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教我最早認識的一個字是天上的星字。她捉住我的一只手,指著天上的星星教我:星。
星星的星,母親說,星星只在夜晚,天黑了以后才看得見。她還說白天的時候,如果我們要看星星只能去很深很深的井里看。在我們的老家才有很深很深的井,母親接著說,我們的老家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等到今年過年,我們就回老家去,你還從來沒有回過老家哩。然后,母親又捉住我的一只手(就是剛才的那只手,那是我的左手。母親喜歡我的左手,她是個左撇子),指著天上最遠的一顆星星對我說:我們的老家,就在那顆星星的下面。
母親給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正好四歲。四歲的時候,我的記憶非常好。我幾乎能夠重復母親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但是母親對我說過的話有許多,我都是不懂的。我的哥哥更不懂。人們都說他是個傻瓜(我不認為他是傻瓜,相反,我認為他比所有的人都聰明,只是他聰明得與眾不同)。他已經十歲了,數數還只能數到三。我才四歲,就能數到十了。一雙手伸出來,我全部都能夠數清。我的哥哥卻不行。母親常常罵哥哥是傻瓜。母親說哥哥,傻瓜,看你長大了怎么辦呀?你一定連個媳婦都娶不上。每當這個時候,母親的眼睛里就會生出一些亮閃閃的東西。那些亮閃閃的東西順著母親的臉流到她的下巴上。母親的下巴有點尖,但是又有點圓。她是一個既不瘦又不胖的人。我就趕緊給母親說:媽,我長大了,我能娶媳婦。母親就把我給摟進懷里。她的眼睛里,那種亮閃閃的東西更多了。它們不停地在她的臉上滾落,于是,我就聞到她的臉上有一股桃花的花瓣的味道(我相信我的母親是一株桃樹變的。我認識桃樹。我看見過桃花,也吃過一回桃。桃真好吃。桃是我吃過的東西里最好吃的了。我就吃過一回。后來我再想吃,母親就不買了。到我自己能掙錢,可以買桃的時候,我卻不愿意吃桃只愿意回味了)。你也不能,因為你是個女娃。母親把她的臉貼到我的臉上,說。她就把她臉上亮閃閃的東西也弄到了我的臉上。那些亮閃閃的東西全都是水做的。它們有一點涼。女娃也能,我趕緊對母親說,我就要娶媳婦。你只能做人家的媳婦。母親一把將我推開,她的聲音突然就變得惡狠狠的了。
我就知道我和哥哥是不一樣的。哥哥能娶媳婦,我不能,我只能做人家的媳婦。我不愿意做媳婦,我更不愿意做人家的媳婦。即使我不得不做媳婦的話,我就做哥哥的媳婦吧。有一天,為了討得母親的歡心,我就對母親說:媽,我做哥哥的媳婦吧。母親就給了我一巴掌。我不知道母親為什么要打我。母親打我,我就明白了母親是偏向哥哥的,雖然人們、母親以及父親都說哥哥是個傻瓜。但是他們還是偏向哥哥。我不知道我和哥哥究竟哪里不一樣。難道僅僅因為哥哥是個傻瓜?可是母親和父親,還有人們,明明都是不喜歡傻瓜的呀。
母親到底還是把我和哥哥同樣對待了。就是說,在最后的一刻,或者,最開始的一刻,請大家注意這個時間概念,這個時間概念在這里,不,在我的一生中都是混亂的。我牢牢地記住了這個時刻。從這個時刻開始,或者,從這個時刻結束,我、哥哥、母親和父親,我們四個人一直到今天,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就是說,我們永遠分別了。在我們永遠分別的那一個時刻,母親把我和哥哥同樣對待了。那么,母親究竟怎樣同樣對待我和哥哥的呢?母親給我們:我和哥哥,一人買了一個巨大的紅色塑料盆。那一前一后買的兩個巨大的紅色塑料盆,都是在長江邊上一個雜貨鋪里買的。雜貨鋪的老板是一個兩條腿都不能走路的面容蒼白憔悴的男人。母親是先給哥哥買的。母親也是先把哥哥放進那個巨大的紅色塑料盆里的。哥哥坐進那個巨大的紅色塑盆里,哇地一聲就哭了起來。哥哥一邊哭一邊說著一句,我已經聽夠了但是人人都會認為是莫名其妙的話:我不要太陽死。我不明白哥哥怎么還會說出我不要太陽死的話。我曾經給他講過許多次太陽是下山了而不是死了,太陽在明天還會照樣升上來,可是哥哥就是不聽。每到太陽下山的時刻,哥哥都會哭,都會說我不要太陽死。哥哥真是又好笑又好氣。哥哥一說話,別人就會認為他是一個傻瓜。哥哥開口就是傻瓜。哥哥是自己把自己變成傻瓜的。哥哥真是傻瓜。你說是不是?
我聽見母親和父親爭論。父親不同意給我也買和哥哥相同的巨大的紅色塑料盆。母親就打了父親。母親打了父親后,母親的眼睛里就又有亮閃閃的東西,滾落到臉上了。她就給我也買了個和哥哥那個一樣的巨大的紅色塑料盆。然后,母親把我也放進了那個巨大的紅色塑料盆里。那個時刻,我特別不愿意母親把我和哥哥同樣對待。我的叫喊和哭泣是在哥哥坐進他的那個巨大的紅色塑料盆開始的,和他的說我不要太陽死的聲音,幾乎同步響起。我的叫喊和哭泣可以說是驚天動地和驚心動魄的,但是絲毫也沒有用處。它還是不能阻止我和哥哥相同的命運。當母親把哥哥放進那個巨大的紅色塑料盆里,我就知道我要失去哥哥了。我的驚天動地和驚心動魄的叫喊和哭泣,就在那個時候,就開始了;當母親把我也放進那個巨大的紅色塑料盆里,我就知道我不僅要失去哥哥,而且,也要失去母親和父親了。我不明白母親為什么要那樣做?母親說好了等到今年(其實你知道,早就已經不是今年,而是那年了)過年,是要帶我和哥哥回老家的啊。母親還說我從來沒有回過老家。母親指著天上最遠的那顆星星,給我說:我們的老家,就在那顆星星的下面。
一直到今天,一直到我坐在書桌前,寫作這篇小說的這個時刻,我仍然不知道天上最遠的那顆星星的下面究竟在什么地方,仍然不明白老家究竟是一個什么形象,因為我們最終并沒有到達老家。我的眼前總是浮現出那條洶涌的大河。那條大河先是帶走了我的哥哥,然后,又帶走了我。那條大河就是我們的親愛的長江。
我至今還保存著當初我坐的那個巨大的紅色塑料盆。我想我的哥哥,如果他還活著的話,他肯定也保存著他的那個巨大的紅色塑料盆。我相信我的哥哥,他肯定還活著。我相信我的哥哥從坐進那個巨大的紅色塑料盆的那一個時刻(我堅持說那一個時刻,而不說那一刻)開始,就已經不再是傻瓜了,因為那一個時刻,我看見了哥哥的眼睛。我在哥哥的眼睛里看見了我以前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光芒。那光芒在哥哥的眼睛里亮閃閃的。從那開始,哥哥眼睛里的光芒,我就一直沒有忘記過。我的哥哥,他現在肯定已經娶了媳婦了,因為現在,我也已經,做了人家的媳婦。我是三十四歲才結婚的,就是說,我找我的哥哥找了整整三十年。
現在,我也已經有了一個女兒。我也曾經指著天上最遠的那顆星星,對我的女兒說:
我們的老家,就在那顆星星的下面。
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車。火車就是很多很多的汽車加在一起連成一串很長很長的汽車,因為太長了,所以不能在街上亂開,怕司機開不好,壓著了人,所以就只能在兩條規定好了的鐵軌上開。我愿意坐火車。坐火車的人都是回老家過年的人?;乩霞疫^年的人都拎著或者背著大包小包的好東西。有老人、孩子、婦女和男人,大家全都高高興興的,就像已經過年了一樣。我們回老家,就是要回老家過年的。我喜歡過年,但是,一次過年的情景,我都沒有記住。三歲的時候,我還記不住事。等到四歲,我可以記事了,母親和父親就帶著我和哥哥回老家了。
在回老家之前的許多天,母親就開始買好東西。母親買的好東西全都是我以前沒有見過的,所以我全都說不上名。母親也不告訴。母親特別特別地忙。那些日子,她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和汗水。好東西買回家后,母親又一件一件地翻來復去地看。
這件是給你外婆的。母親的眼睛閃閃發亮地說。
媽,外婆是誰?我趕緊問。
外婆就是我的媽。母親回答。母親回答的聲音里有一股薄荷糖(母親給我悄悄地買過一塊薄荷糖吃,她要我別給哥哥說,直到現在,我也沒有給哥哥說。現在我想給哥哥說,也無法說,我還沒有找到哥哥。有知道我的哥哥的下落的人,請你務必告訴我。我的哥哥的左耳朵的耳垂的邊沿上有一顆紅顏色的痣。小時候,我管它叫太陽痣。只有我一個人管它叫太陽痣)的味道。我從來沒有聽見過母親的這樣好聽的聲音。
這件是給你姨的。母親的眼睛繼續閃閃發亮地說。
媽,姨是誰?我又趕緊問。
姨就是我的妹妹。母親回答。母親的臉上開出了一朵鮮艷的花。
你的妹妹?我叫喊起來,你有妹妹?我怎么沒有妹妹!我也要妹妹!
母親臉上的花開得更加地鮮艷了:你就是你哥哥的妹妹呀。
啊。我就是妹妹?母親的回答讓我吃了一驚。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我是哥哥的妹妹,因為哥哥從來沒有叫過我妹妹。母親和父親從來也沒有對我說過我是哥哥的妹妹。他們叫哥哥傻瓜。他們叫我妞妞(而哥哥從來不叫我,我則叫哥哥哥哥)。我還一直以為哥哥就是傻瓜,我就是妞妞哩。原來我是妹妹。原來我就是妹妹。我是妹妹,那么,我就不能有妹妹了?
妹妹就不能有妹妹了嗎?我問母親。
妹妹就是妹妹。
母親突然變得不耐煩了。她放下手中的東西,一屁股坐在床上就哭起來。我不知道母親為什么突然就哭了。母親剛才還是很高興的。是不是因為我說我要妹妹,母親就哭了?
媽,媽,你別哭,我不要妹妹了。我給母親說。
母親就一把摟緊了我。她的淚水于是就落在了我的臉上。有一滴正好落進我的嘴里。
母親的淚水有一股鹽放多了的菜的味道。
上火車的時候,母親一直牽著我,父親一直牽著哥哥。父親和哥哥走在母親和我的前面。坐火車的人可真多呀。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人。母親和父親一樣,他們兩個人都一個人背著一個包又拎著一個包。哥哥的背上也背著一個包。包里裝的全是母親那幾天買的好東西。好東西是要帶回家給外婆和姨,還要給公和婆,還要給大伯、二伯、大伯媽、二伯媽、大哥、大姐、二哥、二姐和其他一些什么叫我們的親戚的人的。這些人,我以前全都沒有聽母親和父親說過。這些人都是突然冒出來的我不認識的人,就像和我們一樣坐火車的人,都是突然冒出來的我不認識的人。人可真多呀。人多,擠得都走不動路了。我的一只腳不知道被誰給踩了一下,一定是被踩掉了,疼得我大叫一聲,沒有忍住,我就哭了起來。
媽,我的腳被踩掉了。我蹲到地上,不肯再走。我怕我一再走,腳真的就會掉。腳掉了,我就沒有腳了。
腳掉不了。母親使勁地扯著我往前走。
已經掉了。我喊起來。我看見我的淚水亮晶晶的流滿了我的一張臉。
母親扔下我。掉了!你不要走了,你就在這兒呆著吧……
母親一個人朝父親和哥哥追趕過去。
媽!我尖叫一聲。我跌跌撞撞朝母親奔過去。
母親揚手給了我一巴掌。掉了沒?
沒掉。我趕緊給母親說。我看見我臉上的淚水流得更多了。
那個時候,我覺得回老家一點都不好,過年一點都不好。那么多的人都回老家過年。老家究竟是什么?過年究竟是什么?我一點都不知道。我只記得:母親曾經指著天上最遠的那顆星星,給我說:我們的老家,就在那顆星星的下面。什么時候,我們才能走到天上最遠的那顆星星的下面呢?我不知道,我想母親和父親肯定也不知道,從那開始,我就養成了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仰望一會兒夜空的習慣。每當我仰望夜空的時候,我的耳邊都會響起母親對我說過的話:我們的老家,就在那顆星星的下面。那顆星星,是指天上最遠的那顆星星。
你知道天上最遠的那顆星星的下面究竟在什么地方嗎?
我們就走進了一個很大很大的房子。原來那個很大很大的房子叫火車站,就是火車住和睡覺的地方。我們在火車住和睡覺的地方上了火車。我的腳都走痛了。上了火車沒有多久,由于太累,我就睡著了。
等我睡醒以后,我就開始喜歡火車,也開始喜歡過年了。只要沒有人踩我的腳,我就喜歡人多。我發現那么多的人,而每一個人都是不一樣的。真是奇怪啊,怎么這么多的人全都是不一樣的呢?我在車廂里走來走去。我把每一個人都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想找到一個相同的人來,結果,你知道,我沒有找到。
母親不讓我到處走。我一走開,母親就喊我。妞妞。妞妞。母親喊。我一到母親跟前,她就緊緊地抓住我,不肯松開。但是,母親抓我,抓著抓著,她就睡著了。我知道母親是太累了。我想起母親對我說過她有十五年沒有回老家了的話。十五年,當時我認為一定最長最長的時間了。母親十五年都沒有回過老家,你說她能不累嗎?所以,等母親一睡著,我就輕輕地從她的手里抽出我的手來。
我一抽出我的手,我就又開始在車廂里走來走去。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人坐在一起,而且每一個人都是不一樣的。難道所有的人都是回老家過年的嗎?回老家過年,難道真的有這么好嗎?
我一定要回老家過年。我想。
那一伙九個人(最先我看見的是一個人,后來,事情——究竟是什么事情?我至今仍然沒有想清楚——已經不可避免地發生以后,我才知道他們一共是一伙九個人。兩個婦女和五個男人,還有一個兩只手臂都沒有了的女孩和一個全身上下左右每一個地方都是傷疤的男孩),是在我們坐火車都坐了兩天兩夜之后,每個人都坐得沒精打彩,不住地瞌睡的時候才來的(也許他們早就上了火車了,也許他們在別的車廂里,他們那種人坐火車,總是一個車廂一個車廂地轉)。起初,我不知道他們是一伙人。母親和父親當然也不知道。那個時候,火車上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們是一伙人。他們一伙九個人中的一個來到了我們跟前。也許最初,那個人并沒有想要坐到父親的身邊。這一切都是因為哥哥。哥哥的確是一個傻瓜,他總是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哥哥突然指著那個原本站在過道上的很普通的男人說:狗,你是一條狗。你才是一條狗哩,小狗日的!那個人朝哥哥轉過身,并且走了過來。他一伸手就揪住了哥哥的一只耳朵(我不明白是為什么,許多人都喜歡揪哥哥的耳朵,就像揪哥哥的耳朵是一件讓人很舒服的事一樣。但是我從來沒有揪過哥哥的耳朵,一是因為哥哥比我大,我怕我揪他的耳朵他會打我;二是因為他是我的哥哥,我不能揪他的耳朵;三是我并不討厭哥哥,他除了有時候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之外,一直沒有欺負過我)。哥哥說人家是一條狗,人家當然不高興了。父親立刻站了起來。你快松開他,父親對那個人說,他是一個傻瓜。我知道他是個傻瓜,那個人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松開了哥哥的耳朵,說,要是他不是一個傻瓜,他媽的老子早就做了他啦,還讓他在這里胡說八道。嘿嘿嘿。父親也沖那個人笑。你做了他,我就省心了。父親說。
于是,那個人就緊挨著父親坐了下來。他坐下來,隨即給了父親一棵煙,然后,自己也掏出一棵。父親接過來,就和那個人一起抽了。我不喜歡父親抽煙。我討厭煙的味道。火車上全是煙的味道。這是我最后還是決定:不喜歡火車的原因。
幾年沒有回老家了吧?那個人問父親。那個人臉上的笑容一團水似的蕩漾開來。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像那個人一樣笑的人。他臉上的笑容可真是燦爛和溫柔啊。最燦爛的陽光和最溫柔的春風也不過如此。他一笑,我就喜歡上他了。我躲藏在母親的懷里,悄悄地察看著那個人?;疖嚿系娜硕嗟枚紨挡磺?,但是沒有一個像那個人一樣讓人喜歡。他的臉上的笑容真的很好看。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他那一張臉和他那一張臉上的笑容。實際上,正是他那一張臉和他那一張臉上的笑容,改變了我們的生活和生命的軌跡。
是啊。父親回答。父親也給那個人笑。父親笑的樣子一點也不好看。在以前,我沒有看見父親笑過。父親對母親、我和哥哥從來不笑。父親一回到家里就抽著煙,埋著頭,坐在小板凳上。父親也很少和我們說話。夜里,在我睡著以前,我總是聽到父親長長的重重的嘆息聲。
老家在什么地方?那個人繼續笑著。那個人移動了一下他的屁股,想在座位上坐得更舒服一些,或者,想靠父親更近一些。
四川。父親的回答有一些冷漠。父親也移動了一下屁股。父親移來離那個人稍微遠了一點。
你是四川人?我也是。那個人的臉望向父親,他臉上的表情十分的親切,給人的感覺就仿佛他是父親的弟弟一樣。這列車上大部分都是四川人。你是四川什么地方的?
瀘州。父親的聲音有點熱了。父親的臉上泛出些許紅色。父親的臉原本是黑色的。母親的臉也是黑色的。只是父親的臉比母親的臉更黑。
瀘州,我知道,好地方,那兒產酒吧?瀘州老窖。我喝過,很好喝的。你家在瀘州的什么地方?那個人的一只手捉住了父親的一只手。
敘永。父親的手在那個人的手里掙了一下,就不掙了。我看出父親是愿意有一個人握他的手的。父親臉上的肌肉跳了一跳,開始有一些生動了。他的一只眼睛里有幾點亮閃閃的東西在閃。
敘永?沒聽說過,是個縣吧?那個人更緊地握住父親的手,那樣子就像父親是他的親兄弟一般。
是。父親的臉變得好看起來。他臉上的笑容如同春天的陽光下的泥土。
在縣城?那個人則是流經父親那塊泥土上的水。
不,我們老家離縣城還很遠,在霞峰山。父親似乎已經被那個人給感動了,他的兩只眼睛的眼皮,先先后后呱呱呱地都跳動了起來,就像兩只眼睛里都住著青蛙一樣。
噢。那個人低低地叫喊一聲。那個人叫喊的聲音是好聽的,像一只鳥。
一個很小的村莊,窮得很,全是茅草房,連個磚瓦房都沒有,有的人家還住山洞。父親不好意思起來。
噢,還有住山洞的?那個人又低低地叫喊一聲。聲音里充滿了驚嘆。他的臉上的表情更加的豐富,他的兩只眼睛都很奇怪地亮著,究竟像什么,我一時形容不上來。
有,這次我們回去就是要準備修兩間磚瓦房。父親的聲音里似乎有一些自豪。我不明白父親自豪什么。在我的記憶里,父親說話從來沒有用過這種口氣。
掙到修磚瓦房的錢了?那個人很關切地問。我再次發現他的眼睛一定像什么東西,像極了,我就是想不起來。
嘿,嘿嘿。父親不好意思了。他的兩只眼睛似乎是跳累了,瞌在了一起。
我們那兒的土地和石頭全都是紅顏色的。稍稍停了一會兒,父親又說。父親愿意有人和他說話。父親的臉更紅了,他的臉上的那些黑顏色已經被升上來的紅顏色完全占領了。
有紅顏色的土地和石頭,就在我們四川?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那個人看著父親的臉,對父親說。那個人捉住父親的手的那只手,在父親的手上輕輕地移動,看上去就像是在撫摸。
紅顏色的土地瘦,不長莊稼,養不活人,所以人都跑光了。父親說。父親的兩只眼睛的眼皮都變得異常地沉重了。父親仿佛要睡著了。
那你們還回去?那個人說話的聲音很輕柔。
我們要回去修磚瓦房。父親回答,聲音喃喃的,篤篤的,甜甜的。父親已經在說夢話了。一絲口水從父親的一個嘴角流了下來。
屁。那個人說。說著,那個人果真就放了一個屁。
我聞到火車上到處都是屁的味道。屁的味道像蚊子嗡嗡嗡地飛,叮住人就不放。我伸手捂住了鼻子。就那樣,捂著捂著,我也犯起困了。我極力地睜著眼睛,我看見火車上的人都在睡覺。人們睡覺的樣子實在是難看極了。我不想再看人們睡覺的樣子,于是,我閉上眼睛,也睡著了。
(白連春說:其實,檢驗結果早幾日我就獲知了,遲遲沒有公布,是我在反思這件事,即我做小白鼠吃所謂中國唯一高活性花生蛋白質。從我身上得出的結果,顯明:這個所謂中國唯一高活性花生蛋白質,只能是保健品,它根本不能像它的發明人靳光祥吹噓的那樣“包治百病,有望攻克癌癥和艾滋病”,因為,這些日子,朋友們都知道了,它連我的慢性腸炎都無法治愈。為什么開始幾日,我感覺肚子脹有好轉了?現在我只能說是我的心理作用。我記得十分清楚,我接到靳光祥的電話,第一句,他問我“你是白連春嗎?”我回答是。然后,第二句,他說“我能救你的命,我是全世界唯一能救你命的人”。就是這第二句話,把我震住了,因為當天早上,我非常精確地聽到一個聲音對我說“把上帝的歸還給上帝”,我以為:靳光祥和他發明的所謂中國唯一高活性花生蛋白質,原本是屬于上帝的。為什么我會這樣想?因為靳光祥告訴我:他的工廠被山東濟寧政府封殺了,他本人也被戴了手銬,而且,這之后,他還多次去了河南省的艾滋病村,為那里的病人免費送去他的高活性花生蛋白質??赡苡捎谶@些年,各地政府的作為給我的印象越來越不好,我一聽,就相信:靳光祥是對的,政府是錯的。現在我懂得了:山東濟寧政府封殺靳光祥和他的工廠是有一定道理的。通過這些日子,我和靳光祥的電話接觸,我一點也不夸張地說:靳光祥是全世界最會吹牛的人。他說吃他的高活性花生蛋白質,一個月,免疫細胞數能升到600個,開始說,一個半月,艾滋病就能治愈,后來改口說,六個月,能治愈。我的檢驗結果是:免疫細胞數129個。我可以肯定地負責地對朋友們說:在我回故鄉前兩個月,我的免疫細胞數已經是125個。為什么這么長時間過去了只增加4個?因為,我聽信靳光祥的話,中途停掉國家發給的藥。我停藥整整五十天。五十天后,在許多朋友的勸說下,我又恢復了。這增加的4個,是我又恢復吃國家發給的藥的結果,不然,我的免疫細胞一定會減少。這些漢字敲打到這里,想起了,靳光祥和方肘子一樣,都是反對中醫的,靳光祥不僅要我停掉國家的藥,還要我不吃任何中藥,因為,靳光祥說,按方肘子的說法:中醫是偽科學。隨便說明:靳光祥給我的花生蛋白質是免費的,但是他向我推薦的國珍松花粉卻是昂貴的。這些日子,我一直在吃免費的花生蛋白質和昂貴的國珍松花江粉,肚子脹濤聲依舊。還隨便說明:靳光祥發明的高活性花生蛋白質,取得“2004年度國家級星火計劃”稱號。不知這個所謂的“國家級星火計劃”是什么東東?懶得百度了。別不多說。愿上帝保佑全世界人民。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