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顏一覺醒來,完全不知道身在何處,只覺得頭昏沉沉的,精神很是恍惚。拿過床頭柜上的手機,軟弱無力地摁亮屏,看了看時間,下午4點.她趕緊掙扎著爬起來。
該去學校了。下午要組織學生參加學校大會呢。
臥室里顯得很昏暗,只有厚厚的窗簾一動不動,阻隔著外界光線的入侵,透出些微的光亮,屏幕樣地映出一方暗沉的光色。玻璃窗其實沒有關,卻毫無風的跡象,也感覺不到空氣的流通。秋顏忽然覺得悶得慌,想拉開透一透氣,徑直走到窗前。
她伸出了手,卻又停住了,莫名其妙地,竟然又有些不愿拉開,仿佛不愿面對瞬間將要撲進來的刺目的亮光。
口好干,她走去倒了一大杯水一咕嚕喝下。臨走,卻又倒回到窗邊,還是拉開了一條縫。
陽光很好,眼睛還真有點不適應。窗外的幾棵紫玉蘭正開得春深意濃,亭亭地挺立著些嬌艷的花朵。但她沒有覺得欣喜,也來不及欣賞,只略瞧了兩眼,便急匆匆地走了。
剛走到樓院轉角處,就和來路上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撞上了,兩人都嚇了一跳,趕緊往外一閃。那姑娘身著運動裝,背著個雙肩包,也是急匆匆的。一看就是個上學的高中生。她拍著胸喘著氣,忽閃著兩個水靈靈的大眼睛急促地說:
“阿姨,對不起,對不起!我要遲到了!不好意思啊!”說著說著就飛一般地跑開了。
“阿姨——”望著姑娘跑去的方向,秋顏站在那輕聲默念著。雖然這些年來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稱呼,但今天的她不知為何仍然想起了以前別人叫她“姐姐”的那些時光。眼前不停地跳蕩著這個年輕女孩青春靚麗的容顏。是啊,這樣年輕得耀眼的時光,自己也曾有過;這樣閃亮清澈的明眸,自己也曾有過。而現在,自己老了嗎?好像也還不老啊!自己還年輕嗎?那為什么會對那個害怕遲到被老師責罵的莽撞女孩有些羨慕呢?
她看到過一句話:“女人年輕時,多半是美麗的。”這話說得自然不無道理,然而由此推論開去呢,會得出些什么樣的結論?
(二)
來到學校演播廳,學生們已經齊聚。校長正招呼那個叫做什么什么的有一大串頭銜的專家在臺上就座。主持人站在臺沿提拎著糾纏不清的話筒線。會議還未正式開始。下面傳來分貝不高卻仍然鬧哄哄的聲音,是很多很多人群聚的那種特有的嘈雜音。
臺下,她所教的學生們早已整齊地站在列隊里,班主任遠遠守在隊列后頭,抱臂站著。轉頭見她來了,笑吟吟地跟她打招呼。不出所料,其實這個站隊,有班主任一個老師便足矣,根本不用她操心。她只覺得頭還隱隱地作痛,便機械地笑著點了點頭。
據說今天是什么重要的德育專題講座,學校通知要求科任教師也要到場組織學生。秋顏遠遠地在班主任后面站住了。只站了一分鐘,就更加確定了自己在這里并不發揮作用,甚至完全多余。正不知做什么,旁邊走道上過來了幾個人。一看是張、王、李、趙幾個年輕女教師。
“咦,小李,你也在這兒? ”小李是去年調離學校的,已考到招商局轉行了。秋顏有點意外,有點欣喜,頭腦好像清醒了一點。
小李笑得呵呵地:“瞧,她們硬要我來玩兒的。”說著,指著后面三個,詭譎地笑著擠擠眼。
那個“玩”字用的是兒話音,說得很重,特別強調。再加上一看人數,三加一嘛,秋顏自然懂了。她們已經形成了麻將搭子,邀約著要活動去了。
“你要走了嗎?走,一起去買碼,或者輪流上。站在這兒根本沒必要。有班主任嘛,走吧走吧。”小張帶點慫恿地說。
“走吧,走吧,一起玩。”那兩個也熱情地說,其實主要是看這里剩下她一個,不便自顧自走得那么干脆。
“哦,你們玩吧。”她并不好打麻將,一邊委婉拒絕,一邊卻又怪怪地,在發現她們是約好的四個,并不真正需要喚她的時候,還是覺得心里有點空空的。
“那,我們走了哦。”看著那四個說笑著往前走了,過道上熙熙攘攘,還有不少人來來去去,她便也若有所思,夢游一般地走了出來。這時背后傳來了擴音器里校長隆重推出專家那略帶鼓動的、渾厚的、底氣十足的話音。
(三)
從演播廳出來,覺得周圍空闊了好多,她漫無目的地走著,穿過花園七彎八拐的小徑,不覺間走近了一座教師宿舍。
宿舍樓很舊了,沉寂地靜默著,涂抹了些蒼苔的顏色。一扇扇圓月形的廊墻綿延而去,上面爬滿了綠色的藤蘿,像鑲嵌著敦實厚密的綠茸花邊。這看似死寂之處,其實生命也無處不在。似乎聞到了植物茂盛生長的氣息,秋顏深呼吸了兩口氣,感受著綠的清新。
院門那,一個老教授,鬢發蒼蒼,佝僂著背,拎著大包小包正吃力地跨那道坎兒。秋顏條件反射似的趕緊上去攙扶了一把。老教授連聲稱謝。大家抬頭一照面,秋顏想起來,那是她讀大學時的老師。老師的兒子和秋顏在一個學校教書,老師早已退休了,跟他兒子一起生活,也住到了這個學校。
老教授也認出了她。雖然她讀書那時很靦腆,并不常發言,但她當年沉靜秀麗的文字和她姣靜美好的容顏一樣小有名氣,都深得老師們喜歡。老教授尤其喜歡她,常在老師同學面前夸她聰穎、有文才、有靈氣。
“老師,您住到這兒了?”她出于禮節問候性地說了句廢話。其實有些廢話并非沒有用處,只是其用意不在于話的內容罷了。倒也確實是好久不曾見面了。老師的情況,她只是聽說的。
“是啊,你現在工作得怎么樣啊?聽說你教書很優秀,學生都很喜歡你。”
“嗯…我,還好。”
優秀不優秀又有什么關系?她也得過不少大大小小的榮譽證書,抽屜里那些海綿殼的紅本本倒也一大摞了呢!只是她并不覺得這些有什么意義。只有學生對她的喜歡倒算是給她的一大安慰。那什么才是意義呢?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她想起那個關于亞瑟、女巫和加溫的寓言故事來:“女人真正想要的,是主宰自己的命運。”是這樣嗎?還有別的答案嗎?
啊呀,自己怎么又走神了?趕緊回過神來伸出手:“老師你拿這么多,我幫你送進去吧。”
“不用不用,你們年輕人,有很多事要忙。我自己進去就行。”老師是不喜歡給人添麻煩的那種人,執意不肯。
“那,您要多保重身體啊。”她只好不再堅持。
雖很久沒見,稍顯生疏,但她覺得今日的老教授還如同當年恩師那樣親切。那眼光,那語氣,都讓她找回了依戀的感覺,像嬌寵的女兒面對一位老父親。這一刻她完全忘了自己已經是教課好幾年三十五歲的一個女教師了,早也不是孩子,也不再是學生,還有了認不完、記不清的無數自己的學生。人生奧妙無窮,角色的轉換也是如此。
目送老師走進院子,消失在樓梯間,她呆了一會兒,才慢慢轉身走了。
(四)
“秋老師——秋老師——”有人一迭聲地喚她。抬頭看,已來到柳岸池。前面一個清澈的池塘,旁邊一個涼亭,草坪里有兩塊奇形怪狀的高大白石頭。三十來個學生正聚集在柳岸池邊的開闊地上,好像在搞什么活動。他們三五成群地散立在白石頭旁邊。喊她的是一個挺帥氣的大個男生。他顯然是一個組織者,遠遠地看見了她,朝她喊。
“你們這是……”她感到疑惑。
“秋老師,我們今天在這里搞紀念活動。”
“什么紀念活動啊?”
“紀念王化老師,一周年了。我們自發組織來的。”那男生低下頭,聲音沉痛。
“王化?”她這才發現學生們表情肅穆,每人臂上帶著一朵小小的白花。
王化是誰?她一下子沒想起來。她不作聲,低下頭。一個身影慢慢浮出水面:那個瘦長身材,風度翩翩,白面星眼,文質彬彬的;那個很有才華,也挺有書生氣,幽默睿智的;那個特立獨行有時會穿著長裳行走于校園的;那個和自己同一年調到這個學校的;那個臉上常綻開著帶酒窩的笑容的男教師。呵,在見到他之前,她從來不知道男人的酒窩才真正醉人。
王化老師教語文,班里學生都服他。有一次,一個姓江的學生仗著家里有錢老愛瞧不起人,辱罵同學,結果在班里失了人心,成了孤家寡人一個,搞得自己也沒趣,很是苦悶。他便在批作業時,鄒下詩一首開導教育:“江郎有‘財’氣,出口便成‘臟’。若能與人善,得免獨自傷。”后來這個學生省悟了,改正了錯誤,和同學們友好相處了,還把這首詩剪貼下來,珍藏在裝幀精美的日記本里。
女生中自然更不乏他的粉絲和崇拜者。自他講了《西廂記》“崔鶯鶯”和“張生”以后,女生們暗地里就叫他“王生”。秋顏和他曾經教過同一個班級。他上語文,她上歷史。兩人郎才女貌,開始學生們不明就里,“王生”叫開后,班上就有頑皮的男生把她叫做“秋鶯鶯”。有的女生雖然不樂意,可誰叫他們兩個那么配對呢,加上誰也不好意思公然站出來反對。因此,外號便多了一個。老師被學生給起外號,是常事,再普通不過,也不在乎多一個。其實他們倆什么事也沒有。王化老師有妻子,她也有丈夫。各自的軌道平行,并不相交。有時聽到學生哇哇亂叫亂起哄,他和她只是坦坦蕩蕩,相視一笑而已,都不放在心上。日子久了,學生們知道老師的婚姻情況了,也就沒有人再亂叫了,最多惋惜一通。可現在,王化老師去世已經一年了。他是在離校門口不遠的街口上遇歹徒報復毆打學生為保護學生而被刺身亡的。
盡管是法制社會,但罪行和兇殘仍然存在。知識和文明往往就這樣消亡在無知和野蠻的手里!她內心仍然既悲哀又憤怒,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這么遲鈍,連王化老師都差點想不起了。傷痛之外,心里更有一絲歉疚。那個男學生看她低頭不說話。以為她正傷感唏噓,眼里又涌上一層水霧來,眼圈更紅了:“秋老師,已經默哀過了,下面是我們獻給王化老師的一首歌。我們沒請別的老師,碰巧你來了,真好,就聽聽我們為他唱的歌吧。”她點點頭。揀池邊涼亭一個臺沿坐了下來。幾個學生手中的吉他聲響起,學生們聚成幾排,站得筆直,正對著池水開始唱起來:
我曾經問你未來的顏色
你指著那片雨后的天
生命拒絕了完美的曲線
你微笑著走過
教會我們仰起微笑的臉
是你指給我蔚藍一片
是你點一盞明燈照我在前
是你教我懂得勇敢和信念
給你的答案
我們永遠都不會黯然
思念著你對我們的思念
我發誓要把它印在心里面
沒有你的陪伴我們怎能不悲傷
你的聲音告訴我
不要有遺憾
有過寂寞有過失落但我從不孤單
一抬頭就看見你看著我
是最亮的一顆星星在閃
走過四季走過記憶走過風霜
一抬頭就看見你看著我
你就是那片藍色的天
……
琴聲和歌聲在池塘周圍悱惻地漾開,驚動了池中紅鯉魚。它們不安地輕微騷動,這里那里跑來跑去,激起很多細小的波紋。水面波光粼動,仿佛歌聲正化作一場細雨纏綿灑下。
聽到學生們動情的聲音,想起王華老師的英年早逝,那樣完美的一個鮮活的生命!她真正地悲傷起來。心里揪扯著,眼里模糊了。
但還有一種感覺像喪亡的悲痛一樣地讓她感到可怕。那就是她居然差點想不起王化了。
怎么,過去發生的這些事情,你就全都忘了嗎?苦苦回憶,終于想起的時候,簡直覺得是在前世!這讓她有些心驚。
她惶惶地站起身來向外就走。沒打一個招呼,也沒向學生們看一眼,還磕磕絆絆地踢飛了路上一顆不知哪兒冒出來的小石礫。事實上紀念活動還沒結束。學生們還沉浸在悲痛的懷念里,只有邊上的幾個學生朝她詫異地望了兩眼。
(五)
她走過長廊,看到前面的一個拱橋跟前有兩三個人站著說話,拱橋是石質的,小小的一個拱,積木樣搭在一個小溝渠上,顯得很低調。岸邊的柳枝很輕地拂動著,也很低調。
站在橋拱中間最高處,一個微胖的女生,穿一件白色絹絲的寬袖上衣,一條齊膝的翠綠綢裙,從橋欄空隙里露出略粗的小腿肚。她的衣裙很美,像一片綠葉托起一朵白蓮,在風中輕輕搖曳。頗能引起絕色佳人在水一方的遐想。但那女生樣貌卻很普通,只一張并不精致,也不嬌嫩的娃娃臉,倒是微笑著,帶著點頭腦簡單的那種憨厚和溫和。
好熟悉的一身衣裳,好熟悉的一張臉啊!她停下腳步,極力地回想。這個人應該是曾經和她很親密的一個,她確定。但搜腸刮肚,就是想不起來。她遲疑地站了很久,滿心的茫然和困擾。那白蓮女孩和另兩個還在那里悠閑地聊著,輕輕地說笑。顯然,白蓮女孩沒有看見她。唉!她無奈地嘆息,轉身,慢慢挪動腳步。又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不就是自己最要好的室友嗎?睡在自己上鋪的,和她一起同桌上課,手挽手打飯,連洗澡都形影不離的,有許多私密話可以講的那個?盡管名字還遲遲未跳出腦海,但她確認自己明白了她的身份。她有一種想擁抱她的沖動,急不可待地想撲過去說點什么。名字這會兒終于在腦海出現了——芳!她猛地轉身抬腿朝她跑去,卻又站住了——那拱橋上已經沒了人影。再四顧,周圍也沒有。只有一根根的柳枝空蕩蕩地拂來拂去,撓著她疼痛無力的心。
她又沮喪,又茫然。她還有許多想說的話沒有說啊,怎么芳就走了呢。工作后,她也去過一趟她結婚后的家。芳的丈夫是個鄉鎮公務員,人長得帥,也很有才能,性格忠厚老實,很節儉,很顧家,不愛出去應酬交往。芳不會廚藝,家務也輕易不動手。因為她丈夫說她太笨,做什么都讓他放不下心。偶爾有應酬實在不能在家,她丈夫也會先把飯菜預備好,連肉片都切好,佐料備好再走。芳只胡亂一下鍋就行。這么樣一個人,總是笑瞇瞇的,像個天真的大男孩,卻也真正是家里呵風護雨的頂梁柱。仕途上雖不見什么發展,但他并不在意,芳也不在意。他們一直待在一個小鄉鎮里,但他們都很滿足,都感到很幸福。
想起芳的幸福,她忽然就有些失落起來。自己的丈夫在市衛生局工作,一表人才,家世也不錯,是別人介紹的。認識她的人都說他倆才貌相當,挺配對。父母都很滿意,她也就認了。戀愛,結婚,生子,一切井然有序。本來日子也還過得不錯,丈夫對她也挺好,但自從丈夫升為辦公室副主任以后,就幾乎天天不在家了。一個字,忙!丈夫丈夫,一丈之內才是你的夫啊。習慣了孤獨和冷漠,回憶早已不敢觸碰,酸澀的固然令人悲傷,甜蜜的更加讓人心痛。談戀愛時的感覺早已隨風消散。她一次又一次地思考自己的婚姻:這是一個正確的選擇還是錯誤?同時自己也明白,正確與錯誤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切既成事實。答案卻始終在這里反復糾結:他不再愛我了——他還是愛我的;已經絕望了——希望或許還是有的。
當然,她還沒有傻到說一句話扯一張花瓣地進行無聊的占卜,但再聰明的人對于自己的問題也是很難作出精確的判斷的,更何況關于感情。常言又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能怨他嗎?也無法說清啊。
但不管答案究竟是什么,她仍然無法排解自己內心的幽怨:曾經的美好如今還剩下些什么呢?多少個月華如水的夜晚,哄睡女兒,關掉燈,凝望窗外。夜色微涼,唯有清輝拂肩。“輕啟紅唇欲語,怎奈清淚先流”,真是欲說還休啊。她倒有些羨慕什么也不多想的那些傻女子。不是說大智若愚嗎?而自己呢,想得多,感情太細膩,對外界的反應太過敏感,并不是什么好事情。她只能保持著一如既往的平靜,像一潭沒有波紋的湖水。偶爾有魚兒甩一甩尾巴,冒出幾個泡來,掀起幾點漣漪,也不過是轉瞬消逝的泡沫,只帶來一些破滅的幻響。
(六)
她若有所失地又向前走去。前面是操場,傳來一片熱烈的吶喊聲。她什么也沒聽見,只管沿著水泥板鋪就的小路走去,就走到了操場邊。成群的人正圍在那里歡呼加油。前面的是見縫插針,擠得密不透風,后面的還站在了操場邊的花臺上,排成排,扶著肩,踮著腳地探頭大吼。好象運動會上的賽跑似的,徑道上有幾人在飛速地跑,每經過時,隨著“唰唰唰”的蹬地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迎面“呼啦啦”帶過一陣疾風。
這時,她看見了操場邊加油的他——那是她的初戀。他家境的貧寒和卑微敗給了她父母高傲的決絕和眼淚,一場隔離時空的愛情,一個被迫分手的結局。他站在花臺邊上,高高的露出臉和小半邊身形,還是青春年少的模樣,樸素而純真,清瘦而精神。幾乎同時,他也看到了她,眼神一下黯下來,便有種深沉的憂郁。她的臉色有些不好,蒼白憔悴的樣子。他看著,眼中露出一種可以割人的疼痛,像當年那樣,無比熱烈而悲傷的眼神,那是兩把刀子,極其鋒利的。
兩人的眼神交匯了半分鐘。都沒有說話。她想喊他,想大聲呼喚他的名字,想說點什么,又終于沒有,低頭轉身離開了人群。他盯著她的眼睛,像粘上了她的,看著她轉身,又盯上了她的背影,看著她離開。好一會兒過后,他才回過神來,眼里不再熱切,像經過了滄海桑田,剩下的都是凝固的冷峻和平靜。卻又說不清、道不明地,他還是悄悄離開人群隨著她遠去的身影跟了過去。
二人來到一處僻靜的花園,一前一后地站著,望向矮花叢前面的那棵玉蘭樹。那是棵少見的很大的玉蘭樹,樹干粗壯如抱,高聳如塔,枝冠如傘,此時不見一片葉,只有滿樹肥碩的玉蘭花豐姿綽約,繁蕪絢彩,開得壯麗威嚴。
“你還好吧?”
“嗯,還好。”小徑的風一吹,她忽然有些清醒了過來。那種恍惚被趕跑了不少。
“你沒事吧?”語氣里很有些擔心。
“嗯,沒事。”她長吸了一口氣,漸漸平靜下來,“你不用管我。”又故作輕松,倔強地甩了一句硬話。
畢竟,今天的兩個人已不再是從前。誰管得了誰呢?
她有些不愿意回去,站了很久。他也站了很久。大家又都沒有了話,都低著眼看著前面不遠處的樹。
風拂著偶爾凋落的些許花瓣跚跚地搖,從高高的枝頭一路墜著,悠悠地跌落到長得密密的草坪上,輕得沒有聲音,卻每一瓣都像砸了一錘似的,在他們心上轟然作響。幾只麻雀在對面的矮樹叢里輕靈地躍動,卻怕打擾他們似的,并不發出鳴叫的清響。只有幾叢小樹枝在微微晃動。
她想說又沒有說,還能說什么呢?說什么也沒有用。
他想動又沒有動,不知該怎么安慰,也不敢輕舉妄動。
過了一會兒,他緩緩地說:“我說過,我不怪你。”
她流下了眼淚,沒有說話。
又過了一會兒,最后他說:我的自行車就在那邊,風涼了,我送你回去吧。
是該回去了,這半天她已經不知不覺地走出了好遠。再前面已是校園北區盡頭的男生宿舍。遠遠地有晃動的人影來來去去。她沒有反對,默默轉身。隨他來到后門口轉角處自行車前。他蹬上車等她。她猶豫了一下,確定自己冷靜、清醒了,便還是坐了上去。調整了坐姿,用手抓著他的肩。那是多么熟悉的肩頭啊!還帶著當年那一股青春年少的氣息。但是她卻只能在下車時,客氣地說一聲“謝謝”道別,她也在心里只作了這樣的打算。
“回家好好睡一覺,什么也別多想。”
車子啟動了,輕悄的車輪聲“咔咔嚓嚓”細細響起,低低傳到耳邊。風立刻鼓動了起來,涼嗖嗖的灌入脖子。
“嗯,我沒事。”她無力地答應,沉吟了好一會。又幽幽地說,“我只是覺得,怎么過去的事情,都好像,”說到這里,忽然人就整個虛弱了下來,“已是前世了呢!”
最后這幾個字,她的聲音完全擅抖了起來。她側坐著,原本扭身扒著他的肩頭,現在是完全無力地趴了下去。只緊緊地抓著他,像害怕落水的人緊緊抱住一個東西不愿放手。不管它是稻草還是枕頭。
她并沒有想要抱他。只是此時所有的堅強突然崩潰,她倚靠在他背上,只看見眼前眩暈般地出現了一個大大的太陽光圈,拖著幽藍幽藍的火苗,悠悠向車后飄去,飄去。那些藍火苗被風拉得很長很長,如水草般招搖,像風的影子在舞動。
她終于大聲地哽咽起來,一下一下使勁地抽噎。他騎車的動作仿佛頓了一下。遲緩了片刻,接著又弓身挺著背,用勁往前更快地朝她的家蹬去。風呼呼地吹在耳邊,藍火苗飄過之處,幾片不知是落葉還是落花的什么東西朝后飛卷而去……
(七)
秋顏一覺醒來,完全不知道身在何處,恍惚迷離中四處打量一番,才明白是在家里。拿過手機一看,才下午3點。原來自己還不曾去學校,學生大會也還沒到時間?
把手機放回床頭,卻發現午后的陽光從窗簾未拉滿的半邊斜射入窗來,將床頭映射得一半明一半暗。光線燦爛地傾瀉在左側床頭柜,一本攤開的書上,靜靜地躺著一片玉蘭花瓣。白色的內瓣,淺紫的外殼,瓣根處是較深的紫紅,向瓣尖自然過渡漸變漸白。它側逆著光,在暗色的背景中晶瑩透亮,如玉玲瓏。沁人心脾的玉蘭香味正幽幽地在室內游走著。
哪兒來的花瓣?她抬頭望窗外,半邊窗口不時有凋零的玉蘭花如隕石般沉重地墜落,仿佛有墜地的聲音傳來,不知道有沒有疼痛。她起身,推開窗,探頭向外望去,玉蘭樹下面是厚厚的綠草坪,一片又一片碩大的、粉白紫紅的玉蘭花瓣重重疊疊,靜靜地散躺在上面,莊嚴肅穆,將一幅鮮明的畫面鋪染得轟轟烈烈。她有種被震憾的感覺。
她們美麗過,不是嗎?
耳邊響起梅艷芳低沉哀婉的歌聲:“女人花搖曳在紅塵中,女人花隨風輕輕擺動……
忽然明白,人生有太多無法主宰的東西。像流水,像落花。
一個聲音在對她說:你不能主宰別人,但你可以主宰自己,至少,主宰自己的心態。
又一個聲音在對她說:你可以美麗下去,每天,永遠。
這時,手機響了:“老婆,今天晚上我要回家吃飯,記得給我煮點啊!”
“好啊,真難得啊!”她苦笑著撩了一下頭發,心情好了一點。
她抱臂側聽著手機邊向窗外望去:繁花將要落盡了,樹上的殘朵已經不多,但是在花枝間,在零星的玉蘭花瓣背后,碧玉般的嫩芽已經嬌怯地從料峭春寒中露出來,咀嚼著春光,咧開嘴笑著,個個清新明媚。
她把窗簾全部拉開,陽光瞬時間照亮了整個屋子。
“是要多回來陪陪你啊,哪能天天在外邊!”
合上手機,內心竟然涌出一種淡淡的甜蜜。唉,畢竟是女人啊,為一點點甜言蜜語往往就可以拋下一切,赴湯蹈火。
一邊自嘲地笑了,一邊又喃喃低語道:“春花已落,夏葉未老。”自個把這不知在哪看到過的句子反復念叨了兩遍。終于,站在窗前的秋顏豁然地笑了。在玉蘭花枝的背后,她的面龐閃耀著窗外三月金色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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