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經常召集我們開會,總是愛說,人心正,身子才正,影子才正。
我低頭無語。我的影子不正。
爺爺家里全是收養的孩子們。我出身三個月就被親愛的父母拋棄在路旁,幾經轉手,到了民政局。爺爺把我領回來,養到現在。
我的上嘴唇在娘肚子里不知被什么怪物咬去了一片肉,鼻子下面就缺少微微翹起來很好看的唇尖,我聽見有人叫我兔子。我的左手也在娘肚子里骨折了,怎么使勁都不靈活。腿沒問題,可左背隆起個肉包,身子就不正,在太陽下,月亮下,甚至在電燈光線下,我的影子總是歪的。
大人們說我是天生的殘疾,我很郁悶。影子都是歪的,我的心沉重地也歪了。我從來不笑,有什么可笑的,我沒高興的事。我感覺大家都嫌棄我,沉默是我唯一能選擇的方式。
爺爺是老干部,八十五歲了。他沒去縣城住高樓,選擇了這個小鎮。把自己的工資全部用來供養我們。爺爺叫夏尚林,可沒人叫他名字,也不叫老夏,夏大爺什么的,都稱呼夏老。
五歲爺爺就教我念門上的對聯:為人民終身服務,請公眾監察言行。橫起的是,共產黨員。爺爺說,幾十年,對聯沒換過其他內容。
我背下了,爺爺又教我寫。我歪歪斜斜寫了一年,字卻像我的身子,總是不正。
現在我讀小學了。放學的路旁很多樹,它們在陽光下的身子是正的,我地用右手摸下一棵棵端莊的樹干,心里贊嘆,好樣的。
爺爺的家是古老的房子,進去里面很深。我背著書包踏進門,里面暗淡的光線忽然不適應。穿過了巷道,小天井里姐姐們栽了兩棵油菜,開著金黃的花。我眼前感覺到有個物體襲來,本能地用右掌檔去。一陣劇痛,我大叫起來。爺爺趕緊過來,問,怎么啦?我舉起右手,自己也不知怎么啦。爺爺抓著我的手,一直拉到他的眼鏡前,說,被蜜蜂刺了。
我才注意看我的中指尖上,有根嫩黃的刺,像顆微型釘子,還帶著蜜蜂細白的肉。爺爺幫我把刺拔出來,就用嘴含著我的中指吸。我趕緊把手往后縮,我看見了自己的手臟得跟樹皮似的。爺爺緊緊抓著我的手,吸了好多口,說,不把毒吸出來,會腫的。
我的中指尖被爺爺的唾液洗干凈了,白生生的就像根小筍子。
爺爺問我,還痛不?
我纏著爺爺汗涔涔的脖子,感覺一股暖流涌上心頭。我用另外幾根黑爪子,在爺爺布滿皺紋的嘴角兩邊,畫上很長的八嘴胡。爺爺換了個人,變得可愛極了,我忍不住嘎嘎嘎笑起來,第一次從心里喊出,爺爺-----爺爺-----
爺爺鏡片后面的眼睛瞪得很大,一把摟著我,高興地說,你終于學會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