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個娃兒不喜歡甜的東西呢?尤其是盛夏時節,那綠皮紅瓤的大西瓜,一刀切下去,咔嚓一聲脆響,甜絲絲的香氣就鉆進了鼻子里。鐵蛋和小伙伴們趴在田埂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李老漢那片瓜田,口水都快流到地上了。
李老漢的瓜田在村東頭,是全村長得最好的一片。瓜秧子綠油油的,像鋪了一層厚毯子,上面結的西瓜個個滾圓飽滿,敲一敲,咚咚的響聲能傳出老遠。李老漢伺候這些西瓜比伺候自家孫子還上心,天不亮就起來澆水,日頭毒了就搭涼棚,連瓜田里的雜草都拔得一根不剩。
“鐵蛋哥,咱還等啥?李老漢回家吃飯去了。”狗剩捅了捅鐵蛋的胳膊,眼睛亮得嚇人。
鐵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四下張望了一圈。蟬在樹上不知疲倦地叫著,遠處傳來幾聲懶洋洋的狗吠,整個村子都沉浸在午后的昏睡中。他朝小伙伴們使了個眼色,幾個半大孩子像猴子一樣敏捷地翻過田埂,鉆進了瓜田。
起初他們只是摘一個兩個解解饞,后來膽子越來越大。鐵蛋一腳踹開一個半熟的西瓜,紅瓤還沒長滿,他就嫌棄地吐了口唾沫:“呸,生的!”又去禍害下一個。狗剩更過分,專挑大個的西瓜,用石頭砸開,吃兩口就扔,瓜田里一片狼藉。
李老漢回來時,看到的正是這幅景象。他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抄起靠在瓜棚邊的扁擔就沖了過去:“小兔崽子,看我不打斷你們的腿。”
孩子們一哄而散,鐵蛋跑得最快,還不忘回頭做個鬼臉:“老李頭,你的瓜不甜,白送我都不要。”
李老漢氣得胡子直抖,彎腰撿起被糟蹋的西瓜,心疼得直嘆氣。這些西瓜再有個把月就能上市了,現在被這群小混蛋禍害了七八個,少說也得損失幾十塊錢。
晚上,李老漢蹲在自家門檻上抽旱煙,老伴兒在旁邊絮絮叨叨:“要不跟王屠戶說說?讓他管管鐵蛋那孩子。”
“說啥說?王屠戶那德行,護犢子護得跟什么似的。”李老漢吐出一口煙,瞇起眼睛,“我自有辦法。”
第二天,李老漢在瓜田四周圍起了籬笆,還扎了幾個稻草人,給它們穿上自己的舊衣服,遠遠看去跟真人似的。這招還真管用,鐵蛋他們好幾天沒敢來。
可好景不長。這天,天還未放亮,李老漢被一陣狗叫聲驚醒,他披上衣服就往瓜田跑。月光下,幾個黑影正在瓜田里忙活,見他來了,立刻作鳥獸散。李老漢追了半天,只逮住跑得最慢的狗剩。
“說!還有誰?”李老漢揪著狗剩的耳朵。
狗剩疼得齜牙咧嘴:“就、就我和鐵蛋哥……”李老漢氣得直跺腳,拎著狗剩就往王屠戶家走。王屠戶剛殺完豬回來,滿身是血,正坐在院子里喝酒。
“王屠戶,你兒子又去我瓜田偷瓜了,這次可不能就這么算了。”李老漢把狗剩往前一推。
王屠戶慢悠悠地喝了口酒,斜著眼睛看李老漢:“老李頭,幾個破瓜值幾個錢?孩子嘴饞摘兩個怎么了?你小時候就沒偷過東西?”
“這是偷嗎?這是糟蹋。好好的瓜,全給禍害了。”
王屠戶把酒碗往地上一摔,站了起來。他比李老漢高一個頭,渾身橫肉,一雙蒲扇大的手還沾著豬血:“老東西,給你臉了是吧?再啰嗦信不信我連你一起收拾了?”
狗剩趁機溜了,李老漢一個人站在院子里,氣得渾身發抖:“好,好,你不管教兒子,有人替你管教。”
第二天一早,李老漢就在瓜田邊上挖了一圈深溝,里面插滿了削尖的竹簽。田頭立了塊木牌,上面用紅漆寫著:“偷瓜者,后果自負。”
消息傳到鐵蛋耳朵里,他不但不怕,反而來了勁:“老李頭嚇唬誰呢?今晚我就去把他那破牌子拆了。”
狗剩有點害怕:“鐵蛋哥,要不算了吧。”
“慫包!”鐵蛋踹了狗剩一腳,“晚上跟我去,看我怎么收拾那老東西的瓜田。”
那天晚上沒有月亮,星星也躲進了云里。鐵蛋帶著狗剩和另外兩個男孩,悄悄摸向瓜田。離得老遠,他們就看見田頭那盞昏暗的馬燈,在風中輕輕搖晃,把稻草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鐵蛋哥,我、我有點怕……”狗剩聲音直打顫。
“怕個屁!”鐵蛋壓低聲音罵道,自己心里也有點發毛。那些稻草人在夜色中看起來跟真人似的,好像隨時會撲過來。
他們躡手躡腳地靠近瓜田,鐵蛋走在最前面。突然,他腳下一空,整個人栽進了深溝里。尖銳的竹簽刺穿了他的小腿,他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啊——我的腿!”
狗剩他們嚇傻了,轉身就跑。鐵蛋在溝里掙扎著,血很快浸透了褲腿。他試圖爬出來,可溝太深,竹簽又扎得他動彈不得。
“救命啊,救命!”鐵蛋的叫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最先趕到的是住在瓜田附近的張老師。他聽到叫聲,提著煤油燈跑過來,看到溝里的鐵蛋,臉都白了:“別動,我找人來救你。”
不一會兒,半個村子的人都驚動了。王屠戶聽說兒子出事,拎著殺豬刀就沖了過來。看到鐵蛋血淋淋的腿,他眼珠子都紅了:“李老漢呢?我要宰了他!”
李老漢其實早就聽到了動靜,但他躲在瓜棚里沒出來。直到看見村里來了這么多人,他才慢吞吞地走出來。
“老不死的,你敢害我兒子!”王屠戶舉著刀就要撲上去,被幾個村民死死拉住。
李老漢看著溝里哭嚎的鐵蛋,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我立了牌子,挖了溝,就是防賊的。誰讓他半夜來做賊?”
“放屁!我兒子摘你幾個瓜怎么了?”王屠戶掙扎著,唾沫星子飛濺,“你今天要是不給我個說法,我讓你全家不得好死!”
村支書老周聞訊趕來,一看這場面,頭都大了:“都冷靜,先救孩子。”
幾個壯年男子下到溝里,小心翼翼地把鐵蛋抬了出來。他的右腿被竹簽扎了三個血洞,鮮血直流,人已經疼得昏過去了。
“快送衛生院。”老周指揮著,又轉向王屠戶,“把刀放下,像什么樣子。”
王屠戶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刀是放下了,可眼睛還死死盯著李老漢:“這事沒完!”
鐵蛋被送走后,村民們議論紛紛。有人說李老漢太過分了,孩子偷瓜是不對,但也不至于下這么重的手;也有人支持李老漢,說鐵蛋那孩子平時就橫行霸道,活該吃點苦頭。
第二天一早,王屠戶帶著十幾個親戚,氣勢洶洶地來到李老漢的瓜田。他們拿著鐵鍬、棍棒,見瓜就砸,見藤就拔,不一會兒就把整片瓜田毀得七七八八。
李老漢聞訊趕來時,看到的是一片狼藉。他辛辛苦苦種了三個月的西瓜,全毀了。那些還沒熟透的西瓜被砸得稀爛,紅瓤混著泥土,像一灘灘血。
“王屠戶,我跟你拼了!”李老漢抄起一根木棍就要沖上去。
老伴兒死死拉住他:“老頭子,別去,他們人多。”
王屠戶站在田埂上,獰笑著:“老東西,這就是得罪我的下場,明天我就去告你故意傷害,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李老漢渾身發抖,不是害怕,是氣的。他種了一輩子地,從沒跟人紅過臉,今天卻被人騎到頭上欺負。他甩開老伴兒的手,一字一頓地說:“王屠戶,咱們派出所見。”
派出所來人了,調查來調查去,事情明擺著:鐵蛋半夜偷瓜有錯在先,李老漢設陷阱傷人也有責任;王屠戶帶人毀壞瓜田更是違法行為。
調解會上,王屠戶還趾高氣揚:“我兒子腿都殘廢了,這事怎么說?”
村支書說:“都別吵了,我和派出所的同志商議過了,王屠戶,你兒子偷瓜不對,你毀壞他人財物更不對。按照市場價格,李老漢的瓜田損失至少兩千元,你得賠。”
“什么?讓我賠錢?”王屠戶跳了起來,“那我兒子的傷呢?”
“李老漢也要承擔一部分醫療費,您那陷阱確實太危險了。”
李老漢悶頭抽煙,半晌才說:“我認罰。但我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村支書問。
“從今天起,我要在村委會門口立塊牌子,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寫上去,讓全村人都知道前因后果。”李老漢盯著王屠戶,“還要寫明王屠戶賠了我多少錢。”
王屠戶臉都綠了:“老東西,你——”
“不同意就法庭見!”李老漢寸步不讓,“我外甥在縣里當律師,正好問問他,毀壞他人財物該判幾年!”
最終,王屠戶賠償李老漢一千八百元,李老漢承擔鐵蛋的醫藥費三百元。那塊寫滿事情經過的牌子,也確實立在了村委會門口,成了全村人茶余飯后的談資。
出人意料的是,李老漢拿到賠償款的第二天,買了幾十斤糖果,挨家挨戶分給村里的孩子們。他摸著狗剩的頭說:“以后想吃瓜,就跟李爺爺說,別偷。偷東西不是好孩子。”
鐵蛋腿好后,像變了個人似的,再也不橫行霸道了。有人看見他經常去李老漢家幫忙干活,李老漢也不計前嫌。
第二年夏天,李老漢的瓜田又綠了起來。不同的是,田頭多了塊木牌,上面寫著:“想吃瓜,先問價。偷瓜者,送派出所。”落款是“鐵蛋和狗剩敬立”。
村里人都說,這場風波過后,李老漢的瓜似乎更甜了。每到傍晚,總能看到幾個孩子干完活,坐在田埂上吃西瓜。李老漢笑瞇瞇地看著他們,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就像一朵盛開的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