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良悵悵地回到廠里后,就把自己反鎖在了辦公室中。他一閉上眼睛,面前就晃蕩著田芳拖著長辮子在城市孤單行走的身影,還有她在冷飲店門口那心緒復雜無比哀傷的回頭一瞥。這時,陳良才驚奇地發現,他原來迷戀著田芳,迷戀著她身上那淳樸清新溫厚甜美的鄉土氣息。這是一種像游絲般飄蕩在陳良心底卻讓他思念不已的鄉土美麗。
陳良的父親也來自農村,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期他們老家走出來的唯一的大學生。但畢業后找了個城里女子結婚的父親因為不會投機鉆營,在仕途上老是沒有起色,僅僅幾年后就遭到了工人家庭出身的妻子的背叛和遺棄,最后抑郁而死。父親臨終前拉著從老家趕來的二叔的手只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始終讓陳良刻骨銘心,對城里人充滿了憎惡和敵意。父親說,城里人半邊人臉半邊狗臉,我死后你還是把良娃子帶回老家去撫養吧。他是農村人的骨血,他的根在農村。
這樣,年僅七歲的城市遺孤陳良就跟著二叔回了老家。老家在很遠很遠的西山足下,從西陽出發,要坐整整一天車,還要走大半夜土路才能到達。坐車的時候陳良一直被二叔抱著,走村路時,又一直被二叔背著。陳良是在二叔溫暖的懷抱中回到老家的。
老家坐落在一片面對平原的臺地上,有許多瓦房和草房混雜著,還有一些竹林和樹木簇擁著,順村莊往后走就是一條堆碧擁翠的山溝,通到云纏霧繞的大山深處和高處。老家純粹就是一個半山半壩的陳舊的鄉村,但卻有一個非常奇怪的名字,叫芒城子。陳良至今都不明白,老家村莊的名字中為啥有個“城”字。但讓陳良沒齒難忘的是,他這個被城市遺棄的孩子卻受到了老家親人的熱忱歡迎和精心呵護。爺爺奶奶把他攬在懷中親了又親,心疼地直叫他孫兒孫兒我的好孫兒呀,把淚水抹得滿臉都是。二嬸擔心他一個人在黑曠曠的屋里睡覺害怕,就把他領到了自己的睡房中。那時,二叔和二嬸剛結婚,二嬸做姑娘時又黑又粗的大辮還沒有剪去,還生動活潑地拖在身后,但二嬸卻把二叔攆到了隔壁房里,把他塞進了新新嶄嶄軟軟和和的大紅鋪蓋中,讓他枕著自己圓滾滾的手臂睡覺。那天晚上,陳良睡得特別的安穩和香甜,甚至還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穿著一身城里孩子的學生服,戴著鮮艷的紅領巾走在一片鮮花盛開的野地上,那濃濃的醉人的花香呀,飄滿了他的鼻端。結果醒來后他才發現天已大亮,他已拱進了二嬸懷中,二嬸兩個肥白的奶子就在他的臉前,怒放的花朵似的散發著醉人的芳香。陳良臉一下就紅了,趕急拱出二嬸的懷抱,不料二嬸卻一把將他攬進懷里,說,從今之后你就是二嬸的娃了,你羞啥呀?然后二嬸就讓他改口叫媽。于是陳良就改口叫二嬸媽。陳良叫得干脆,二嬸應得響亮,滿屋里都是娘兒倆歡快的笑聲。自此以后,無論二嬸下地參加生產隊里的勞動,還是挎著背篼去田邊地頭割豬草,風姿綽約的身后都跟著一個影子似的小人兒,那就是陳良。
陳良在爺爺奶奶和二叔二嬸的親情中一天天長大,在村里讀了小學后又到鎮上讀初中,正當他初中畢業,二叔二嬸無力再供他到縣城去讀高中的時候,他城里的母親卻突然出現在了芒城子,要接他回城去。那時,因為做繼母的艱難和與再婚家庭成員的諸多矛盾,母親已離了婚,孤苦伶仃地一個人生活,她便想起了被她遺棄的親生兒子陳良??蛇@時陳良已經將生母完全忘記,已經將他曾經生活過的城市完全忘記,他甚至瞪著生母那張陌生的已滿是皺紋和凄苦的臉愕然地想,我的母親就在身邊,就在芒城子,怎么突然又冒出個城里母親來呢?結果他搜遍記憶也沒有找到一絲關于生母關于城市的令人親近的細節,相反他一想到老家芒城子,一想到二嬸,一種親切之感便油然而生,他的鼻端就會飄起那種醉人的母性生命的芳香。所以,任憑母親怎么哭求,陳良都不同意回去,他甚至拂掉母親拉著他的手冷冷地說,我不是你的兒子,你也不是我的母親,你回去吧!
最后,還是二嬸出來勸他,說陳良呀,人可不能這樣沒良心,只要她生了你,再怎么著她也是你的母親。你還是回去吧!陳良一下就抱著二嬸哭了,說,你才是我的親媽,二叔才是我的親爹。我不回去,就是不回去!二嬸嘆了口氣,說,其實二嬸也舍不得你走,可跟著二叔二嬸呆在農村里,今后很難有出頭之日。二嬸正為這事愁呢?,F在好了,**來接你了。城里好啊,城里有書讀,有工作,還有汽車和樓房,樣樣都比農村強。你回去了,二嬸一顆懸著心也就放下了。你就聽二嬸的話,回去吧,?。恳幌捳f得陳良心如刀絞,淚流滿面,禁不住撲倒在二嬸懷里放聲大哭。
第二天,二嬸就幫陳良收拾起東西,將他送到了村頭的大皂角樹下。陳良在樹下淚漣漣地拉著二嬸的手不愿離去。二嬸就把她才出生了幾個月的小女兒送到他面前,強作歡顏地說,你親妹妹一下吧,不然她今后到城里找你這個大哥哥,你都認不得她了。陳良就流著淚抱過妹妹在她粉嫩嫩的小臉上親了又親。妹妹身上的奶味讓他重又想起二嬸那馥郁的沁人心脾的女性生命的芳香。陳良不由伏跪下去,朝二嬸連磕了幾個響頭,最后叫了一聲“媽——”,抹著滿臉的淚水走了。陳良走了很遠,還回頭看見二嬸抱著妹妹癡癡地站在那株大皂角樹下。陳良不知道二嬸是不是也像他一樣在默默地流淚……
陳良回城后,總控制不住自己要想芒城子,要想爺爺奶奶和二嬸和二叔,甚至他晚上做夢,也全是關于芒城子,關于爺爺奶奶和二嬸二叔的。于是一有空閑他就給他們寫信,可接連去了十多封信,都不見他們回信,也不知道是他們沒有收到,還是忙于地里的生產勞動,沒有時間給他回信。直到后來高中畢業,因為在學習成績無法和城里的孩子競爭,陳良高考落榜頂替母親參加工作后,才漸漸收住了心,開始一門心思地對付城里的工作和生活。這時陳良才驚訝地發現,他在這座繁華忙碌的省城中,竟是一個“外人”。他沒有朋友,沒有親人,他甚至不認識西陽的大街小巷,出門的路途稍微遠點,他就會迷路,就不得不像外鄉人一樣買一張地圖拿在手中,苦苦地看。他象他鄉異客似的無法與這座城市融合,無法在西陽找到家的感覺。隨后他的婚姻也跟著出了問題。他妻子是真資格的西陽人,娘家在皇城壩旁邊有祖業,至少在西陽居住了五代以上。老資格的西陽人有兩個特點,一是自以為是,自視甚高,根本看不起郊縣人特別是農村人。二是尖酸刻薄,嫌貧愛富,對有錢人卑躬屈膝,獻媚諂笑,對窮苦人冷嘲熱諷,嗤之以鼻。其實在與妻子戀愛之初,她娘家人就對陳良這種半鄉半城的不純正的身份有看法,特別是不喜歡他那種沉默寡言不善討乖賣巧的“農村人”性格,只不過抹不開他母親多年的同事情面,耐不過他母親多次上門軟纏硬磨,最后才勉強將女兒嫁給了他。后來大女婿、二女婿都在荷花池做服裝生意發了財,只有陳良這個三女婿還呆在廠里當工人拿著幾百元可憐的月薪時,她娘家里的人臉色就更難看了,逢年過節大家聚在一起,幾乎沒有人跟他說話,有的只是白眼和冷嘲熱諷。他丈母娘曾不止一次地當著全家人的面,拍著他妻子的苦瓜臉哀聲嘆氣,說老三呀,你大姐二姐他們都熬出了頭,現在就你最可憐了,你啥時才出苦海呀?說得一旁的陳良臉色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從此以后,陳良再也不上丈母娘家了。
但最讓陳良難受的還是他與妻子之間的水火不容。陳良有個奇怪的毛病,一見那些淳樸憨厚的農村人就親近熱乎,有時來了收廢舊的,他除了賣了自家的廢報紙廢酒瓶外,還要樓上樓下地幫著招呼,跑前跑后滿面塵灰地幫著張羅,最后還要回家去用紙杯倒了純凈水來給他們喝,鬧得一樓的人都以為那收破爛的是他家的親戚。如果晚飯后與妻子下樓去散步,在路邊碰上了揀垃圾的農村老頭,他還會站下來與他們說話,問些農村的事,啥今年天氣如何呀、產量怎么樣呀、孩子有沒有書讀啦,等等。一聽到好事,陳良就眉飛色舞的很高興,一聽到不好的事,陳良就愁眉苦臉地跟著發愁,仿佛那就是他二嬸二叔過的日子,引得其他散步的城里人全都用驚訝的目光怪異地看他,看他的妻子。這時,他妻子就會像受到羞辱似的上前一把拉走他,罵他土包子,沒出息!狗見骨頭就親!每當這時,陳良心中就會滴血,他萬沒想到在妻子和類似妻子的城里人眼里,他爺爺奶奶和二嬸二叔這樣可親可敬的農村人,竟是一根扔在路邊的臭骨頭,而他竟是一條狗!
妻子對陳良的不滿和鄙屑與日俱增,陳良對妻子的隔閡和憤怒也日甚一日。及至陳良因為廠里破產下崗后,妻子再也呆不下去了,連婚都沒跟他離,就由她二姐牽線搭橋,跑到荷花池去與一個做服裝批發生意的福建人同了居。
后來,陳良就應聘到廣東老板的廠里上班。他雖然不懂電子元件的生產流程和生產工藝,但他有在大型工廠做工的經驗,所以老板就任命他當了人事部主任。陳良非常喜歡他眼下的工作,非常喜歡他管理的那幾百名來自農村的女工。她們的勤勞和純樸讓他感到那么的熟悉和親切,她們對他的尊敬和認可使他找到了人生的價值。特別是后來田芳的出現,猶如初春的原野上吹來和煦的風,她的溫厚和嫻靜以及她那根獨具韻味的長長的辮子,使他心底那種游絲般關于鄉土的美麗記憶呼之欲出,他仿佛重又回到了老家芒城子,重又回到了二嬸溫馨的懷抱,他的鼻端飄滿了故鄉那充滿母性的生命的芳香……
可眼下,這美麗的夢想的天幕上卻突然出現了一道裂痕,一股鮮血汨汨涌流出來。陳良知道,這是他的心在流血,也是曾經養育了他的鄉村在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