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
李大土匠和他同村的實貼朋友何老幺在同一輛客車上已經坐了好久。
出發的前一日,李大土匠來到何老幺家里,好說歹說磨蹭了半日,何老幺才答應和他同行前去“接”他的唯一的女娃子李大女兒。
何老幺是村里多少見過些世面的人,好歹他出過縣城,溜過市街,到過遙遠的山城重慶,還能識好多字,頭腦也比常人要清醒,講話能說到點子上,所以這次接女兒的同伴非何老幺不可。從那日接到女兒電話起,李大土匠就在心里盤算。
李大女兒十五歲才從村小里小學畢業。在村小里讀書都是同村熟悉的玩伴兒,老師也是同村里一個打小起就熟悉了的民辦老師,所以從不覺得年歲大點兒有什么羞恥。李大女兒從小被母親慣養,有啥好吃的都被母親往嘴里送,所以現在身高已經超過成年女子的高度,身體也早就發育到一個成年女子的程度,進入初中,和那些十一二三歲大的娃子坐在一塊兒,一下就有了“鶴立雞群”的感覺,坐在最后排一下就比出了羞恥。有兩男同學曾在男廁所里大聲議論她的胸脯翹得比教音樂的女老師還高,接著還低聲嘻嘻哈哈地怪笑,恰好被她聽見。兩男生剛走出廁所,就被候在外面的李大女兒一頓“耳死”(方言,耳光,被打得幾乎要死的程度)。此事一下驚動了全校,而打人原因李大女兒不方便向男班主任交代,也不想交代。此事剛好成全了她讀不下去書、不想再讀書的愿望。無需解釋,書包都不需要了,拍拍打人的手,走人就是。
李大女兒在家熬了幾月,終于告別了那間黑漆漆的臥房,告別了那對愛了疼了慣了她十六年的父母,告別了貧寒的家,貧窮的幼年、童年和同樣貧窮的少年生活,她要去遙遠的城市打工。她有身份證,她勉強到了法定的工作年齡,她有足夠的身高和膽量,她可以堂堂正正地走進工廠上班。她可以應對女人、男人對她的議論甚至蜚語,無所謂,只要能出去,能離開家,能離開散發著潲水酸腐味兒的廚房,離開散發著雞屎、鴨屎、狗屎、豬屎、人屎混合味兒的空氣,只要能離開,能看看外面的世界,一切都好,一切都行。
這次李大土匠要何老幺一同去接女兒,是因為女兒在外僅僅打工兩年,就談了男朋友,眼看就要過年,居然跑到男方家住著不走。前幾日打來電話,又說男娃兒對她不好,拌了嘴,想回家,可又沒有回家的路費,路又遠,找不著回家的路。李大土匠在何老幺面前談起女兒就唉聲嘆氣。
“死女兒死個舅子要出去打工,打工又不好好干,沒往家里兌上一分錢不說,沒讓家里同意就談朋友。明明知道是家里的獨女兒,還談媽的這么遠個男人。現在好了,男的不要她,連回家的路費都沒得,又打電話喊我去接。呸!我闖了他媽的齷齪,倒了八輩子霉,要我去接,她咋過不死在那旮旯頭。那個男的也做得出來,連個路費都不給,換我不捶死那龜兒子才怪。你個死女兒這兩天咋個在人家屋里頭過日子喲?哎,要不看在是我親生的,又是一根獨苗苗,我才懶得理她!我真的倒了八輩子霉喔,我!”
李大土匠在何老幺面前喋喋不休了半日,述說著家門的不幸,又說出門這幾日給何老幺算工錢,才把何老幺打動。
李大土匠和何老幺乘坐的客車行駛在高速路上,滑過一個個城鎮的出口和入口的標志牌,偶爾從一個城市的邊緣駛過,讓從未進過城的李大土匠張望了好久。
“媽的,世界變化真大。以前只在電視上看過這公路,看過這樓房,沒想到還真有這么寬,真有這么高。難不怪這死女兒要出來,一年到頭不著家。”李大土匠望著車窗外,對何老幺發出感嘆。
“嗯,就是。這外面是比我們那山旮旯里發財點兒。年輕人想求個好也不算好錯。”何老幺勸慰李大土匠。
“我就看她去的那個地方有好發財。再說她就不想想她是我的獨苗子,世界上男的有的是,偏偏就要找個這么么遠的,逢年過節去走過親都煩人,更別說有個三病兩痛要她服侍。這個死女兒,我是白養她了。”李大土匠一臉不滿。
“是啊,現在的年輕人那想你這么多喲,只管自己過上好日子就算了,眼里那有你老人的辛苦喔。”何老幺附和著說,心里也想著在外工作的獨生子,一年到頭難得回來看他幾眼。
“哼,這下安逸了,別個不要她,想過好日子的夢破了。現在想起我是他老子了,曉得外面的世界不好混了,曉得喊我去接她了,這個不要臉的死女兒。”李大土匠咬牙哼哼著。
“唉,別說了,土匠。還是想想咋過把你那寶貝兒女兒接回來,咋過做好她的思想工作,讓她在老家好好安家,以后你好有個依靠。”
李大土匠看了看車廂里的其他乘客,悄悄低頭思量起來。
結果李大土匠和何老幺又換乘了兩趟汽車,才到達李大女兒的所謂男朋友的家鄉。山路越走越崎嶇,水倒是越走越清澈,可房子卻越走越顯出簡陋相。
下了車,一路按地址走走、問問、停停,方才到達。
只見一間修得很簡陋的瓦房矗立在一個山的半山腰,房子高是高,但有一種隨時要往山下倒的感覺。
“媽的,女兒肯定是遭騙了。這鬼地方要我也不得來。這死娃子,沒長腦殼,動不動就往人家屋頭跑,一點兒都不動腦子。難怪不得要吵嘴,換我不把他搞翻轉兒。”李大土匠看著半山坡的瓦房,吐了兩口口水,憤憤地說。
出門前,何老幺特地借了一個手機。此時何老幺掏出手機,用不太熟練的手法按了一串號碼,然后把手機遞給李大土匠。
“喂,那個。”
“那個!你老子。我到了你們的房子前面了。要回家趕快出來,馬上就走。”
一會兒,李大女兒出現在李大土匠面前。
“爸爸,何幺叔,你們來了啊!”李大女兒熱情招呼。
“你看你,人都瘦了一圈,何苦?”李大土匠看見女兒就心疼,“走不走嘛,還要去打個招呼不嘛?”
“要!”李大女兒狠狠地說。說完匆匆回頭就走。
李大土匠慌忙緊隨其后,何老幺也緊緊跟隨。李大土匠邊走邊把手伸進棉襖里頭,摸著了鐮刀的柄。那鐮刀早被他在家里的磨刀石上磨得很鋒利,用頭發絲對準刀口一吹,發絲還沒接近早就斷了。要是有了沖突,這家伙能派上用場,李大土匠這么想,也做了這樣的準備。
瓦房壩子里站著一個青年男子,正奇怪地朝著他們張望。只見李大女兒走過去,還沒等那男子醒過神來,噼啪就是兩“耳死”。
“你個狗雜種,你敢騙我?!老娘走了!”此時李大女兒有十足的信心相信男娃兒不敢還手,還手她也不怕了,有親人在后面撐著,怕啥子怕。
男子被打得失了魂兒,雙手捂著臉半天說不出話,可能心想這死女兒咋過一下變得這么惡。這一月來這女娃子從不敢動他半個指頭,錢被他“管著”,回不了家,天天發泄牢騷,吵嘴時聲音雖大,卻從未動過手呀。今天膽子咋陡一下就變大了?像換了個人。
“你!……”男子想說什么,見李大女兒又高高舉起手,趕快打住。
李大土匠摸著鐮刀柄的手在發抖,“鬧啥子鬧,走了!”
此時壩子里又走出兩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一男一女,啥事啥事?一連串地問。
“啥事?!你兩個給我好好管教一下你這個崽兒,砍腦殼的!”李大女兒一邊說一邊走到了爸爸和幺叔的中間。
李大土匠斷后,何老幺在前,夾著李大女兒向來路撤退。
身后是一家子的破口大罵,語言不堪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