢一樣地將我纏繞。那些籬笆和老樹，模仿蟬鳴勇氣和語調(diào)，向我作別樣的愛的訴說?！薄拔曳磸?fù)撫摸著驚蟄和芒種，唱著鄉(xiāng)間小調(diào)，在經(jīng)史一樣的歲月里穿行，開始珍惜經(jīng)年的風(fēng)景和從身邊掠過的季節(jié)。”（《麥田》）鄉(xiāng)情詩的寫作，對她來說，就是一場從家鄉(xiāng)出發(fā)，最終抵達(dá)故鄉(xiāng)的漫長旅程。

艾青曾說“一首詩是一個心靈的活的雕塑”。劉慧娟的散文詩站在詞語之上，對靈魂的思和愛進(jìn)行梳理，呈現(xiàn)出冷峻與熱望的格調(diào)。只有當(dāng)它與陽光一樣、黑夜一樣真切地與現(xiàn)實人生發(fā)生絲絲縷縷的牽連，才可能成為世間最美麗、最感人的風(fēng)景。

劉慧娟的散文詩展示出“向清淺告別”的姿態(tài)，帶著生命的力量和藝術(shù)個性，似“搖曳的火焰”在散文詩詩壇閃爍出耀眼的光芒，那種天地浩氣、萬縷清音的意趣令讀之者猶如得到了某種修養(yǎng)，心靈頓感泰然與通達(dá)，不覺樂觀人生，大度盈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