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終于下了火車了。我們終于平安地下了火車了。我發現母親和父親,都暗自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許多走出火車站的人都暗自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迎接我們的這座城市叫成都,是我們四川省的省城。這是一座灰蒙蒙的沒有太陽的城市。我不喜歡。我想哥哥會更加不喜歡。哥哥是一個熱愛太陽的人。哥哥總是在天黑的時候說:我不要太陽死。別人都認為哥哥是一個傻瓜。我卻不那么認為。哥哥的問題只是數不清數。我愛哥哥。我們說好了等我們從老家過完年回去,就到動物園把關在柵欄里,還拴著一根繩子的馬給放掉,讓馬在大地上跑。我們買動物園的票的錢,已經攢得差不多了,就差一塊兩角錢了。就差一塊兩角錢就是六塊錢了。六塊錢,我們可以買兩張票。六塊錢可不是小數啊。這是我們撿報紙賣攢的。我們攢錢有半年了。這事是哥哥最先說起的。你想:一個傻瓜,能說出這樣的事來嗎?哥哥還說我是一只白蝴蝶。我看見過白蝴蝶。白蝴蝶真漂亮。我喜歡白蝴蝶。我喜歡一切蝴蝶。只有哥哥一個人說我是蝴蝶,所以,我更加不相信哥哥是一個傻瓜。雖然母親和父親,還有其他的人都說哥哥是一個傻瓜,他們總是揪他的耳朵。我討厭他們揪哥哥的耳朵。哥哥的左耳朵的耳垂的邊沿上有一顆紅顏色的痣。我喜歡哥哥的左耳朵的耳垂的邊沿上的那一顆紅顏色的痣。我心里私下管它叫太陽痣,因為哥哥熱愛太陽。況且,它和太陽一樣也是紅顏色的。
我們朝離火車站不遠的長途汽車站走去。那時候已經是一天的下午了,如果有太陽的話,我們就會看見太陽早該偏西了。但是,那時候天上是沒有太陽的。按照哥哥的說法是太陽死了。
長途汽車站的人仍然很多。買票排著長長的隊。母親要父親看著我和哥哥,她去買票。我們找了一個人相對少一些的角落,放下了包。父親一手抓緊我,一手抓緊哥哥。那時候,我聽見母親低低地說:幸虧錢沒有全部讓你帶著,要不然我們連家都回不去了。接著,母親又低低地說:給我擋住點人,我掏錢了。父親就把我和哥哥拉來圍攏母親。母親半蹲在地上,她把她的右手迅速地伸進了她的胯襠里,隨即,她就掏出了兩張紅顏色的上面有一個叫毛主席的老爺爺的被剪下來的臉的錢。我知道,那個叫毛主席的老爺爺的下巴上也有一顆痣。只是我不知道,那個叫毛主席的老爺爺的下巴上的痣是不是紅顏色的。如果是,那就和哥哥的左耳朵的耳垂的邊沿上那一顆痣一樣了。我希望是,我希望那個叫毛主席的老爺爺的下巴上的痣和哥哥的左耳朵的耳垂的邊沿上那一顆痣一樣。我也說不清楚為什么我希望他們的痣一樣。我只是希望。那年我四歲,那年,我的許多希望都是說不清楚的。現在我仍然有許多希望。現在,我的許多希望仍然是說不清楚的。一個人的希望總是說不清楚的,而且,往往,一個人的希望總是毫無道理,永遠也無法實現的。你說是嗎?
母親朝排著的隊走去的時候,我在父親的眼睛里看見了水。水在父親的眼睛里轉,幽幽地閃,暗暗地晃。
父親把我的手給抓得生疼生疼了。但是我忍住了沒有叫。
我知道我不能叫。我知道那不是我可以叫的地方。
我扭頭去看哥哥的臉。我想知道哥哥是不是也被父親給抓疼了。我在哥哥的臉上看見了長長的兩行淚水。透過哥哥臉上的淚水,我看見了那個在火車上坐到我們的身邊給父親一棵煙抽的人。他的臉在汽車站的門口晃了一下,就不見了。
就在那個時候哥哥突然喊了一聲:狗!
喊過之后,哥哥躲在了父親的身后。哥哥的身子顫抖起來。我知道哥哥是害怕了。我四周察看,沒有發現哥哥說的狗。到處都是人,哪里有狗?哥哥是不是看花了?人有時候是要看花的。我就看花過。所以,人不能太相信眼睛。我有一次生病了,看見到處都是星星在飛,看見我也在飛,看見我也是一顆星星。
爸爸,爸爸,狗來了。哥哥說。
狗又來了,哥哥說,狗又來了,狗……
哥哥臉上的淚水匯到他的下巴處,一滴一滴,落了下去。哥哥的淚落下去,把那兒的水泥的地面砸出一個又一個又深又大的坑。我看見那些坑都冒著騰騰的熱氣。
哥哥的哭泣是無聲的。多年以后,我已經徹底地理解了哥哥,我才知道哥哥的孤獨是多么地深,因為哥哥是看到了我們大多數人都無法看到的東西:人的本質。人的本質是動物性的。人就是動物。掠奪和爭食,是一切動物的天生的本能。當然,最有代表的就是狗。
狗的特點不是忠誠,而是背叛。誰給它吃的,它就是誰的狗腿子。
別相信某些電影和文學作品里的狗,那是騙你的。
母親買到汽車票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因為汽車站外面到處都亮起了燈。燈的顏色各不相同,樣式也不相同。我喜歡看燈。有一會兒,我掙脫開父親的手,跑到汽車站的門口去看燈了。燈真好。燈亮得實在是好看。我們原來住的那座城市也是有許多許多的燈的,但是母親從來也不要我去看,天一黑,她就不準我出門。有專偷小孩的人。母親說。我不知道燈是什么做的,為什么亮,為什么亮得那么不一樣。我記得母親曾經給我說過:在我們的老家是沒有燈的。我無法想象沒有燈的老家會是什么樣子。在我的記憶中,我一生下來就是有燈的。到處都是燈。燈是一個發光的顏色的世界。有的燈的顏色還是變來變去的。我和哥哥常常看著一盞變來變去的燈發呆。我們不知道燈的顏色為什么會發光,而且,為什么會變。母親說是因為電。電是什么?母親就說不清楚了。我記得在離我們居住的小平房不遠的一條大街的一幢高樓房上,有一盞燈是長方形的,各種各樣的顏色,一直在不停地滾動著閃閃發光。紅色、黃色、藍色、白色、紫色、綠色……所有的顏色都有了,它們連成一片不停地閃爍、不停地滾動,看上去,簡直美極了。我真愿意一輩子就那樣看下去。我真愿住在那么多的燈一齊閃閃發光的房子里。我問母親:媽,我們怎么不住在那個亮燈的高房子里?母親回答:我們沒有錢。為什么我們沒有錢?因為我們窮。為什么我們窮啊?我們生下來就窮。怎么我們生下來就窮呢?母親就不耐煩起來:你有完沒有完啊?問這問那的!母親就不讓我再看燈了。
除了喜歡燈之外,我還喜歡雪。母親也喜歡雪。母親說我們的老家是很少下雪的。聽母親說那話的口氣正是因為老家很少下雪,她才離開老家似的。我們原來住的那座城市一到冬天就下很多很多的雪。有時候雪下下來把門都給堵住了。地上、房頂上、街上全是雪。人在外面站一會兒也落滿了雪。一出門,我和哥哥就可以在雪地里玩。雪白白的、亮亮的、柔柔的,很好看;雪還可以吃,吃起來是甜的;雪還可以堆成雪人;雪還可以拿來打雪仗;雪還可以結成冰,等雪結成冰了,公園里還把雪結成的冰,做成各種各樣的形狀,然后,把燈藏在里面,那樣,就叫冰燈。冰燈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東西。你說有比冰燈更好看的東西嗎?在我們的老家既沒有燈,又沒有雪(當然就更沒有冰了),肯定一點意思都沒有。這就是我一開始不愿意回老家過年的原因。
我們動身的時候,我們的那座城市已經下起了很厚的雪了。
走的時候,我在我的衣服的每一個口袋里都裝滿了雪。但是我們到了火車上的時候,沒有多久,雪就全部都不見了,化成了水了。雪化成的水把我的衣服都給弄濕了。母親就打我。她罵道:你也是傻瓜呀?我就哭了。我哭不是因為挨了打和罵,是因為雪都化了,一點也沒有了。本來我是想帶點雪回老家,給那里有小朋友們看的。我想他們肯定沒有看過雪。他們沒有看見過雪,他們會多么遺憾呀。
母親買到票后,來到我們呆著的那個角落。那個時候,父親低低地埋著頭,坐在一個包上。父親的頭發亂七八糟的,打了無數的結,上面有一些灰色的堅硬的干了的水泥點子。父親的頭發黑的少白的多。同樣是白顏色,雪的白就好看,父親的頭發的白就難看。我說不清楚那是為什么。
我們圍坐在那個角落里吃了饅頭,喝了水。然后哥哥和父親一起去上廁所。肯定是看守廁所的又高又胖的女人不讓他們進去,于是哥哥就在廁所的門口尿了一泡尿。看守廁所的又高又胖的女人就和父親爭執了起來。父親就坐在地上哭了。父親坐的地方正是哥哥尿的一泡尿的地方。父親哭了很久很久(在父親哭的時候,母親似乎是一點都不知道。母親的樣子呆呆的怔怔的楚楚的,就像她是一個已經被榨盡了活力的人……)。他們回來后,哥哥就坐進了父親的懷里,把頭靠在父親的胸口上,睡了。哥哥在什么地方都能睡著。我真是服了哥哥了。不一會兒,就有一絲口水從哥哥的一個嘴角流了出來。
哥哥一睡著了就要流口水。也許這也是大家說哥哥是傻瓜的原因吧。但是許多人睡著了都是要流口水的呀,父親也流。那么,是不是許多的人都是傻瓜呢?
母親也緊挨著父親坐著。母親的眼睛里早就沒有——在家時,準備回老家過年那會兒的——光了。那會兒,母親的眼睛亮閃閃的,就像她的眼睛是兩盞燈,并且已經通了電一樣。
我說過我喜歡母親的眼睛亮閃閃的。
我也學著哥哥的樣子,坐進了母親的懷里。我仰起頭,看著母親。從火車上那個給父親一棵煙抽的人坐到我們的身邊開始,到那時候,才短短的差不多一天的時間,母親已經從一個婦女變成一個老太太了。本來母親的臉上的皮膚是很緊很細很光很鼓的,雖然黑,但是黑里透著紅,像是一塊綢子(我就曾經不止一次聽見,那個穿一身綠顏色的衣服,到我們家來把一個白生生的屁股對著母親不停地抽動的人,管母親叫我的黑綢);本來母親的一雙眼睛時常是藍幽幽的水汪汪的,時常是又軟又柔的,就像兩片縮小的大海之上的天空,仿佛有一些些很小很碎的活物,比如蜂鳥,在里面突突地劃著翅膀,飛;本來母親的鼻子是很挺的;本來母親的額頭是很亮的;本來母親的嘴唇是很紅的;本來母親的牙齒是又白又齊又密,一顆也沒有掉的;可是那時候的母親不是本來的那樣了。那時候的母親的臉上堆滿了窩窩和皺皺,如同一塊剝下來晾曬了很久可以升火煮飯的槐樹皮了;那時候的母親的眼睛里什么也沒有,如果硬要說有點什么的話,只能是兩塊灰色的差不多快風化完了的石頭;那時候的母親的鼻子完全塌了下來,就是一棵春天的大地上,新生的楊樹也支撐不起來了;那時候母親的額頭一點兒也不亮了,看上去就是一塊被人扔在垃圾堆上的爛抹布;那時候母親的嘴唇已經黑透了,就像隆冬的深夜,不僅黑,還冷,還哆哆嗦嗦地抖;那時候母親的牙齒已經掉得只剩下最后一顆了,這最后一顆母親的牙齒又黃又焦,滿是窟窿,馬上也要掉了;看上去,似乎在母親的身體里已經沒有生命了,一點一滴的生命都沒有了。
從母親和父親這一段時間的變化和表現看,我知道我們已經遭遇到了某種惡劣的命運。這種惡劣的命運實在是太強大了,我們沒有能力擺脫。我們目前的處境比較,非常,特別麻煩。但是我們遭遇到的那某種不幸,是那時候的我還不能理解的。一個四歲的小姑娘,她即使是很懂事,又能懂得多少,懂得些什么呢?你說。
母親摟抱我的手開始顫抖起來了,不一會兒,母親的整個身體都顫抖了。母親終于無聲地哭了起來。母親的淚水又一次落進了我的嘴里。
我又一次嘗到了母親的淚水的味道。
那一次,母親的淚水是我的記憶中,最苦最澀最咸的東西,比世界上所有的藥,加起來都難吃。
那年我只有四歲。那年,我什么也幫不了母親。而哥哥是一個傻瓜;而父親已經……被嚇壞了,他的情形比母親還要糟。父親一向都是聽母親的。不大一會兒的功夫,父親已經滿頭白發了。我聽到父親的身體里發出噼噼叭叭的爆響聲,就好像他的身體里裝著無數的鞭炮,或者說他的身體,本來就是由無數的鞭炮組成的,那會兒,不知道已經被誰給點燃了。
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故事——朝著那個我們誰都無法,也無力更改和逃避的結局——發展下去:即哥哥和我分別坐進一個巨大的紅色塑料盆。那兩個巨大的紅色塑料盆,母親都是在長江邊上的一個雜貨鋪里買的。雜貨鋪的老板是一個不能走路的坐在輪椅上的男人,看上去,他追求光明的靈魂深深地陷在了周圍的黑暗中,他其實是一個癱瘓了的只能發出無奈的悲鳴的人。他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們看。他的眼睛像是兩把鋒利的剪刀,又像是兩枚堅硬的楔子,想剪碎我們,想擠到我們的身體里面。你知道,那時候,已經是夜里十二點鐘以后了。
雜貨鋪的老板對母親說:錢放在紙盒子里,東西你自己拿。
不用我多講,你也清楚,那兩個巨大的紅色塑料盆都是放在一條黑暗的波濤洶涌的河里的。
那條河,就是我們大家都熟悉且熱愛的母親河:長江。
長江并不黑暗,說它黑暗,只因為那時候是夜晚。
原來那個在火車上給父親一棵煙抽的人,和另外幾個人,早就已經坐在我們的附近了。他們正眈眈地狠狠地盯著我們看。他們的眼睛里的惡無遮無攔、無怨無悔、無邊無際、無法無天。尤其是那個在火車上給父親一棵煙抽的人,他看著我們,似乎還撇著一個禮貌的微笑。那微笑里還有一股沛沛然紆貴降尊的意思。
我不明白那個在火車上給父親一棵煙抽的人,究竟要做什么。他為什么跟著我們。
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把那一個人和那另外的八個人(他們加起來一共是九個人),聯系在一起來想。那個時候,我還不十分清楚,我們不幸的命運就是那個人,帶給我們的。就是說,那個時候,我還不了解,他們實際上是一群無惡不作的惡魔。
但是,那個時候,我知道,母親和父親早就發現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