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妍是我一個遠房的表姨。血緣上也有些粘連。盡管疏于走動,但是印象里還是滿深刻的。
二十年前的小橋溝,不但地處偏僻,而且沒條像樣的道路。出入交通不便,成了小橋溝人的最大的一塊心病。
那年,我和母親是去秀妍家探望病危的姨姥。當時,我還是一個未諳世事的小丫頭。憑生第一次徒步走了三十多里山路,累得我骨頭都散了架一樣,一路上心里那個怨啊,發(fā)誓這輩子也不來這窮山溝了。
我和母親到了小橋溝兒,夕陽已沉下了西山。暮色里,可見三三兩兩的土屋,星星一樣,在山巒中依稀散落著,眼瞅著到了地兒了,幾十里的勞頓一下子都沒了。
秀妍見我和媽來了,甭提多高興了。院兒里的三只大白鵝,也像明白了主人的心思一樣,“咯咯嘎嘎”歡快地叫著。
“噢,秀華姐小涵來了,快進屋。大老遠的,走著來的?累壞了吧!”秀妍喊著我和媽的名字,滿臉堆著笑。
隨后,我們隨秀妍進了屋。
這是兩間茅草房,外屋鍋臺上坐著一口大鐵鍋,里面正煮著半下兒大碴粥,撲哧撲哧地冒著氣泡兒。
……
“把鞋脫了,快上炕吧,好好歇歇——”秀妍邊說邊拉著我的手,讓我坐下。
“小姨,我不累,你也坐吧。我一邊兒回著小姨的話,眼睛一邊兒不自覺地瞅著屋里。我對面也是一鋪火炕,炕頭兒躺著一位老人,我猜想,她肯定是癱瘓多年的姨姥。
“大姨,還認識我嗎?我是秀華啊——”媽媽趕緊走上前,彎下腰撫摸著姨姥的手。
“媽,你醒醒,看看誰來了?”秀妍也來到姨姥跟前低聲喚著。
姨姥自顧緩緩喘息著,好像這個世界跟她已沒了太多的牽掛。我心里澀澀的,有一種說不出的疼,不忍心再看她了。
轉過頭,見挨著墻角兒,擺放著一對兒褪了色的柜子,醒目地佇立著。上面凌亂地擺放著各種藥盒兒和一些書籍,旁邊的一個塑料瓶子里,插著一束干枝梅。幾簇粉紅的花朵兒,傲立在枝間,使簡陋的屋子里頓時添了一絲生機。
“小涵,快過來呀,好好地看看姨姥吧——”媽媽叫著我。
我有些害怕、不安和心疼一起涌上心間,我走了過去。這才仔細地端詳著可憐的姨姥。她,花白的頭發(fā),兩眼凹陷,臉上遍布著歲月的滄桑。
“秀華姐,媽媽她快——”秀妍眼里噙著淚珠,聲音哽喑地說。
媽媽禁不住流下了酸楚的淚滴,我也很難受。
“這十多年,多虧你一把屎一把尿地伺侯啊,連知近人兒都不認識了,她能活到今天——”媽媽看著秀妍說不下去了。
“我是家里的老大,爸走的早,弟弟和妹妹又小,我得撐起這個家?!毙沐鴾I說著掏心窩子的話兒。
“為了伺候老人,你不惜輟學。嗨,耽誤了你的學業(yè)呀!”媽媽發(fā)自內(nèi)心地跟秀妍嘮叨著。
“我不后悔,只要媽媽能多活一天,我不上學也值?!毙沐劾锖灰子X察的濕潤低語著。
我和媽走后不久,姨姥便去逝了。
之后,秀妍又承擔起了撫養(yǎng)弟弟和妹妹的責任了。這期間,我忙于考學,再也沒機會看秀妍表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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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暖陽剛爬上了樹梢,我便背上行囊,走在去小橋溝兒的路上。一個學生,有一個星期沒來上課,也不知道原因,校長安排我去家訪。
坐上開往小橋溝兒的大巴,我心里頓生著些感慨。
光陰真快啊,一晃兒就是二十來年。二十來年,有兩個大的變化,一個是,我由個毛丫頭出落成個大姑娘了;二是我由當年步量著去小橋溝兒而進化為坐著大巴車了。
在車上,我的心情很迫切,迫切地念著久違了的表姨秀妍。念著她的那張漂亮的面孔,那副窈窕的身材,那股倔強的性格。想著想著,不由地望了一眼鄰座的旅客,心里便生了格外的親切。于是,我朝著鄰座的中年婦女笑了笑,不一會兒,我倆就聊了起來。
“大姐,你去哪兒?。俊蔽覇枴?/span>
“小橋溝兒,俺是那嘎達的,你呢?”她答。
“太好了,咱倆同路,我去李曉雪家。”我竊喜。
“啊,我和小雪是鄰居?!彼餐Ω吲d。
……
我看著對面的大姐,她的眼睛好像會說話,讓我感到很溫暖。
“大妹子,你下車后跟俺走,這大巴車直達俺村。”
“這趟車是最近才通的嗎?”我問。
“嗯呢唄,嗨!——她——可惜了——”
“咋了,大姐,是小雪病了嗎?”我有點驚異。
“俺說的不是小雪,是她的媽——秀妍。幾天前,患子宮癌去逝了。她,才四十六,年紀輕輕的,白瞎了!她,可是個大好人啊。是俺們的村書記,連任三屆,帶領全村一千多戶人家奔小康——”
我心里一震,眼淚圍著眼圈兒。我瞅著窗外,心里掠過一絲陣痛,腦海里仿佛又看見了瓶子里的那束兒干支梅了。
……
“在俺村,修公路通大巴車,是她生前干的最后一件大事。她上任的第一年就提出來‘要想富,先修路’的主張。那會兒,她到鄉(xiāng)里、縣里、省里部門跑申請,遞材料,操碎了心,整整奔走三年,這條路終于修好通大巴車了,可惜她卻沒福兒坐上一趟就——”
“嗯,這不是件小事啊。”我強裝淡定瞅了瞅大姐。
“去年開荒,她帶領俺村的姐們開墾了一千來晌荒地,收入四百多萬,家家戶戶都分到了紅利,大伙兒打心眼兒里感激她。”
“哦,她很了不起?!蔽尹c了點頭,心里暗自叫絕。
“俺村像小雪這樣的孩子——和她沒半點血緣關系,在外邊念書,她都贊助學費,條件就一個,學習必須得嘎嘎地兒。我女兒在哈工大念書,也得到了她的經(jīng)濟資助。最近幾年俺村考出去十五個大學生,學費都是她拿的。”
……
“大姐,小雪——不是秀妍的親女兒?”我又問。
“可不是唄,小雪不是秀妍的親閨女。小雪的親媽是俺村的一個寡婦,整天病歪歪的,后來死了。秀妍看著小雪可憐巴巴的,就認了小雪為閨女了。養(yǎng)她照顧她,供她上學。
“大姐,你喝點水?!蔽覐谋嘲锾统鰞善康V泉水,遞了瓶兒給大姐。
大姐接過礦泉水,喝了一口,問:“大妹子,你和小雪啥親戚???”
“我是小雪的老師,剛大學畢業(yè),教她不久。這周她回家,沒有按時返校,電話又打不通,所以就來看看?!?/span>
“那敢情好?!贝蠼阈α诵?。
“小橋溝兒到了——”喇叭里重復著播音員甜美的聲音。
我和大姐匆忙拿好行囊,下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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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下車的人群中,我不自覺地回過頭,那個大巴,正緩緩啟動,愈來愈快,漸漸地被疊嶂的山巒隱去。我左顧右盼,不遠處,一排排的磚瓦房鱗次櫛比,走在筆直平坦的水泥路上,我的心情非常舒朗。
這時,迎面走來一位中年男子。他,金魚眼,頭光光的,嘻嘻地對大姐說:“咋這么快就回來了。”
大姐拉著我的手,說:“大妹子,他是俺的那口子。”
“你好?!蔽椅⑿χ退蛘泻簟?/span>
“大妹子是小雪的老師,俺倆在大巴車上認識的?!贝蠼愀嬖V姐夫。
“快溜兒地,大妹子。俺幫你扛包。我看著你,就像城里人,長得跟畫上人似的,和俺們大老粗就是不一樣。”
我被他夸得不好意思了,臉色微微發(fā)紅,謝絕了他的好意。
“大妹子,你看,小雪家就在那兒?!贝蠼阒钢斑厓簩ξ艺f。
我隨她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幢四間磚砌的瓦房,前面是一個寬敞的大院,左右擺放著好幾輛農(nóng)用車,四周鐵柵欄圍著,兩扇大鐵門,被一把大鎖緊緊地鎖著。
“小雪八成跟他爹打針去了,大妹子,要不你先到俺家坐坐吧?!薄?/span>
“不了,我隨便走走?!蔽椅⑽⒁恍?。
“中,那你去吧?!?/span>
我和大姐夫婦就此告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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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沿著蜿蜒的山路向西邊走去,思緒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當年如花似玉的秀妍表姨,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春華秋實,如今……
我仿佛又看見了那束干枝梅,嗅到了那縷淡淡的梅香。秀妍表姨好像露出了久違而甜蜜的微笑……
記得,秀妍的家就在村西頭那個山丘旁,我不由地在心里嚷了起來:“表姨,我來看你了——”
我登上對面的山丘,看到的卻是一座墳地,墳前高高地立著塊墓碑,碑前,站著一個女子。
這個女子,長得太像秀妍了,莫非是她?不。絕不。我仔細地打量著。她,三十多歲,面容白皙,一對杏核般的眼睛,一頭栗子色的卷發(fā)在風里輕拂著,不用說就知道她是一個現(xiàn)代白領。
我好奇地望著她。而后,見她突然跪在了墓碑前,失聲痛哭。她一邊兒哭,嘴里一邊兒念叨著:“姐,對不起,我回來晚了,連最后一面都沒見著你??!這些年你為了咱這個家費盡了心思,是我不好,我太自私了,只想自己往上考學。我現(xiàn)在成功了,考上了博士;弟弟也出國去深造了,這些喜訊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你,你為什么這么快就走了?!姐,對不起,我回來晚了。這些年,我為什么就沒有好好地為你想想啊,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太自私了。姐,姐呀——”
我聽著這撕心裂肺的哭訴,心如針扎。
我再也無法忍得住簌簌流淌的眼淚,徑直地走上前去。
沒等到跟前,我就猜想到,她或許就是秀妍的妹妹秀芹。
她訝然地問我說:“你是——?”
我說:“我是小涵,秀妍是我的大表姨,你也是我的小表姨秀芹吧?
秀芹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激動地說:“小涵,我早就聽說過你,就是沒有見過你。”我也緊緊地握住秀芹的手,流著眼淚說:“小姨,我來找小雪。沒想到秀妍姨她竟……”
秀芹說:“姐姐是前幾天去世的?!?/span>
……
“高老師,老師——”一個甜蜜而熟悉的聲音在遠處呼喊著。
我回頭一看。是小雪。后面還跟著一個中年男人。
“高老師,聽說你來了,辛苦你了。”男人說。
“我來看小雪,看看她什么時候去上學?”我強裝著平靜。
小雪看了她爸爸一眼,說:“我很想去上學,可是媽媽她——”
秀芹說:“小雪,媽媽已經(jīng)走了,你不要太過悲傷。你能上大學才是媽媽的心愿。你要盡快返回學校,好好念書,了卻了媽媽的心愿??!”
小雪眼里噙著淚水,說:“媽媽剛走,我舍不得離開她?!?/span>
秀芹說:“你放心上學去吧,家里有我來處理后事。”
中年男人激動地說:“秀芹,你和你姐姐一樣,都是好人。我,我——”他一邊說一邊抽泣。
“小雪,聽你秀芹小姨的話,現(xiàn)在就和我一起回學校?!蔽艺f。
小雪強忍心中的悲痛,跪在秀妍的墳前不住地磕著頭,然后站起來對我說:“高老師,我聽你和秀芹小姨的話,跟你回學校?!?/span>
秀芹輕輕地點點頭,目光中裝滿了殷切的希望。
小雪的爸爸擦了擦眼淚,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感動著,轉身再次看看秀妍的墳墓,好像看見了那束干枝梅在雪中傲立著,悄然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