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嫁
李大女兒是被楊蔥蔥請八臺大轎抬回家門的。
那天抬的路雖然很近,可天公作美,下點“摸摸雨”(小雨),路滑、路窄、路彎,下幾個坡,上幾道坎,繞過一片竹林,可把抬轎子的八個大漢給折騰了一番。李大女兒坐在轎子里受了些顛簸,但心情還算舒暢,畢竟是結(jié)婚,要完成人生最重要的一段儀式,就像轎子外一閃而過的路邊的野花,雖不驚艷,但總是要盛開的,或紅或白、或濃或淡總要在田間地頭亮麗那么一段日子。
李大土匠就這么一個女兒,他和妻子許三椒的后半生還靠在女兒身上呢。在農(nóng)村以前養(yǎng)女兒說不起話,可現(xiàn)今世道有所變化,女人越來越精貴。在山高地陡的鄉(xiāng)村,男人要結(jié)一個女人進門越發(fā)不易,這就更加顯現(xiàn)出家有“嬌女”待嫁的優(yōu)越。
李大土匠和許三椒選女婿的標準很統(tǒng)一,也很實際:要隔得近,方便照顧;人要老實,能找錢糊口,對老人孝敬,年齡相仿;家境一般,過得去就行,只要女兒過去不受欺侮,親家之間能和睦相處就好。按照夫妻倆的標準,楊蔥蔥很快就成了合適人選。
楊蔥蔥家離李大女兒家不到一里路,簡單說就是從一個屋基走到臨近的另一個屋基。楊蔥蔥也真老實,長到結(jié)婚年齡沒聽說和誰吵過嘴,更別說惹事生非、打架斗毆了。楊蔥蔥長李大女兒兩歲,人瘦高瘦高的,長得有點黑,樣子還算端正。楊蔥蔥很聽話,學手藝認真,十八歲學泥水匠,二十歲出師,現(xiàn)在已是出名的師傅,找的錢自然可以養(yǎng)家糊口。楊蔥蔥是家中獨子,父母為他在屋基里修了大瓦房,且正準備換成鋼筋混泥土的樓房呢。無需媒人多介紹,楊蔥蔥人和他家狀況李大土匠和妻子都了然于胸,也正好應了心中的要求,自然滿口答應這門婚事。
李大女兒自從上次糊里糊涂回了別人的家,進了別人的門,也上了別人的床,本想在外過上安樂日子的夢破滅以后,窩在家里不再敢再出遠門,父母也不想讓她出遠門,萬一又被哪家男子“勾引”了去,近了不說,要是隔了三五個省,麻煩可就大了。
李大女兒在家就嫌家里散發(fā)著雞屎、鴨屎、豬屎、狗屎、人屎混合的氣味兒,每天在家吃了飯,抬頭挺胸端著一對大奶子走村串戶,無論別人在家里還是山頭上,她都可以停下來聊過沒完。
“我在外打工,連撒尿用的都是馬桶……”每次聊天,李大女兒多半是這樣開頭,然后把鄉(xiāng)村和城市作一番鮮明的對照,表現(xiàn)出對城市的無限向往,對鄉(xiāng)村的無比厭棄。一開始他的談話充滿了關(guān)于城市的新鮮氣息,左右鄰舍還饒有興趣耐心聽她敘說,但時間一長,人們就有了膩煩,當面不好說她啰嗦,但背轉(zhuǎn)身總要議論上三五句。
“這個李大女兒,一天到黑只曉得說外面好,又不出去打工找錢……”
“就是,外面好嘛就出去嘛,只曉得在家里吃父母……”
“到處轉(zhuǎn),一點話嘛重三遍、道四遍,啰嗦得很……”
“是狠人就嫁到外面去,永遠不要回來……”
人們的議論有了明顯的不滿和厭煩。
可李大女兒才不會在乎別人的議論呢,該出門聊天了還是出她的門,該說城里的好還是要說城里的好,該說那家的屋里發(fā)著臭氣一點也不含糊。但有一點,李大女兒可不曾說,就是她被騙那檔子事兒。大姑娘家被別人騙了錢,騙了色,在鄉(xiāng)村里傳出去總不是什么好事兒,何況還要找婆家呢。何老幺也夠仁義,從不曾把這種不光彩的事向外傳。
轉(zhuǎn)眼李大女兒就到了該要談婚論嫁的年齡,有人給他提楊蔥蔥的親。
“近很了!”李大女兒吼。
“近得好照顧老娘。”許三椒大吼回應。
“照顧!照顧!你就只曉得照顧,現(xiàn)在這會兒那個還顧得上照顧那個?男人是我的,你就不問問我的意見!”
“你有啥意見?你有啥意見!你的意見就是滿山坡轉(zhuǎn),談**的城市如何如何好。你是狠人咋過不找個城里人給我看一下,唵?”許三椒動了氣。
“楊蔥蔥長得好黑,又瘦!跟山羊一樣,我不——喜——歡!”
“圈里的豬刮了毛就白,又肥壯,你喜歡不嘛?!”許三椒真說得出口。
“人家黑是黑,可是有手藝,找得到錢,養(yǎng)得活你,你還有啥子意見!唵?” 李大土匠插嘴,定了結(jié)果。
“不是你們嫁人,嫁出去的是我,是我要跟別人過日子,你們定了就算是我定了啊?!”
“還犟,還犟!我和你老子就你一個女兒,我們不和你生活和哪個去生活?”許三椒的話擲地有聲。
“去和山上的羊就是!”
楊蔥蔥按農(nóng)村的一切規(guī)矩辦事,找人上門提親,取得雙方父母同意,然后男女雙方互相走訪了解,暗地里請八字先生合了一下雙方的八字,看期會選吉日迎李大女兒過門。
李大女兒身著紅妝下了轎,在一群小屁孩的追鬧下走進楊家門,跨進楊蔥蔥為她準備的洞房。洞房外,是鄉(xiāng)親們忙里忙外的熱鬧、喝酒劃拳的激烈,還有偶爾一聲燃放鞭炮的聲響傳來,可能是一群毛頭小子在竹林下搞的怪。
還好,沒有人來打攪我。李大女兒坐在新床上,把二十歲以前的光陰又想了一遍,難忘的還是打工的光景,城里的樓、草、花和樹,翹屁股、翹胸脯、俏臉蛋的女人,高大、魁梧、威猛,長得還白的男人。
李大女兒瞇了一會兒眼,等著飯和她的男人進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