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娟要結婚了。
看到毛毛的消息時,我緩下步子,杵在公司樓前,慢慢淡忘了還有2分鐘就遲到了。那個一身淡藍色衣裙,扎著兩股松松的麻花辮,笑起來明媚如春日的姑娘又漸漸浮現在腦中,只是有些細微之處已經無法復原了。
我算是一名“老社畜”了,畢業后在外摸爬滾打多年,認識過很多人,也忘記過很多人。反反復復,似乎只有毛毛和淑娟是我生命里的“常青樹”。每年逢年過節我才回家,和毛毛見的不多,和淑娟見的更不多。其實,也只是我見她,她并沒見過我。
而這些除了毛毛知道,沒有其他人知道,秘密也可以是兩個人的。
關于淑娟的消息,我幾乎都是從毛毛口中得知的:
淑娟結婚了
淑娟的孩子滿月了,昨天辦的酒席
淑娟離婚了
聽說她男人喝醉了打她
有媒人要把淑娟介紹給我表哥,我表哥人好,就是年紀比淑娟大了些
......
每次毛毛告訴我這些消息時,記憶中那個淑娟好像離我又更遠了,生命里某個部分被不停撕扯著,盡管失去了原樣,但從未消失過。忙碌中,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是難過,還是慶幸了。
有時候穿梭在北京這座繁華的城市里,我總是在想有多少人和我有著一樣或者相似的心情。
后來的同事叫了一聲,我才從回憶中抽出身。遲到遭罰了錢,還被光頭上司臭罵了兩句。
工作區密布著卡座,每個人所擁有的空間剛好能讓人規規矩矩坐下。幾乎沒人閑聊,都用著相差不多的表情對著電腦,敲打鍵盤的聲音、沉重的呼吸聲混雜在一起。
鄰座的工位不到兩個月已經換了三四個人了,都是剛畢業的大學生,跟我年輕那會兒很像,剛進入工作時渾身上下都是一股干勁兒,一心向陽,朝氣蓬勃,對未來充滿遐想與希望。
我按部就班地考大學、找工作,在別人眼里我的每一步似乎都走在正軌上,連自己也覺得沒什么毛病,但我好像一直在等待什么。
習慣跟隨多數人腳步的我,只知道埋頭苦干,從未認真停下來思考過自己終其一生要追求什么,也沒有抬起頭審視過前方的路。
剛上大學那會兒,我偷偷去鎮上玻璃廠見過淑娟,只是隔了一扇窗,遠遠地看了幾眼,還要假裝路過。
淑娟上完高中就去了玻璃廠上班。當時我一直以為她是沒考上,后來毛毛告訴我是她家里人生了重病,為了照顧家人,她放棄了升學的機會。
毛毛同樣也是沒去上大學,一畢業就回去跟他爸學做木工了。我記得當時自己像個大家長一樣,對毛毛又罵又勸的,他不以為然,樂呵呵的說自己就愛跟一堆木頭打交道,上學對他這樣的人來說是浪費時間,間接等于浪費生命。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恨鐵不成鋼。
而淑娟不一樣,她是迫于生活的無奈。在離開小鎮去北京時,我和淑娟的距離一下子變得遙遠。我總擔心記憶中的那個淑娟會離我越來越遠,這份擔心甚至大過對她的同情。
大學那幾年我總在想等我賺錢了一定要娶淑娟,我這樣的條件是足夠允許我這樣做的。我想在新婚之夜輕輕攬著她單薄的肩膀,在她耳邊輕聲告訴她有個人偷偷喜歡了你很多年,然后親吻她的臉頰……
當我的情感在幻想中燃燒正旺時,毛毛告訴我淑娟結婚了,那時我剛大四,正是快要工作的時候。
我在河邊坐了一夜,喝得爛醉如泥,痛罵命運不公。我對淑娟的愛如此堅定、純粹,為什么要讓她嫁給別的男人,而不是我。
手機被我當石頭扔進了河里,毛毛打了幾十個電話,我一個也沒能接到。第二天回學校時,他站在校門口跟保安周旋著,但說什么都死活不讓他進去。
見著我時,他恨不得掄起拳頭揍死我,怒罵我不接電話。接著又笑嘻嘻地說了幾句玩笑話,要我請吃飯什么的。只是那一次他笑著笑著就紅了眼眶,我卻以為他是太累了,熬夜熬的。在我的記憶中,毛毛常常半夜還在做木工。他以前說做兩個凳子腿就要半天時間,但那樣的時間對他來說卻過得很快。
“我這次來北京是接你回去參加淑娟婚禮的。”
“不去……”
“那我就把你綁回去?!?/span>
嘴上這么說,其實不用他綁,我也會偷偷去。
婚禮那天一直在下雨,十二月的風能把人的鼻尖吹的通紅發亮。我和毛毛穿著不大合身的西服,站在酒店外望著迎賓海報上的新婚照。淑娟穿著潔白如雪的婚紗,她的身材豐腴了些,但并不臃腫,笑容跟以前一樣清澈、美好,少了些青澀,她已經不扎麻花辮了,每一縷頭發都被光整地盤在后腦勺。我的視線漸漸模糊起來,恍惚間又看到那個一身淡藍色衣裙的姑娘。
毛毛說想上個洗手間,讓我等著,結果婚宴開始了,他也沒回來。好幾次我徘徊在酒店正門外,都沒進去。明明很期待親眼看看淑娟穿婚紗的樣子,一定比海報上更真實、漂亮,可一想到自己和她的關系,心里又打退堂鼓。
那天我和毛毛都沒見到淑娟,兩個人大晚上找了家燒烤攤喝酒。陣陣江風冷的如刀子,兩個傻子縮著脖子,冷得一顫一顫的,兩雙通紅的手在火紅的碳火上方不停搓動著。好在吃著吃著暖和了些。
“畢業了還打算留在北京嗎?”
“嗯,那邊工作機會多些。”
我放下筷子,往杯子倒酒,隨后灌了一大口,不知道什么滋味,只是喉嚨有些灼燒感。
毛毛還是笑呵呵地說了很多祝愿我的話,只是那天的他在我面前像是戴了面具一樣,讓人覺得有些不真實。
我和毛毛的酒量都不好,還沒喝多少,兩個人就醉了。毛毛笑著笑著就哭,說:“當初我離開學校后就該直接去玻璃廠的……”
我猛地把酒杯一下磕桌上,酒水浪的到處都是,“去什么玻璃廠!你就該好好念書,跟我去北京,你就說后不后悔當初沒聽我的話?”
“后悔有什么用,都怪我舍不得那堆木頭。都怪我……”
毛毛又開始哭,說了一堆胡話,我一句沒聽懂。夜里雨下的很大,落在頭頂上的波浪鋼瓦上滴滴噠噠的,掩蓋了其他聲音。一切都浸泡在濃濃的夜色中,遠處稀稀疏疏的路燈在視線里模糊成一團。
回北京前,我去毛毛家看了看。他這幾年不僅會做木工的活,還學了木雕。桌上一角都是他雕的一些小玩意。他送了我一只蜻蜓,說希望我能永遠飛的穩穩當當的,哪怕飛得不高也行。
是啊,飛得不高也行,只要穩當就好。為什么當初的我那么遲鈍,不明白朋友的心意。
剛上初中那會兒,我就戴上了玻璃瓶底厚的眼鏡片,頗有一副文化人的樣子。但我瘦的跟竹竿一樣,常被人笑話是骷髏鬼。剛開始我并不理會他們,只會用文化人那套話術在心里把他們貶的一文不值,從不敢正面罵那些流氓話。事實證明這樣只能安慰自己,他們越發得寸進尺,隨時準備開始一場校園暴力。然而,毛毛成為了其終結者。只要有人站在你身后,那些施暴者都不敢輕舉妄動。那幾年時間里,毛毛和淑娟都是曾站在過我身后的人。
有一天下午,那群人在半路上攔住我,逼我給他們錢買煙。我只好把包里的東西都倒出來,其中有兩個帶頭的人往我身后看了眼,又趕緊催促著其他人離開。淑娟一直舉著手機,假裝在拍照留證,見他們走了后,才放心走了過來。
那天她周身被一層暖洋洋的春光籠罩,笑著朝我點了下頭,然后從我身邊走過,我卻如鯁在喉,連一句謝謝也沒說出口。
那應該是淑娟一生中唯一一次見到我。
“女士們、先生們,飛機即將……”
隨著飛機落地,我好像從一種厚重的心境中走出。冬日的陽光從明凈高大的落地窗照進,地磚上一片明亮。
第二年畢業后,我還算順利在北京找到份勉強糊口的工作。因為房租太貴,我租不起公司附近的房子,只好在郊外找了房,這也導致我每天的通勤將近四小時。有時候加班的太晚,干脆就在公司睡了。
年輕時身體還好,這樣日復一日的熬都還承受的住。過了個七八年就不一樣了,身上的病痛逐年增加。有一段時間不得不辭了工作,待在醫院里治療。空閑的時間里,我開始懷疑自己所追求的東西。盡管我能找到體面的工作,可心里總是空落落的,只有在日夜顛倒的忙碌中才會好些。
期間,毛毛來北京照看了我幾天,他瘦了很多,臉色也沒幾年前那么有光澤了,不過,他一直都樂呵呵的。好像沒有什么事能在他心里激起波瀾,天塌下來也不會。
“跟我回四川吧,這北京有什么好的,非一個勁兒死守不放。”
我沒有說話,望向窗外的高樓,某座城市對于我這樣的外鄉人來說就像一座孤島,在這兒沒有人認識我,我也不認識誰,我的過去、未來,甚至是現在都無人問津。
毛毛順著我的目光看去,低沉地嘆了口氣。在他眼里,這里有太多東西對我來說是束縛、壓力。但他沒有辦法幫我解脫,只是為我難過。
空氣有些沉悶,毛毛打開了一扇窗,轉頭笑瞇瞇問我:“你說你快三十出頭了,家里沒催婚?!?/span>
“怎么沒催,大學畢業后沒多久就開催了,后來我媽實在是有心無力,催不動了。有人問起她,她就氣呼呼地說我死外邊了。”
毛毛沒心沒肺,呵呵直笑,“我跟你一樣,特別是過年那段時間,七大姑八大姨輪番上陣催,真是皇帝不急,一群太監瞎急?!?/span>
一想到毛毛被那么多人圍著催婚手足無措的樣子,瞬間忍不住笑出了聲。
風從窗口灌入,讓人清爽了不少。
“對了,聽說你開了手工店,生意不錯吧?”
毛毛臉上的笑容收了些,說:“還行,木雕這幾年還是挺受歡迎的?!?/span>
我心里替他高興,說:“下次回來,我一定去看看。”
“行,隨時歡迎。”
那時太陽西斜,一抹夕陽罩進白色的病房,留下一片金黃。兩個三十出頭的男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時間就是這樣從那些話語、笑聲、沉默中流走。
病好了后,我又開始找工作、忙工作,直到現在。
光頭上司又帶了個陌生的畢業生到鄰座的工位。他小心有禮地向我問了聲好,我盡量讓自己親和些,說有什么不明白的隨時問。
年輕人剛出社會時有很多東西不會,社會里的人能幫一把是一把,就像幫當初一樣對什么都很陌生的自己。
打開手機才發現還停留在和毛毛的聊天界面,我輸入的消息也還沒發送。
這次淑娟結婚,我沒再回去了。
這么多年該釋懷了。
我愛的不是淑娟,而是那天剛好站在我青春里的那個淑娟。只是光明白這一點,我就用這么多年的時間。
我騙毛毛說自己交了個女朋友,他死活不信,非好幾次打視頻電話過來,看我身邊有沒有女人。好在這年頭群眾演員還是能找到,他才算是相信了。我趁機叫他也趕緊找個,都三十好幾,老大不小了。
不知不覺間,自己也加入當初吐槽的催婚隊伍,毛毛在手機里嗷嗷直罵。
就這樣我以為會慢慢淡忘掉淑娟,以后應該也不會再去偷偷見她了。
直到半年后,毛毛有一天突然來了電話說淑娟產后抑郁跳樓了......
電話那頭只說了這一句話就掛斷了。
那時我走在大街上,周圍人來人往,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只剩下心跳聲。
當天夜里,我趕著最后的航班回了四川。
毛毛從那通電話后就聯系不上他了,我以為他太忙了。
后來我一個人去鎮上參加了葬禮。燭光前那張黑白照竟有些讓我感到陌生,我忍不住走近些看,這是淑娟嗎?無論我怎么看,記憶中的淑娟也無法和這張蒼白瘦削的臉重合在一起。
有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戴著白頭巾,打開了旁邊的一盞燈,好奇地瞥了我一眼,之后又來換了一支蠟燭......
葬禮結束沒多久,我去了毛毛的手工店,卻只見卷簾門緊閉著。
“老板,這兒的店主呢?”
“你說毛勇啊?”
“對!”
“前幾年他打了人,從局子里出來后,這店就沒開了?!?/span>
手中的雨傘“啪”的一聲落在水洼里,水花四濺,冰涼透頂。
那老板又嘆道:“這小伙子人也不差,出事前生意做的有聲有色的,還搞了什么網店,只是不明白那姑娘的男人跟他有什么仇,連自己后半輩子都不顧了?!?/span>
他說時指向了淑娟的家。
那一瞬間,天陰沉的像是要壓下來。
接二連三的問題堆積起來:
他打了誰?
為什么這些年淑娟的消息他都那么清楚?
為什么淑娟每次結婚他都去,但從來沒進去過?
......
我腿有些發軟,癱坐在街邊,眼睛一陣刺痛,其實,答案已經清晰的不能再清晰了。
小鎮上有個風俗,人死后靈魂會沒有方向,在四野茫茫中找不到回家的路,家里人就會在逝者埋葬后,在家附近的高山上掛滿白燈籠,越高越好,方便讓逝者看到。
趕到淑娟家時,已是傍晚,天還未黑盡。我四處眺望,尋找最高的那座山。毛毛應該會往那里去。
曲折的山路上亮起一條斷斷續續的長線,緩緩向山頂移去。
“你沒帶燈籠嗎?”
我回頭借著對方手里燈籠發出的光,才發現是那天在葬禮上的那個小姑娘。
“我是來找一位朋友的......”
“是毛勇嗎?”
我內心詫異,她怎么知道毛毛?
接著,她又說:“幾年前我二姐被前任那個畜生打進了醫院,我偷偷在病房外看見過他幾次,但就是不見他進去。我故意離開一會兒躲在別處,他才進去了,不過并沒待多久。
還有二姐再婚時,我也在酒店外見過他。只是后來我偷偷把人情簿翻了個遍也沒找到他的名字。
還有一次家里出了事欠了不少錢,我在學校時,有個不認識的人帶給我一張銀行卡,還有張紙條:放心用,勿還。還寫了一串密碼。當時我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他。
“像這樣的事情還有很多,我一直都很好奇他與二姐的關系。”
“他和你二姐的關系勝過很多關系,包括戀人、朋友......”
她沉默著望向山頂漸次亮起的燈籠,像是茫茫黑夜中浮起的星星,閃著微茫的光,其中有一顆特別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