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申家壽《戰爭與生命》
戰爭既可以堆積榮耀和輝煌,也可以撕裂人的精神和人性深處原有的秩序。申家壽的《戰爭與生命》,用真切的眼睛去透視生命的本真,用淋漓的鮮血去喚醒生命的意識,展露了一個戰爭親歷者在血與火的洗禮中的微妙心路歷程。整篇文章彌漫著濃郁的生命氣息。
文章強烈的震撼力來自于直面死亡的心靈震顫,來源于作者有過子彈從耳旁擦過,炮彈在身后幾米處落下的危險經歷的直接戰爭體驗。作者一開始就把表現戰爭中的人性、表現軍裝下面潛在的生命意識作為自覺的藝術追求。
在戰爭狀態,人最容易觸摸到自己的內心,觸摸到生命毫無遮掩的肌骨。這里沒有打不死的英雄,也沒有一往無前的戰士,而是一切回歸最真實、最細微的“原貌”。 每一個細致入微又震撼人心的戰爭場面都有伸手可及般的真實質感。盡管是散文,人物形象棱角清晰、性格鮮明,不管是自己、妻子,還是戰友都在這場慘烈的戰爭面前都得到立體化的凸顯。
“上戰場就是殺人”, “打仗是要剃光頭的,剃了頭就是生命的賭徒”,這是一個允許殺人、甚至是表彰殺人的地方,生命猝不及防地表現出了它脆弱的一面。面對死神的威脅,人有一種本能的反應,申家壽把這種本能反應表現得淋漓盡致。當戰爭一觸即發之時,戰士們“除了玩命地訓練之外,剩下的大家就是拼命地享受。每個人身上有多少錢 用多少錢,你的用完了用我的,我的用完了用你的,錢大家打伙用,東西大家打伙吃,不分你我”,“炊事班做的飯菜少有人吃,大家都到街上去毫不吝嗇地大把花錢買當時當地能夠買到的最高檔的好煙好酒來享用。一個小小的乍甸場上所有的食品店一掃而空,所有的餐館都暴滿,大家一個勁地猛吃、猛喝、猛抽,不行了還得往嘴里死撐”。 死亡的降臨可以把人固有的一切暴露得如此徹底。
在人類史上,愛情與死亡代表著人性的兩極,愛情可以折射人性中最美好的一面,死亡更襯托出愛的凄切。戰爭讓女人走開,戰爭又將女人的情感毫不遮掩地滲透到軍人的心理。申家壽盡量還原當時內心所經歷的震顫。妻子生產還差三天滿月,丈夫就奔赴云南前線,一種生與死的濃厚的氛圍在文章中擴散開來。當丈夫回部隊的第三天中午,妻子抱著剛滿月的兒子來到他的宿舍,一進門就放聲大哭,她說:“這回你真的可能回不來了,要真的是那樣,孩子這么小,我該怎么辦?”作者木木地看著妻子和兒子,新人就要永別了,一種死亡的痛苦襲上心來。戰爭制造的緊張感搓揉著讀者的心。部隊就要出發,他帶有點強制性的手段把妻兒送回家。一到家,他一只腳在門內,一只腳在門外,就把兒子交給了妻子,不敢多停留一秒鐘。軍人的血可以灑在疆場,軍人的淚卻流在了心里。而這種生命之柔并不亞與生命之剛。
戰爭是殘酷的,而人性是柔軟的。對這個世界來說,你是一個軍人,而對一個女人來說,你就是他的整個世界。這就是戰爭在不同天枰上的分量感。戰爭讓我們重新審視生命、愛情、親情的重大意義。幼小的生命、家庭的溫暖使得奔赴戰場的勇士,平添了無盡的牽掛,盛開的愛情之花是那樣讓人眷戀,然而戰爭的別離卻令人潸然淚下。在兩千多里奔赴前線的途中,作者感到這次有去無回的可能性很大,父母年高了,他死在他們的前面,誰來贍養他們,妻子年輕肯定會改嫁,兒子隨其生活會不會受苦。這是生命處于無奈狀態下內心的真實泛露,是自己與生命的一場對話。
作者沒有刻意特設的情節,完全是靠一股情緒推動文章的起伏發展。就如潮汐,一會兒將人卷入人性的深海,一會兒將人袒露在戰爭的峰波上,呈現出戰場殘酷的原始狀態。“路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十具我方戰士的尸體。有的有頭無腳,有的有腳無頭,有的有手無腿,有的有腿無手,有的只剩下了一個腹腔,內臟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 “敵人的尸體一具具被撕裂,高高地拋向天空,散落下來的腸腸肚肚,腳腳手手掛在樹上,就象掛的香腸和臘肉”。“戰士們的鮮血浸泡了戰壕的泥土,用手抓起來一捏,血珠珠就往下滴”。死亡是活生生的對生命的毀滅,作者不厭其煩地展示這種血腥的毀滅,更營造出戰爭的氣場。
《戰爭與生命》中的軍人形象超越了過去一般軍事題材的寫作,全然沒有人物形象要么淹沒在眾多激烈的戰爭場面中,要么隱藏在高大全的英雄人物背后。盡管他們最終都為國捐軀,或帶功凱旋,但他們的內心世界不只是體現出犧牲的崇高感,而是有更為實在的內心渴求。比如他寫一位戰士,緊挨在他的身邊,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擔心是被敵人當“舌頭”抓走了,他一急便摸著四處尋找,才發現他躲到一個坑里了。作為營級干部沒有責備戰士,求生沒有什么不對,少死一個也是好事,他讓戰士在那較為安全的地方躲著,一直到天亮。這里沒見“貪生怕死”的貶義,只有人性的關照。
對戰爭狀態下的特別心理申家壽捕捉真切,他的一個云南鎮雄老鄉,一連的連長廖有文。出發時他帶的一連是全團的尖兵連,走在全團的最前頭。作者知道他兇多吉少,出發時去同他握手,祝他勝利。他一反常態板著個臉,連手都不跟作者握,扭頭就走,好象他對自己的死亡已經預料到了。這位戰友后來犧牲在戰場上。生命在血與火中產生的痙攣一點掩飾不了軍人精神的光輝。報效國家的赤子之心一樣可昭天下。作品自始至終都回旋著人性的柔美,犧牲的悲壯的主旋律,動人心弦,撼人肺腑。
當接到停戰撤回祖國的命令,生命絕處逢生的那一刻所迸發出的興奮,一下將文章的氣氛渲染到了高潮。在勝利的喜悅中,一個個戰爭雕塑一步步完成。此時,生命的沉重感也彰顯出來,當見到公路邊那倆個埋犧牲戰友的山頭,從山腳到山頂,一圈一圈地埋,一個個黃土堆,一個插一個木牌子,生命意識在死亡邊緣喚醒,戰爭凝固了,幻化成一個永恒的符號,為了勝利,為了和平,軍人付出了怎樣的代價,一切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申家壽勇敢地直面死亡,切開生命的剖面,讓一切晾曬于戰爭的血與火之下,由不得人回避。在戰爭氣勢的逼視下,人性的柔和痛已經無處藏身。申家壽在喚醒生命意識的過程中,觸痛了讀者的內心,同時又讓人感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