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丁魚罐頭一樣的禮堂,歪歪扭扭、影影綽綽、摟摟抱抱的人群間隙,我看到啤酒燒雞向我走來。說實話,我不敢確定他是不是朝我走來,但他被阻擋在人群里費氣吧啦才能露出來的目光里,我還是看到了探照燈似的一束光直直地照向我。
發暈的瞬間,一只手早在他厚實的手掌里了。神還未定,就已經被他拽進了餃子鍋一樣的人群。英子!英子……我殺豬似的亂叫。英子撲上來打他的手,差一點沒上嘴咬。周圍那些在慢四舞曲里搖得快睡著的舞伴們都停了下來,傻傻地瞅。我和英子也尷尬地愣成木樁子。借一下你的林竹,一會兒就還回來,手下留情、嘴下留情,嘻嘻……啤酒燒雞嬉皮笑臉地沖著英子打哈哈,一邊拉著我就擠進人群。豁了口的人群又像新一波的海浪涌上來,剎那間英子就只有直著脖子干瞪眼的份兒。
一出禮堂,啤酒燒雞就狠狠地出了一口氣,望著我嘀咕,我就奇怪了,這么一咋咋呼呼的女孩兒,**咋給你起了個那么小家碧玉的名字。要你管!我拿出與他決裂的狠勁兒一甩手,氣咻咻地走開。他緊跑了幾步,一只大手又死死地鉗住我的臂彎,我暗想,就這老虎鉗,我這輩子怕是都逃不脫他的魔掌了。你想怎樣?我的喊聲撞進夜色里,從我身邊經過的人都抖了一下,回過頭看狼一樣地看我。許多槐花也從枝上影影綽綽地掉落下來。一只大手簸箕一樣捂到我的嘴上,別急嘛,這不是快畢業了,想找你聊聊天嘛,給個面子,咋樣?我的眼睛從他捂著我嘴的大手上望向他,他有些著急的臉上好像摻雜著一點別的什么東西。不就是聊天嘛,還至于綁架?我的嘴在他的大手下嗚嗚哇哇地喊。他移開了那只大手,我長長地出了口氣。他拉著我走,我跟著。
他把我帶到操場中央的觀禮臺的臺階上坐下,他挪開了一點,沒有緊挨著我,我心里念了聲阿彌陀佛。人就在他的跟前了,他卻像一只掉了嘴兒的水壺沒聲了。我也不說話,向四周望去。除了遠處禮堂門上的燈光瞌睡人的眼一樣似有似無地亮著,門前有幾個小樹一樣的黑影進進出出以外,校園里一片寂靜。紡錘一樣的上弦月斜掛在幽藍的天幕上,紡織娘大概在月宮里的桂花樹下嚶嚶嗡嗡地紡著線,偶爾也打一兩聲呵欠。對面的樹叢里,有蟲聲斷斷續續地響起來,躍入我耳鼓的時候就似乎只剩下拖長的尾聲。夜色,無可阻擋地包圍過來。在這靜謐的夜色里,我聞到了啤酒燒雞身上的一股酒氣。
啤酒燒雞愛喝酒,愛吃燒雞,每次喝多了,都紅頭漲臉地說畢業以后要當什么啤酒廠廠長,兼燒雞廠廠長。每次這么說完后,他都哭。哭得眼淚淌成了河,都能釀不知多少壇酒了。男生嘲笑他,管他叫“啤酒燒雞”。女生看見他紅著關公一樣的臉走進教室,也望著他訕訕地樂。有好事者還會偷偷看他的肚子,打趣說那里面不知裝了多少桶啤酒,那肚子跳啤酒桶波爾卡指定很合適。
只有我不以為然。瞧他那點志向,幾只燒雞、幾瓶啤酒,就決定了一生的命運?還不如溺死在啤酒桶里的好。
不過話又說回來,我也喜歡吃燒雞、喝啤酒。放假回家,和老爸一頓飯就啃光一只燒雞,把油汪汪的雙手伸向老媽,一臉的得意。老媽笑罵“雞爪子”,然后塞一口炒雞蛋在我嘴里。大口咀嚼著,“雞爪子”又抓過一聽啤酒咕嘟咕嘟往喉嚨里到,還伸出啤酒桶去和老爸碰碰。惹得老爸一臉壞笑,老媽一個勁兒說,壞了、壞了,哪兒還有個淑女樣?看以后劉克還敢不敢娶你?
一陣涼風吹過來,我打了個冷戰,啤酒燒雞打了個冷嗝。這個嗝倒也同時把沉寂的夜色打破,把他的話打了出來。林竹,告訴你個秘密。知道我為啥要當啤酒廠燒雞廠的廠長嗎?我搖頭。還不是為了你?為我?你想想你曾在班里說過啥話?我說過的話多了,我哪兒知道是哪句?就那次元旦聚會,你和英子說你喜歡吃燒雞,還喜歡喝啤酒。然后你就把你們那桌的燒雞都包圓了,啤酒也讓你喝了個底朝天。英子只搶了個雞爪子,啤酒桶朝下倒,只滴答出幾滴雨點來,氣得英子直罵你飯桶,想起來沒,就那次。
我的臉騰地紅了。干嘛揭人家老底?想不到我那風卷殘云的吃相還有一個默默關注我的觀眾,而這觀眾還暗暗下了決心,要為我開個啤酒廠和燒雞廠。別瞎說了,哪有那事兒?我把話推回去,想賴賬。是真的!你不知道你那吃相有多美!想當年貴妃醉酒也不過如此。
海島冰輪初轉騰
見玉兔 玉兔又早東升
那冰輪離海島
乾坤分外明
皓月當空
恰便似嫦娥離月宮
奴似嫦娥離月宮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廣寒宮
啊廣寒宮
…………
他哼唱起了《貴妃醉酒》,那調子有一些悠遠,又有一些切近;有一些朦朧,又有一些真實。他唱著唱著,站了起來,轉到了臺子上,甩了一下手臂,好像是在甩那綿長的水袖,也像是在甩他的心事。哈哈哈……他又轉向我,一步一步緩緩走來。夫人那……他拖著京戲腔哀婉地叫,那聲音蕩進夜色里,又蕩進我的心上。
我愣住了,木偶一般。
風挾著花草酥軟的氣息從我們身邊吹過,溫柔了許多。月芽往天邊一點點地斜落,忽閃著眼睛,羞澀地望著觀景臺上的我們。啤酒燒雞的眼睛仿佛也籠了一層月色,有些迷蒙。他望向我,一動不動地。我的心忽的一跳,一股緊張的情緒夜色般在我心頭彌散開來,我微微顫抖著。我可不想做啤酒廠燒雞廠廠長夫人,盡管我喜歡吃燒雞喝啤酒。安靜的夜色里我強迫自己安靜下來,安靜下來的我就有了這樣一個安靜的想法。過兩天畢業典禮上,老爸老媽還有劉克會一起出席,然后我就會隨著他們回去,然后我會去工作,然后我可能會嫁給劉克。
我沒頭沒腦地說,你看月亮都要回家了,我該走了。說完,也不管他,我咚咚咚咚跑下臺階,跑進無邊的夜色里,只留給他一個顫抖的尾聲:把啤酒廠燒雞廠夫人的位子讓給別人吧……
又在學校里呆了兩天。畢業離別的情緒小溪流一般在每個同學心床上汩汩流淌,那首《離歌》在同學們心底里一遍遍地唱,引得每個同學都多愁善感起來。我窩在宿舍里不愿出去,哪兒哪兒都是話別的場面,一株草、一棵樹、一朵花、一抹夕陽、一縷清風、一首歌、一個嘆息都可能把人的眼淚引出來。我又暗暗擔心啤酒燒雞會來找我,或者委托誰來給我送紙條,但兩天過去了,啤酒燒雞的影兒都沒見,我的心里踏實了許多,但也隱隱地有絲絲惆悵混雜著闖進心里來。
不提別離,別離之情在蔓延;不說別離,別離的日子還是來到眼前。畢業典禮前的操場上,我望向觀眾席上的老爸老媽還有劉克,他們也望著我,那個大個子的劉克還一個勁兒地朝我揮帽子。我收回目光在隊伍中尋找,鬼使神差地我也不知道我干嘛在找他。沒看見他的影兒,我來回看了三遍,那個腆著肚子紅著臉的啤酒燒雞就跟真去開廠子去了。
有兩個男生搭伴提前走了呢!誰誰?有人著急地問。還有誰?啤酒燒雞和張大鵬,兩人昨晚就走了,啤酒燒雞哭得跟個娘們似的,說是早點回去開啤酒燒雞廠,我看是急著回去娶媳婦,哈哈哈……隊伍里起了一陣笑聲,幾個女同學笑得趴到了別人的背上,花枝亂顫。
我笑了笑就閉上了嘴。不知怎么了,我的心里有點酸。那晚的月芽又移到了我的心上,我的心上起了一道冰涼的痕跡;那晚的曲調又飄到我的心上,我的心上漫起一聲長長的嘆息。啤酒燒雞又醉了,他又醉到了他的夢里;而我卻清醒著,清醒地看著他的夢境裊裊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