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讀張中信散文集《野茶灞時光》
我們駕馭著人生之舟在生命的水面上航行,隨著漸漸隱遁的光陰,許多的人和事如同泥沙,被奔騰不息的水流裹挾而去,然后又會在某個蜿蜒曲折處停滯下來,成為不再流動失去生機的淤泥。可有些人和事,卻從生命的起點就跟著我們,如同伴隨著我們人生之舟的浪花,或從容或跌宕,如影隨形。它輕吟著,或朗嘯著,不論我們走多遠,都能聽到這浪花用拍擊船舷的聲音告訴我們:身后是我們的家,是我們靈魂出發的地方。漂泊,是我們行走的方式,而情感的回歸,卻是靈魂的昄依與升華。
著名青年作家張中信的內心世界就時常回響著這樣的聲音。從他17歲時人生之舟在水流濺濺的諾水河上漂向外面的世界,20幾載光陰隨波而逝,那個呼喚情感回歸的聲音一直縈繞著他,成為他幽邃心空的天籟之音。他的心靈之舟循著這聲音隨時調轉方向,向著野茶灞義無反顧地開拔。
初次看到“野茶灞”這個名字的時候,我的眼睛像是被燙了一下,我感覺到了幾顆灼熱的火花在我的眼前綻開。一股極具爆發力的野性力量剎那間攫住了我的心,我竟有一種莫名的沖動,這沖動促使著我總想情不自禁地做些什么,以讓我跳躍起伏的心情安靜下來。于是,我選擇了如饑似渴的閱讀,我把目光和心靈放逐在張忠信的散文集《野茶灞時光》里,整整一個下午一個晚上,我的心靈之舟蕩進野茶灞那個充滿濃郁自然風情和獨特人文色彩的村莊里,在諾水河的柔波上,駛過“童話時光”“夢幻家園”“祈禱無聲”這樣有機組合銜接自然的河道,直到夜色沉寂,我的心靈之舟漸漸停靠在作者家祖屋后院的那兩株桂花樹下,我的心在輕風搖曳送來的縷縷幽香中安靜得亦如水洗過的夜色。
張忠信的散文集《野茶灞時光》,在半個世紀煙云聚散的歷史大舞臺上,以清亮而透明的諾水河、清秀而靜默的文筆山為背景,將質樸得像新翻的泥土一樣的村民們的原汁原味的喜怒哀樂、生老病死描摹成一幕幕關于親情、鄉情、愛情的悲喜劇,詮釋著那個集原始的自然和本真的人文為一體的山村對真善美的追求。時光,在這個偌大的生動的舞臺,像是一束追光燈,鎖定各色各樣的人物,凸現著他們光怪陸離的命運。一道明明暗暗的光,把野茶灞人的歲月拉得悠長。
當張忠信攜著諾水河的坦蕩,懷著文筆山的厚重打開城市的閘門,漂流進城市懷抱的時候,在自然被人工擠占、天然讓位于雕琢的城市航道里穿行,他沒有迷失在城市的逼仄壓抑里,也沒有在各色各樣充滿誘惑的城市標簽里找不到前行的方向。他心靈的航道里始終亮著一盞明亮的航標燈,那是匯聚著野茶灞眾多村民諾水河般清澈透明的眼神。他在這份明亮和溫暖里走的那樣堅定和執著。他知道所熱愛的東西不一定至死相守,只要心靈相通,愛可以把所有美好的時光凝成永恒。他始終以一種情感回歸的姿勢,讓他的心靈穿越時空,與野茶灞的山山水水融為一體。
歲月流逝以后,野茶灞還在;人走遠以后,故事還在。張忠信讀出了野茶灞這片青山的心事,也聽懂了這片綠水的歌吟。雖然青年時代就只身漂泊,但他的心早已是長在野茶灞這棵繁茂大樹上的一桿枝椏或一片葉子了。野茶灞的蕓蕓生靈、天地萬物、年時光景、稼穡耕耘、生老病死……無不是雕刻在《野茶灞時光》里的最美的記憶,或甜美若小河淌水,或酸澀若早熟的枇杷,或醇香若父親碗中的老酒、或辛辣若祖母菜園中的春韭,或熱烈若燃燒的火塘,或迷茫若淡淡的晨霧……沉郁、悲愴、懷舊、原鄉的情愫,就像是石屋老人手里的那把凝聚歲月風霜的竹簫,絲絲縷縷流淌著野茶灞的點滴時光。眼觀、耳聞、神交,每一個與他有緣的瞬間、片段、畫面、事件都是激起他筆墨漣漪的情節和故事。他編織著野茶灞的一寸一寸光陰,在這些流年的記事里,他的心沉淀著一個彩虹般的夢,這夢讓他的心生出根來,深深扎在野茶灞的夢幻家園里。所以,《野茶灞時光》是用詩意架構起它的篇章結構的,沒有拘泥于所謂的邏輯,沒有刻板地因循于某種必然的聯系,沒有畫地為牢亦步亦趨,沒有人為的雕琢與沿襲,“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你要婉約,便有諾水河在;你要豪放,便有文筆山在;你要空曠,便有野百合山崖在;你要蒼涼,便有情人谷在……一切都是那樣山高水長,而這山高水長就是野茶灞綿延不息的絕唱。沒有誰想枉費心機地去改動一個音符,因為人們知道這種風行水上泠泠成韻的文字有一條潛藏的精神脈絡,把每一個段落每一個章節自然而然地連綴成一條精神水道,攜著一股自然之氣,將《野茶灞時光》流淌成一首首氣韻深長的詩行。
野茶灞里的春花秋月、故事傳奇,沿著歲月的走向、作者情感的脈絡順流而下。每一個段落都沒有在各自的港灣里擱淺,而是像大巴山的峰峰嶺嶺一樣,立體的多角度的多側面的順理成章綿延在一起,橫看成嶺側成峰。每個段落又都是獨特的景致,別有洞天。天地、時光、人一起站立在作者的筆下,站立在野茶灞半個世紀的歷史長河里,山環水繞、烘云托月,看著歲月一點點走遠。讀過上官燕的一篇文字《雨中,我徜徉在中國文化寧靜的后院》,她的視角里,蘇州園林別出心裁的是中國一座古老寧靜的后花園,那一扇扇古典之窗歲月之門雕刻著中國的歷史與文化、歲月與人文。而張中信筆下的野茶灞又何嘗不是他精神的后花園?他的“童話時光”“迷茫的山崗”“吉祥的村莊”“紅螞蚱、綠螞蚱”……都是這里最自然最原始的存在,它們共同構成了張中信散文集用自然說話、用自然傳情達意的審美特點。一切都在潤物無聲中發生、延續和結束。少卻了繁華與喧囂,多了份豐富與靈動。動與靜、美與丑、身體與心靈、剎那與永恒適時適地相輔相成,將那種自然獨特的美質風格氤氳在野茶灞時空。無需張揚的悲與喜,也無需隱忍的哀與愁,在靈魂深處的情不自禁與無可奈何中,一只光陰的巨手,將洇化在骨子里的歲月蒼涼和鐫刻在靈魂里的鄉土情懷糅合在一起,揉捏成一尊雕像,那平和安詳的臉上,分明寫著純粹、淡然與寧靜。作者不想將誰強行拉進這淡若云煙、靜若處子、美若秋水的精神后花園里,卻偏偏如此地讓讀者心之所向、身之所往。春色滿園關不住,那探出頭去的紅杏自然而然間流露出的純美氣息不能不收回你即將離去的腳步。
當我們的心靈之舟泊在《野茶灞時光》的青山綠水中,那種天地共生、天人合一的樸素的自然觀以其純樸厚重的力量托舉著我的心靈。我的心靈在不知不覺間緩緩上升,在一定的高度上來領略自然萬物所折射的風情。不得不佩服張中信手中的如椽大筆,將《野茶灞時光》中的自然景物描寫勾勒得那樣雋永深刻。“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當你從張中信筆中的桃李樹下流連的時候,你眼中的桃李何曾只是單一的、空泛的自然景物?那枝枝蔓蔓、花花果果間,無不寄寓著野茶灞人的命運糾葛和情感交集。這種將內心的觀照與景物的描摹渾然一體的寫法,為野茶灞的自然景物籠罩上了一層濃郁的情感色彩。20幾載光陰的走失,野茶灞在張中信的眼中依舊不老,還是那般青蔥的模樣,那是因為他的心靈之舟歸航的時候,他沒有用一個老于世故的成年人千瘡百孔的心去貼近野茶灞的一草一木。他收拾起仆仆風塵,放一懷明月在心中,他依舊用走出野茶灞之前那孩童的眼光去觸摸野茶灞的泥土、曠野、老村、祖屋……那自然景物里、那養育他的山水里,無不浸透著自然而純凈的人文關懷,無不吟唱著寄托著孩童心事的純樸動情的歌謠。在那獨特的視角里,天是藍的,也可以是神秘的;水是清的,也可以是幽怨的;山崗是幽深的,也可以是迷茫的;桂花是幽香的,也可以是沉重的……諾水河的神秘水鬼、南山的神奇山雞公、瞎爺手中的鱉怪、紅螞蚱與綠螞蚱的爭斗、
蠻牛、瘸叔、花嬸、劉計生、崔民政、岳部長、赤腳醫生……當我一一和這些人物謀面的時候,我的眼前展開了一幅野茶灞人物命運圖。他們個性鮮明形象突出地從那幅圖畫里走出來,栩栩如生地演繹著他們各自獨一無二的命運。張中信用他那畫龍點睛之筆,將蠻牛的憨蠻與無奈、瘸叔的殘弱與本分、花嬸的勤勞與堅守、劉計生的操勞與解脫、崔民政的和氣與哀涼、岳部長的落后與敗北、赤腳醫生的荒唐與質樸一一點染,筆墨之間這些野茶灞土生土長的人物在時光的背景下,成為野茶灞連環圖畫中不可或缺的人物。他們不是一個個獨立的無意識的個體,他們不是在分割的孤立的個體空間里自生自滅。他們的命運連綴成野茶灞村莊的整體命運。他們看似平淡無奇卻又風流云轉的命運打上了野茶灞不同時期的烙印。從他們身上,我們洞悉了野茶灞每個時期的命運走向和發展態勢。
當我走進人物的命運,走進野茶灞的命運時,我不得不為張中信筆墨間奔涌的清如許的活水而慨嘆:只有將自我的人生體驗融入生于斯長于斯的野茶灞,才能和那片土地上人物的命運融為一體,才能走進這些人物的內心世界、生活層面,才能更透徹更全面地解讀他們灑在這片土地上的汗水、淚水和歡笑;才能像大樹扎根于泥土一樣去觸摸他們行走在野茶灞上的深深淺淺的腳印。他也是野茶灞人物群像中的一份子,他用“眷戀泥土”的情懷,將他的靈與肉融進那“山居歲月”,將他的悲憫與關愛投注到與他同呼吸共命運的野茶灞村民的身上。
像冰心的散文《談生命》一樣,《野茶灞時光》里作者沒有把那些地老天荒的生命物像看成為“是什么”,而是用隱喻和象征的手法將其形象性、審美性、哲理性地表現為“像什么”,文筆山、諾水河、板板橋、南山、銀杏林、巴茅草、狗尾巴草、燃燒的火塘……都成為一種意象。《文心雕龍.神思》中說:“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明王廷象指出:“示以意象,使人思而咀之。”意象,無限地拓展著我們思想的天地,讓我們在自然萬物中看到生命的萌發,在靜止中看到生命的成長。讓我們在野茶灞的風物中咀嚼出無窮的意味,在野茶灞的四季風云中觀照世事變化、人情冷暖。
如果說《野茶灞時光》的結構像一首散文詩,自然景物像一首寫景詩,人物描摹像一首史詩,那么語言的風格則更像是一首抒情詩。你看,那筆尖上跳躍的詩意多像是田間地頭金黃麥穗上閃亮的陽光,把野茶灞村民平凡而樸實的生活點亮;信手拈來的語感火種,在一個個自然生動的修辭語境里,借助于比喻、擬人、排比、通感等語言外衣,也將讀者的眼睛點亮。“父親揮動鋤頭的時候,就像是一張拉開的弓,弓背是父親的身體,弓弦就是他的鋤頭與土地構成的直線。”這是父親辛勤勞作的寫照。“下午在山坡上采摘的那束狗尾巴草,剛剛還在四姐手中活蹦亂跳,眨眼間便蔫了氣,在月光下散發著黯淡的清灰。”這是狗尾巴草的頹敗,也是四姐命運的黯淡。“她的一生就像是生了根的樹,又像是不移動的南山,一動不動地守著自己的命運,直到她離開這個世界化為一抔泥土。”這是祖母命運的寫真,是她對野茶灞至死不渝的堅守。“恰如火辣辣的映山紅燃燒般怒放,潔白的山茶花純凈般飄搖。”這是野百合山崖呈現出的蓬勃的生命律動。
當我的眸光滑過這樣自然、靈動、蘊藉的語言時,我的內心怎能不像夜雨漲滿的秋池,泛起豐盈閃亮的詩意呢?野茶灞本身就是一個詩意的村莊,你關起門來,偎在自家熊熊燃燒的火塘旁,或是推開門走出院壩走進野茶灞的每一寸土地,你都會產生“詩來尋我”的感覺,那濃得化不開的詩意怎能不在作者筆尖化作語言的清泉汩汩流淌呢?大量的俚語、俗語、民謠、山歌的運用,讓我們看到作者的身上仿佛也像唐代詩鬼李賀一樣帶著一個“錦囊”,隨時取用,畫龍點睛,用鄉村人獨特的生活體驗來對鄉村人生做出獨特的解析。
“我的腳步可以走出這濃霧彌漫的山崗,走向很遠很遠的世界,可是我真的能將自己生命的根系帶出這塊土地么?”站在故鄉的風中,張中信叩問自己的心靈,這樣的叩問激蕩起野茶灞上空絲絲縷縷蒼涼的氣息。“我十七歲走出野茶灞后,除了根始終扎在那里,更多的只能是夢回故里了。”張中信這樣回答自己。在這樣的回答聲中,野茶灞早已被他奉為靈魂的村莊、心靈之舟歸航的地方。離開故土20多年來,一身風塵、人生輾轉,得到了一些,也失去了一些,但始終有一些亙古綿長的東西停駐在了他的精神世界里。某種意義上,成為他精神世界溫暖的港灣,成為他心靈依托的精神家園。野茶灞,早已成為他賴以生存的精神支柱,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這根本早已融注進他的血液,成為他生命不竭的動力。
“一個人生活在愛的環境中,他的情感必然豐富干凈。否則,他的情感世界必然缺少某根琴弦。”這是張中信在《野百合山崖》中的一句話,從中我們能領悟到他鐘情于故土的原因。正是故鄉親人的愛鼓起了他熱愛故土的風帆,那風帆上鮮明地題寫著他文學創作的座右銘:“今生今世,如果我真的能夠成為一個作家,我情愿只是一個鄉土的作家;如果我最終能夠為后代留下一種姿勢,我情愿只是一種鄉土的姿勢。”他和劉慶邦、莫言、孫犁、周樹理等鄉土作家一樣,有著強烈的生命意識和使命感,這些都是推動他以我手寫我心,以我心頌故鄉的原動力。
《野茶灞時光》給我們平淡無奇的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也給豐富多彩的文學寶庫增添了一抹輝煌。我記住了張中信這個名字,我不會忘記這個鄉土作家以怎樣熾熱的鄉土情懷和怎樣執著的創作精神將一部純樸美好經典的散文集呈現在眾多讀者面前。
在張中信飽蘸情感筆墨對野茶灞深情描摹的文字里,在他心靈之舟朝著純樸生動的野茶灞歸航的時候,我的心靈之舟也蕩起雙槳,一同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