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學的療傷到文學的思想
——讀冰春小說集《從冬天到春天》
無論作家還是詩人,當他拿起筆的時候,他就有了創作的目的。為何寫作?這似乎是一個老生常談而又發霉的話題,其實不然,文學家的寫作思想和寫作目的,無論何時,都深刻地影響著其所創作的文學作品乃至其讀者群和社會價值。就這一點來說,文學家的創作思想和創作目的永遠都是新鮮的,芬芳四溢的。由此,我想起了作家冰春先生所走過的創作之路。
在中國四川南部,有一條發源于烏蒙山區的叫永寧河的小河。它忽而匆匆地穿越深山峽谷,忽而悠閑地漫步于芳草綠林之中,輕揚著水波,緩緩地流入奔騰的長江。
作家冰春就誕生在這條小河邊。優美的自然風光和清新的山川靈氣自小就給予了冰春詩意的感覺,但詩意是詩意,人還得要生存,還得要溫飽,由于冰春出身于一個普通工人家庭,加之姊妹眾多,生活十分艱難,早早地就嘗盡了人生的酸甜苦辣。青年時期的冰春,高考失利,為了生計,不得不走上流浪打工之路。作者在《都是男人的錯》中借小說主人公任斕艱辛的命運表達了自己坎坷的經歷:“在寒風刺骨的深冬,任斕幫鄰居打下手走街串鎮打爆米花;在天氣晴好的日子,任斕幫照相師傅背包扛架翻山越嶺為農戶照相,諸如此類,以換取一點酬勞減輕父母的負擔。”作為一個普通勞動者,面對這種負扼的日子,或者默默地負扼下去,或者尋找途徑,另辟生活之路。冰春屬于后者,但他不是進行物質的積累,向錢看齊,而是從文學的快樂中找到精神的慰藉,美麗自己傷痕累累的靈魂。作者曾在其早期詩歌《群山靜寂》中形象地表達了這種心境,“群山靜寂/孤旅者仰目而視/一個牧羊少女/正走向山崗/蒼鷹如凝固的雕像/以深邃的目光/透視群山的心房/笛聲悠揚而至/靜寂的魂靈/霎時開滿春天的陽光”。“孤旅者”那“靜寂的魂靈”在笛聲中“開滿春天的陽光”,我們可以看作是作者在寓意文學的大門為他的人生洞開了一片廣闊的天地。從此,作者不再孤寂,有文學為伴,生命的陰霾悄然遠去,青春的花朵迎風綻放!
正因為如此,冰春早期的小說有著明顯的“療傷”的特征。他自己曾說過,非常“信奉魯迅先生文學可以療傷的非凡意義”(《從冬天到春天·自序》)。從審美心理學來看,所謂文學的“療傷”即作者在文學創作中通過對藝術形象的創造,釋放自己的情感、欲望等,使自己傷感或浮躁的心靈獲得安靜,得到快樂。《莽莽蒼蒼的山野》是一個令人悲傷的愛情故事。故事發生在川滇交界處的崇山峻嶺之中。女主人公碧云和卡車駕駛員馬俊生是高中時的同學,五年后他們偶然相遇,隨即碰出了愛的火花,馬俊生在茫茫山野中占有了碧云,不久移情別戀,“與縣委書記的女兒將成伉儷”并且“就要成為交通局副局長”。悲涼憂郁的碧云約馬俊生在一家音樂廳會面,結果兩個年輕人都在那里“永遠睡著了”。從這個悲情而遺憾的故事中,我們可以得到什么樣的信息呢?其實,作者在描寫他們“永遠睡著了”的姿勢時已經告訴了我們:“女的仰靠在圓形沙發上純凈美麗地微笑著展露出永恒的真誠。男的趴在條幾上似在夢囈透露出幾分遺憾。”作者的審美傾向確定而明晰,以對比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創作意圖,其情感的天平傾向于“微笑”著的前者,對那消失了的美麗的生命的蕩蕩感傷和真誠的懷念。這種對美的感傷和深沉永恒的懷念,來源于作者青年時代的艱辛和苦難,正是這種艱辛和苦難,才使得作者在“傷美”的情緒中無意識地釋放了長久壓抑的情感,“欲望”得到了發泄,心靈因此得到了安慰。這一“療傷”的作用已經審美地表現在作者于小說結尾處對茫茫山野的風景描寫中:
旭日東升,峰巒起伏奔涌。一只蒼鷹展翅向著噴薄的火球翱翔。山的精靈山的萬物開始復蘇各自的靈魂展示各自的特色。山是海洋。一輛不知從何處來要向何處去或者只有它自己明白的紅色出租轎車暢快淋漓地在如海的莽莽蒼山中邀游,在清澈的早晨在冷黛色的山野紅色是生命的快活是大山的樂章。氣喘吁吁的公路是山的脈絡載著這輛紅色轎車復活了勃勃生命向外延伸出一個可歌可泣的傳說。
這是一種“鳳凰涅磐”,盡管年輕的生命消失了,但新的生命、新的美又勃勃地誕生了。作者正是帶著這種思想和感情,愉快地告別過去,更加愉快地走向“紅色”的未來。
《莽莽蒼蒼的山野》系冰春早期的作品,寫于1989年4月,小說集《從冬天到春天》的主要篇幅完成于2006年至2009年2月。路途迢迢,人世茫茫,時間在斗轉星移中變化著各種耀眼的色彩,生命在嬉笑怒罵中凝望過多少風風雨雨和潮起潮落。歷經20年生活的摔打思想的鑄煉,冰春認識到如果繼續堅持文學的“療傷”,很有可能步入“療傷”文學的狹路窄巷之中,也就失去了文學的魅力、文學的高尚和文學的思想作用。因此,冰春在這一時期的作品中非常注重小說的思想性。作者在《從冬天到春天·自序》中指出:“好在文學可以讓人有思想,盡管她在泛商業化的時代被擠壓在了生活的邊緣,這種思想仍然有著不可泯滅的光芒。”“或許你能尋覓到堅韌和強硬,那就是文學思想的光芒!”
從文學的“療傷”到文學的思想,是作者從紛繁的社會生活和艱苦的文學創作中提煉出來的,是從感性的激動上升到理性的認識和把握,這一創作思想,使得冰春近期的小說深厚濃郁,有著強烈的現實性和批判精神。
馬克思主義哲學認為,任何事物都是對立統一的。作為社會生物的人,也是如此,具有“陰”“陽”兩面,是多重的,復雜的。作者緊緊抓住人的這一特性在《虛空》中為我們塑造了吳一功的藝術形象。吳一功是某電視臺新聞部主任,愛喝酒,好吹牛;有性伙伴,嗜好麻將撲克;工作勤奮、認真,交際廣泛,社會關系良好;好義氣,樂于助人;收過為他人跑官的錢,但那些錢又慷慨地“散去”。我們很難對吳一功下個“好”或“壞”的定義。既非英雄,又非痞子。作者走出了傳統的“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的創作模式,從現實生活出發,回歸到人的本性。
如果我們把《莽莽蒼蒼的山野》中的兩個主要人物碧玉和馬俊生與吳一功作一對比,我們會發現,無論是碧玉還是馬俊生,他們的人性都是較為單純的;愛誰抑或譴責誰,作者的觀點是明晰的,不僅如此,還多少有些浪漫的色彩。而吳一功則不同,是一個立體的魔方似的人物,在吳一功的形象中凝聚著作者豐富的人生體驗,冷峻的思考,憤懣和感慨,其充盈的社會力度和思想的“張力”,激活了我們的靈魂和思想,讓我們沉浸在作者為我們創造的藝術世界里。
冰春的小說內容豐富,反映的生活面較為廣泛,是一幅著色濃郁的現實生活的畫卷。打開小說集《從冬天到春天》,撲面而來的是一系列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有市長、縣長、區長、鎮長、局長、科長、小科員,也有公安局、檢察院、法院、紀委、監察局人員和反貪局長;有記者、編輯、律師、教授、文學評論家、醫生、紅軍戰士、轉業軍人,也有公司老總、開娛樂廳的女老板、山鄉淑女、妖冶女郎、茶館小二、瘋狂股民、船老大、腳夫、山民、搓麻將高手、小蜜、行賄和受賄者、擺書攤的小販、土匪、軍閥、反動民團的團丁等200多個人物。這些人物,生動而形象,有血有肉,有淚有歌,在作者的引領下,語言飄香中,我們走進這些人物的心靈,忽而如流觴曲水,忽而如莽莽大漠;忽而如春暖花開,忽而如暴風驟雨。不僅如此,我們通過這些人物,進一步認識了社會的紛爭與進步,人世的炎涼與冷暖,生活的鮮花與美麗,可以說,這是本世紀初當代中國社會的一個象征和縮影。由此,我想起了法國作家巴爾扎克創作的反映19世紀前半期法國社會生活的小說集《人間喜劇》。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稱贊巴爾扎克是一位“對現實關系具有深刻理解”的著名作家。冰春的小說也是如此,正因為其對現實關系的深刻理解和認識,才為我們創作了小說集《從冬天到春天》。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是一部巴爾扎克式的小型的《人間喜劇》。
冰春出生于一個勤勞本份重傳統道德的普通人家,無論生活怎樣敲打,依然堅守著樸質的平民思想并以這一思想審視現實世界和跌宕起伏的人生,因而,在其所描寫的紛繁復雜的社會畫卷中,鏡頭和著力點始終定格在人和人性的特征上。他們的命運,思想,情感,生活狀況,作者都真誠而深切地凝視著,關心著。我們因此銘記著勤勞善良、無私無畏的明秀和唐漢(《漲水》),圓滑而小有才氣的記者張開才(《記者張開才》),商海浮沉欲言又止的韓一菊(《判決》),頗有才氣缺乏仕途感情生活又無可奈何的記者兼詩人的任斕(《都是男人的錯》),誠摯熱情智救紅軍傷員的名醫李庚夫婦(《從冬天到春天》),略帶傻勁善于造勢煽情的“酒瘋子酒”廠的牛老板(《酒話》),被股市搞得神思恍惚的善畫杜鵑的畫家陸順然(《恍惚》),愛好文學創作想當大作家但才情一般的局長“作家”劉大貴(《美文》),憤世嫉俗又八面玲瓏小心翼翼業余時間喜歡看戰爭諜戰題材片子的聞世達(《暗道》)。這些人物,既有鮮明的個性特征,又有突出的層次刻畫;既有深刻的批判精神,又有含蘊的藝術光芒,真可謂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正如黑格爾所說,“每一個人都是一個整體,本身就是一個世界,每個人都是一個完滿的有生氣的人,而不是某種孤立的性格特征的寓言似的抽象品”。
冰春小說所取得的藝術成就,除了堅持文學的思想性,就是其所具有的文學才氣和在文學創作中的創新與善于探索的精神。錢鐘書先生曾在《談藝錄》中指出,“王濟有言:‘文生于情。’然而情非文也。性情可以為詩,而非詩也。詩者,藝也。……藝之成敗,系乎才也”。冰春不僅鐘情于文學而且有著一種特殊的藝術感覺,早在18歲時就在《四川日報》發表詩歌《大浪淘沙》,一舉成名。20多年來,刻苦讀書,勤奮寫作,其藝術才華特別是對語言的運用于駕馭日臻成熟,在寫作藝術和審美能力上都達到了一個較高的自由的境界。
小說的生命在于塑造生動飽滿的人物形象。而人物形象的塑造則是通過語言的敘述和描寫來完成的。冰春的小說語言無論長短,均干凈平實,流利清新,美感而富有生活韻味,充滿詩意。如:
漲水了!漲水了!一群孩子歡呼著跑過鎮東頭,跑過寧溪橋,跑過橋頭高地上的明秀飯館,瘋玩著沖向百梯碼頭。 ——《漲水》
十天后,酒瘋子酒行銷烏中市城鄉;數月后,酒瘋子酒的味道開始在省外一些城市彌漫。多年以后,由于種種緣故,酒瘋子酒悄然退出市場,而酒瘋子——那些喝高了裝瘋賣傻說酒話行酒事的人,卻依然不絕于市。至于那句關于酒瘋子的廣告詞:臉紅正喝得,酒醉心明白,仍然耳熟能詳。 ——《酒話》
冰春小說語言的突出特點是,將環境描寫、人物描寫與意識流的表現手法和諧而審美地融于一體,如《都是男人的錯》:
一絲笑意浮過任斕的臉上,一陣寒意侵襲著身體。窗外,月華杳無蹤影,一顆流星從他的視線中搖曳而去。想著晚上和李麗芳的邂逅,想起近年來因自己的平庸經濟上的窘境劉冰冰的心和他越來越遠,任斕的心中泛起苦澀。在紛繁復雜的思緒之中, 先前那顆搖曳而去的流星又縈回在他的腦際。他想象著那顆星墜落的姿勢,以及李麗芳劉冰冰的神秘歸宿,心境漸漸歸于平靜。
作者打破了時空的界限,把過去、現在、未來,現實、回憶、幻想,像珠串似的連在一起,突破了單線條似的敘述方法,多視角、多側面、多層次地刻畫人物形象,豐富了小說的表現方法,充滿了立體感和審美可讀性。
在冰春的文學之旅中,詩歌一直是其鐘愛并至今仍然熱情不減,當這一詩的倩影出現在其小說中時,為其小說帶來了一片艷陽天地。其實,在欣賞其小說語言時,我們已經領略到了一種詩意的美。冰春小說的詩意,還表現在其象征寓意的運用上。《暗道》構思精妙,耐人尋味。小說的故事并不復雜,一開始,作者告訴我們,老板(某局駱華副局長)被雙規時,他正在黃家山莊園參觀暗道。由此展開故事情節,引出老板的情人紫羅蘭,紀委的調查,老板的老板,在經過各種錯綜復雜的人事關系和激烈的社會角逐之后,老板終于從另一條道上“走了出來”,不僅“無罪釋放”,還由副局長升為正局長。其象征寓意非常明確,盡管作者娓娓道之,在其對“暗道”的設計中,我們深刻地體會到作者的那種憤怒的情感,那種對“老板”似的官僚階層及其腐敗者的辛辣諷刺和嚴歷的批判精神。
回想冰春的人生之路和創作歷程,這條路走得確實不容易,令人高興的是,作者憑借自己的才學和對文學的真誠,在勤奮與深思中,在黨的文藝陽光的照耀下,終于踏出了一條屬于自己的文學之路,為我們創造了一個嶄新的審美世界。
這是冰春先生從文學的“療傷”到文學的思想的豐收碩果。這是一條文學創作的康莊大道。我們看見,作者正在這條大道上興致勃勃地跋涉著,一邊體味著人世的冷暖凝視著社會的發展變化,一邊書寫著心中的塊壘歌唱著生活中的真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