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親把我放進那個巨大的紅色塑料盆的那一個時刻,我看見天上的太陽流血了。太陽站在父親和母親的頭頂上。太陽把血流到了父親和母親的臉上。太陽流完了血,太陽就死了。我不要太陽死。我喜歡太陽活著。我愛太陽。我是一只還沒有學會打鳴的小公雞,只有我一個人才相信我是一只還沒有學會打鳴的小公雞,總有一天,我會學會打鳴的。人們,所有的人,包括我的父親和母親,還有妹妹,都認為我是一個傻瓜。他們總是叫我傻瓜,他們總是揪我的耳朵(除妹妹以外)。沒有人知道,每天早上,太陽活過來的時候,都是我最快樂的時候。
看見太陽死了,我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我不要太陽死。我不要太陽死。我哭著說。
太陽死了,天就黑了。天一黑,我就什么也看不見了,雖然我努力地想看見。一直到今天,我仍然什么也沒有看見。太陽的血是紅色的,和我坐著的那個巨大的塑料盆的顏色是相同的。那樣,我就想太陽和塑料盆一樣,都是血做成的。血就是紅顏色。
河水流得很快。河水流得實在是太快了一點。河水比太陽的血流得還要快,況且,河水永遠也不完。我就是那樣被河水給流走的。父親和母親,還有妹妹,就是那樣被河水給留在岸上的。
我呆呆地坐在那個巨大的紅色塑料盆里。我一動也不敢動。我知道我不能動。我知道在我的四周全是河水。河水流的聲音嘩嘩嘩的,很好聽。在河水的嘩嘩嘩的流的聲音中,慢慢地我就睡著了。我是一個在什么地方都能夠睡著的人。我從來沒有在紅色的塑料盆里睡過,當然,更沒有在河上睡過。但是河,我以前是見過的。河里裝的是水。水里裝的是魚。父親就曾經在河里的水里抓過魚。父親在河里的水里抓魚是抓給我吃的。父親給我吃過很多很多的魚,我就不喜歡吃魚了。父親把魚里的刺一根一根挑出來,然后,把魚的肉喂給我吃。父親一邊喂我一邊給我說:吃了你就長聰明了,你就不是傻瓜了。父親越是這么說,我就越是不吃。我覺得我那樣挺好的。我不懂父親說的傻瓜和聰明是什么東西,和我有什么關系。我不想再吃魚的原故,是因為我知道一個人吃一樣東西,吃得太多了,一個人就會變成那一樣東西。我曾經看見一個人總去田里捉青蛙吃,后來那個人就變成了一只青蛙。那個人一說話就總是呱呱呱地叫。那個人身上的肉也變成了青蛙的肉,但是那個人自己還不知道。只有我一個人才知道。然而我沒有告訴他。我想我告訴他說:你變成一只青蛙了。他肯定會不高興。他不高興了,他就會打我,他就會把我的耳朵給揪下來的。他會揪住我的耳朵不放。他會一邊揪一邊說:你這個傻瓜。我不愿意別人說我是傻瓜。我不愿意做傻瓜,我也不愿意做聰明,我就愿意做人。我覺得做人挺好的。我不想變成其它的什么東西。那個變成青蛙的人后來被一個變成了蛇的人給吃掉了。我不想讓人吃掉,也不想吃人。我覺得讓人吃掉和吃掉人同樣都是不好的。
我睡著了以后,我就不再是我,我就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這樣的事并不奇怪。這樣的事許多人都經歷過。只是大多數人都沒有記住,或者不承認罷了。也許有人會對你說:我夢見了你。可是絕對沒有人對你說:我在夢里成了你。即使他非常想成為你(因為你有許多令他羨慕和崇拜的地方,或者,你有許多東西是他想要而得不到的,比如:權力、財富、名譽、美麗、青春……等等),他就是不那么說。他只是在他的心里,給他自己說。我們的人中有不少的想成為王子,想成為公主,想成為國王、總統,想成為明星,想成為世界上最富的人,想成為世界上最厲害的人。然而誰都不說出來。這就是他們的聰明。
那是我睡得最好的一覺。那也是我變成另外的一個人,變得最成功的一次。
我就徹底地變成了那另外的一個人。我就是那另外的一個人了。
我愿意變成另外的一個人。那另外的一個人是一個愛我的人。我知道他是愛我的,因為他從來不叫我傻瓜。他也從來不說,要讓我變得聰明。他更不揪我的耳朵。因為這個,我就知道他是愛我的人。他和我一樣:覺得我的樣子正好。在白天的時候,就是說在我不睡覺的時候,他就在我的周圍,一會兒在我的前面,一會兒在我的后面,一會兒在我的左面,一會兒在我的右面,一會兒在我的上面,一會兒在我的下面,只要他高興,他可以在我的任何一面;當然,只要我愿意,他也可以到我的身體里來。他到了我的身體里,并不是說我就已經變成他了。不,我還沒有變成他。只有在我睡著以后,我才能變成他。就是說,如果我想變成他的話,我就睡覺。如果我要變成他的話,我總是一下子就能睡著。
在河上的那個巨大的紅色塑料盆里,我睡著了,我就變成他了。他是和我完全不一樣的另外的一個人。他是一個大人。他穿著很大很長的白顏色的衣服,把他的腿和腳,全都給遮住了。給人的感覺,那白顏色的衣服就像是一片潔白的云彩包裹著他一樣;給人的感覺,他就像是沒有穿褲子似的。他的臉上,鼻子上,眼睛外,還戴著兩塊打磨得一樣大小的圓圓的厚厚的石頭。他告訴我說:這是眼鏡。有一次,我拿過來也戴在了臉上,但是不行,我不能戴。我一戴就頭暈。那兩塊石頭也太重了。他的年齡比父親和母親都大。他長著長長的白胡子。他的頭上,同樣是白顏色的頭發開成一朵花。他的一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白顏色的。他曾經告訴我說:我是你的曾曾曾祖父。我不知道曾曾曾祖父是什么。他說就是你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他一說,我就懂了。他是我們家最早的一個人。他的一只手里總是拿著一塊竹板。竹板上寫著像蝌蚪和螞蟻一樣的字。那些字在竹板上會動。
他的手可以變成鳥的翅膀。他的手變成鳥的翅膀后,他就是一只鳥。他的腳可以變成魚的尾巴。他的腳變成魚的尾巴后,他就是一條魚。他還可以弓下身子,飛快地奔跑,當他飛快地奔跑的時候,他就是一匹馬,或者其它的什么跑得快的動物。他變成的鳥和吃鳥吃多了的人變成的鳥不一樣;他變成的魚和吃魚吃多了的人變成的魚,也不一樣;還有他變成的馬,和吃馬吃多了的人變成的馬,也是不一樣的。這種不一樣,我一下子就能看出來。他變成那些東西是因為他愛那些東西,就像他變成我,是因為他愛我。同樣,我變成他,也是因為我愛他。在我變成他以后,我也可以再變成鳥,再變成魚,再變成馬和其它的一切我愿意變成的動物。當然,這些都只能在我睡著了以后才行,所以,我喜歡睡覺。我在任何一個地方都能睡著。
我就是愛他。當我第一次看見他,我就愛上他了。我相信,他也是在第一次看見我的時候,就愛上的我。
我們第一次看見同樣也是在一個夢里。
一開始,母親并沒有想到要我把放進那個巨大的紅色塑料盆里。一開始,母親并沒有打算買那個巨大的紅色塑料盆。我知道母親買那個巨大的紅色塑料盆和那一伙人的出現有關。
那一伙人,我數不清他們究竟有多少個,他們走來走去,總是在動,誰能夠數清他們?再說,數清了他們也沒有什么意思。他們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我為什么要數清他們究竟是多少個。他們究竟是多少個和我有什么關系?他們中有狗、有狼、有蛇、有老虎、有老鼠、有蚊子、有蒼蠅,還有其它一些我一時說上名的東西。母親曾經帶著我和妹妹去過一次動物園。動物園里什么動物都有。我見過,所以,我認識,所以,一看見那一伙人,我就看出他們都是些什么動物了。有的動物到處都有,比如蚊子和蒼蠅,比如老鼠,比如狗,不去動物園都能看到。我討厭這些動物。我喜歡另外一些動物:蝴蝶、蜻蜓、蜜蜂、各種各樣好看好聽的鳥、還有魚(我看過人家養在魚缸里擺著賣的魚,那顏色真是非常的好看呀。魚是開在水里花。同樣,我認為鳥是開在天空中的花。花都是血做的。有時候我喜歡血;有時候我不喜歡血。當血是花的時候我喜歡,當血流出來的時候我就不喜歡了)、馬、牛、豬,等等,等等,其它的動物。我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看見那一伙人的那些動物,我就討厭。其實,你知道,單獨的一條狗,我是不討厭的;單獨的一條狗,我也不害怕。但是,它們,那么多的動物,加在一起,我就又討厭又害怕了。
怕,我怕,我對父親說,狗……
那一伙人的動物中,我最先認出的是狗。我一認出狗,我就看見了它們的一伙。我就害怕了。我一直往后退,我退到了父親的胯襠下。
狗,狗,我對父親說,還有老虎,和,和,和蛇……
父親摟住我。火車上哪里來的狗、老虎和蛇?你又做夢了吧傻瓜?父親這樣給我說。父親這樣給我說過之后,我就從父親的懷里掙扎出來。我在我的身體的前面找到了他:我的曾曾曾祖父,我們家最早的一個人。只有我一個人才能看見他。他是我的秘密。他一把抓緊了我。別怕,他輕輕地給我說,曾曾曾祖父會保護你的。他就進到了我的身體里。我就不害怕了。于是,我指著那個是一條狗的人說:狗。我叫喊起來,你是一條狗。
你才是一條狗哩,小狗日的!那個人走了過來。他揪住了我的一只耳朵。他快把我的耳朵給揪下來了。
父親站了起來。你快松開他,父親對那個人說,他是一個傻瓜。
我知道他是個傻瓜,那個人松開了我的耳朵,說,要是他不是一個傻瓜,他媽的老子早就做了他啦,還讓他在這里胡說八道。
嘿嘿嘿。父親沖那個人笑。
你做了他,我就省心了。父親說。
那個人于是就挨著父親,硬擠著坐了下來。我看見那個人的身上長滿了狗毛。他的狗毛又臟又亂,還有幾處的毛掉了,露出紅顏色的皮膚。原來那是他身上的傷疤。有刀傷、有燙傷、有摔傷,還有其它的我說不出什么的傷。從那個人的身上,我看出當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那個人身上的狗毛的顏色,是黑夜一樣的黑。那個人的屁股上還有一根長長的粗壯的尾巴。那個人的同伴,坐,或者站在了其它的遠遠近近的地方。車廂里就到處都是那一伙人的動物了。它們的動物的味道嗆得我都流口水、眼淚和鼻涕了。我更加討厭它們了。我的樣子看上去也就更加像一個傻瓜。車廂里一下子就擠得呀不行了。車廂里本來就是很擠的。我們已經在火車上坐了兩天兩夜了。我們那節車廂是火車的最后一節車廂,是后來又加上的車廂的最后一節。
那個人把一棵煙遞到了父親的手里,然后自己也掏出一棵。父親接過煙,同那個人一起抽了起來。
幾年沒有回老家了吧?那個人問。那個人屁股上的尾巴動了動。我看見他的尾巴的尖上的毛已經磨光了,一定是他經常跑的原故,而且是很快的跑。
是啊。父親回答。
老家在什么地方?那個人的尾巴繼續動著。那個人的尾巴很是靈活。那個人把他的尾巴朝父親的臉伸了過去,想試試父親有沒有感覺。
四川。父親沒有看見那個人的尾巴。父親不知道那個人是一條狗。說起來我真是有些不好意思,父親也不是什么好東西,父親也是一只動物。父親的身上,在我看來和那個人差不多,也是毛聳聳的,而且父親身上的毛也是黑顏色。父親是一只羊。
你是四川人?我也是。這列車上大部分都是四川人。你是四川什么地方的?狗繼續問。
瀘州。羊回答。
瀘州,我知道,好地方,那兒產酒吧?瀘州老窖。我喝過,很好喝的。你家在瀘州的什么地方?狗還在問。我不明白這只狗究竟想知道什么。我看見狗無意中張開了嘴。我看見了狗的紅舌頭。我還看見狗的黑牙齒。我又有些害怕起來。在我的身體里,我的曾曾曾祖父,趕緊給我說不要怕,狗不會咬你的。
敘永。我聽見父親那只羊老老實實地回答。父親就是太老實了。父親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是一個老實人。
敘永?沒聽說過。是個縣吧?
是。
在縣城?
不,我們老家離縣城還很遠,在霞峰山。這已經不知道,是我第幾次聽父親說我們老家的具體所在了,但我從來就沒有記住過。
噢。那個人,不,那條狗叫了一聲。
一個很小的村莊,窮得很,全是茅草房,連個磚瓦房都沒有,有的人家還住山洞。父親的聲音里沒有憂郁,也沒有愉悅。這樣說話的時候,父親的聲音是很平靜的,就如同在說別人的村莊一樣。
噢,還有住山洞的?狗又叫了一聲。
有,這次我們回去就是要準備修兩間磚瓦房。父親的臉上,那兩道很細的眉毛跳了一跳。
掙到修磚瓦房的錢了?狗不動聲色地問。
嘿,嘿嘿。父親終于咧開大嘴,笑出滿口的黃牙。我特別討厭父親笑的樣子。父親自己也知道他笑的樣子很難看,所以他很少笑。
我們那兒的土地和石頭全都是紅顏色的。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在火車上,還會說出這句話來。父親總是對人說這句話:我們那兒的土地和石頭都是紅顏色的。我嚇了一跳。紅顏色?紅顏色不就是太陽的顏色嗎?紅顏色不就是血嗎?太陽流完了血,太陽就死了。我不要太陽死。
有紅顏色的土地和石頭,就在我們四川?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狗表示不相信。
紅顏色的土地瘦,不長莊稼,養不活人,所以人都跑光了。看來父親那只羊說得有道理。
那你們還回去?狗是一條好奇的狗。狗把它的尾巴蜷成一個圓圈,朝我的一只手伸過來。它想逗弄我,因為它發現我一直在注意它。我趁機摸了摸它的尾巴,趁機,我從它的尾巴上拔下了一根毛。
我們要回去修磚瓦房。羊收起了笑容,說。
屁。狗說了一個字。狗說完就很響地放了一個屁。狗放的屁真臭,完全是一條狗放的屁。
我看見妹妹在對面的座位上捂住了鼻子。母親和妹妹坐在我們的對面。妹妹也一直盯著狗看,當然,妹妹不知道他是一條狗。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他是一條狗。我愛妹妹。妹妹是一只白顏色的蝴蝶。我知道白顏色的蝴蝶全都是青蟲變的。我在菜地里看見過。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么丑的蟲子竟然能變出這么好看的蝴蝶。我不知道我是什么變的,我很想知道。我問過我的曾曾曾祖父。他說我是猴子變的。我看見過猴子。我不喜歡猴子。猴子和狗一樣難看,身上也是長滿了毛(而且,猴子總是被人關起來,或者拿一根細鐵鏈子拴著,身上還有一股怪味)。我不愿意我的身上長滿毛。
在我們這一家人中,我除了愛妹妹之外,我還愛母親,她是一頭牛,雖然她有時候對我發脾氣,也和別人一樣罵我是傻瓜。但我聽得出來,她的罵同別人的罵是不一樣的。她是愛我的罵。她只是在我記不住她教我的字的時候,才揪我的耳朵。她總是擔心我長大了娶不上媳婦。我不知道媳婦是什么東西。為什么我長大了要娶媳婦?為什么我要長大?如果長大就是為了要娶媳婦的話,那我寧愿不長大。我不想娶媳婦。母親越是說我娶不上媳婦,我就越是不娶。從母親的口氣里我聽出,媳婦一定是一種很厲害的東西。我怕厲害的東西。
我懂那條狗說的那一個字的意思,但是,我卻無法說清楚:它說那一個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屁是一種很臭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