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 言
也許是對故鄉的眷念,一切文字都不能概括那些事實。故鄉那道彎彎的河流,有太多悲涼難以訴說。當這一切都成了過去,故鄉那道河還是依舊流淌著,對于人世的過往變遷,它是多么冷酷。世間的這一切都是這樣吧,過去的都過去了,隨著風吹日曬慢慢消失在遠方。生活就是生活,雷打不動的真理。存在的繼續存在著已它固有的生命形式,消失的已經消失,隨著時間的湮滅默默無聞。幾個家族的命運,幾代人的追求目標,在故鄉那條河邊交織往復。先輩們對土地的眷念早已過去,只留下一片蒼茫的大地等著后代思考。土地存在,鄉村的家存在,它只是變了一種生活方式。生活的本意留在了現代人思索的行囊之中。活著是一個難題?
一
臘月的趙家村,冷冷清清,莊稼都已收完,田地里找不到幾個忙活的村民。水田里是一汪清水,坡坎上是一片荒蕪。水田里枯黃的稻茬軟軟的踏在水面上,坡坎上亂蓬蓬的干草正在和寒風作著最后的抵抗。臘月真冷,一陣寒風吹過,刮在臉上像刀子割。人們都躲進屋子,關起門,烤著火盆。陰冷的天時不時飄點水雪,那些出門的人都裹緊了衣服,縮著腦袋,口里哈著一陣水霧。
趙家村是一個有著七八十戶人家的大村子,這里姓趙的人家占了一大半,所以才叫趙家村。趙家村沒有東高西低之分,幾座小山坡圍著幾條大正溝。村民依據地勢,各自把房屋建在滿意的地方。有的修在山坡上,有的修在坡底,有的修在正溝邊,不成任何樣式。有的是單門獨戶栽在山坡上,有的是幾戶挨著盤在山坡底,一條條彎曲盤繞的土路延伸到各家壩子邊。村子旁邊有一條小河,也是彎曲盤繞的過去,該寬的地方寬,該窄的地方窄。河面上常飄著一些村民丟棄的死鴨死兔子,有時還有一頭肚皮亮白滿叮著蒼蠅的死豬。河邊是一層米把寬的水草,密密得蓋在水面上,夏天是一片綠,冬天是一片灰。過了河就是另一個村的地面,河里沒有船,村民的土地都在河這面,沒有必要到另一個村子里去。
秦高華正從地里摘完菜回來,背簍里背著幾株鮮嫩的白菜,上面還沾著晶瑩的雨水。雨剛停一會,路面變得濕滑起來。一陣寒風刮過來,吹進他那破爛的衣褲里,他不禁打了一個寒顫。“**生了你們六個都沒事,現在再生一個就要引產,媽的,啥世道?”高華一遍遍回想著他大的話。他也想不明白,國家怎么不讓他多生一個?他媽生了他們六個,啥事沒有,到了他,就只準要一個了。可惜他婆娘第一胎沒爭氣,給他生了一女娃,香火都沒能續上,可又遇到了計劃生育。早不搞,遲不搞,偏偏到了他這一代才搞。想到別人的婆娘第一胎就生了個男娃,自己婆娘凈是不爭氣,讓他的頭怎么也抬不起來。“這一胎可能是個男娃娃。。怎么是可能呢?一定是。。。”他不知想了多少遍,念了多少遍,悔了多少遍。是個男娃好,不管是罰款,還是抄家,死也足愿了。高華想要個男娃都想瘋了。他婆娘剛懷上時,他就一遍遍的問婆娘是男還是女,“我咋知道!”他婆娘答道。看著婆娘的肚子一天天長大,他撫著婆娘的肚子摸了一遍又一遍,“是男還是女?”。他婆娘也是一口答道不知道。是的,他婆娘也不知道。他婆娘自從肚子一天天長大,生怕別人發現去舉報。這幾年計劃生育搞得嚴,動不動就抓去引產,幾十號人一聞到動靜,就跑到孕婦家里來。今天來,明天來,搜屋子,查豬圈,硬要翻出點什么來。村里的張二嫂因為懷了第二胎,這伙人就像瘋狗一樣攆了來,堵了前門,把了后門,屋子里到處都是搜查的人。張二嫂還算躲得及時,一聽到有人來,捂著肚子鉆到了豬圈的茅坑里才得以幸免。高華的婆娘李芳蓮自從生了一個女娃,自己都覺得臉上無光。她不是不心疼自己的娃,男娃女娃都是自己的骨肉呢,但天天看到公婆的冷眼,聽到她男人的嘆息,心里很不是滋味。看著自己的肚子一天天變大,李芳蓮卻有些擔心。為了不讓人發現,她就扎緊褲帶,收起自己的肚子,照舊下地做活,只是擔抬之類的重活都讓她男人做。別人和她說笑,她也和別人說笑,她的秘密別人一點也不知道,都埋進了她的肚子里了。
高華到了家,打開房門,他婆娘正在門后納著一具鞋底。
“快把門關上,冷得很!”高華忙把門關上。
“村婦女主任來過,剛走一會。”
“她問啥了?”
“她問我是不是要生,我就說沒有的事。她還說明天有人來追查,萬一有就去躲一躲。”
“嗯。。嗯
“你看咋辦撒?只知道嗯嗯,嗯過求啊!”
“咋辦?咋辦?我知道咋辦,煩不煩。干脆不要了去引產算了。。。。
“我才不干,要做你去做,是男是女我都要生下來,狗日的,一遇到點事就慌成個求了!”
聽到夫妻倆爭吵,高華的母親從里屋走了出來。
“吼啥?吼啥?怕別人聽不到啊?”
“老五,明天你在家呆著哪也不許去,芳蓮,你明天一早就走,我叫老大家的四妹送你。”
這位精明的婦人一會兒就把事情安排妥當了。高華的母親生了六個娃,什么事沒見過?這點小事算個求。老母親也知道只有把孩子生下來才知道是賠本貨還是爬墳頭。
李芳蓮聽了她婆婆的話,心里更有了信心,她把四歲的女兒喚到跟前。
“大妹,今晚你跟著奶奶睡,明天媽媽有點事要出門,如果有人問**媽哪去了?你就說不知道,懂了沒?”
大妹懂事的點點頭,其實大妹早就知道她媽要生弟弟了,雖然沒人告訴她,但她看到媽媽一天天鼓脹的肚子,她就明白了。她也明白家里除了媽媽疼愛她之外,爺奶,就連她爸都另眼看她,看她這個不合時宜的賠本貨。奶奶的冰糖她吃不到,爺爺的蒸蛋也分不到。她也想有個弟弟,這樣她就不會受這些委屈了。
天還沒亮,外面漆黑一團,一切都籠在靜寂之中,村子邊的幾個小山坡被黑夜扭著逃也逃不掉,水田里反射出一絲微光,冷冷的映在眼里,讓人心寒。 秦高華給婆娘找了一截棍子柱在手上。芳蓮裹著頭巾,披著破布毯,從屋里走了出來,腳上穿著一雙破舊的筒靴。她的臉上泛著紅光,早晨的寒風抽打在她的臉上。她剛從被窩里爬起來,那個簡單而破舊的被窩還散著她的余溫。
“我走了,他們來了可千萬別和他們鬧。”李芳蓮接過棍子,望了一眼她的男人。
“你走吧,路上小心點,別摔倒了。”她男人叮囑道。
李芳蓮抬頭看看了她的屋子,因為沒點燈,屋里一片漆黑。她走到壩子邊,四妹牽著她的手,她們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寂靜的黑暗中。
李芳蓮前腳剛走,家里就來了一大堆人,他們舉著火把,突突地沖到壩子里。帶頭的是鄉婦女主任趙子善,他走到人群中間,小聲的嘀咕著。人群開始散開,幾個人堵在了門口,幾個人從壩子邊繞到屋后。趙子善對這次搜查相當重視,他一聽到情報,天沒亮就召集人馬趕到趙家村。這個趙子善對計劃生育一向上心,從不敢松懈。遠近幾個村子的人都怕他,怕他的冷血,怕他的兇狠。那些被強拉去做引產的婦女一見他就朝他吐口水,都咒他生娃沒屁眼。面對這些村婦的咒罵,趙子善不改初衷,天天都像一只剛上滿發條的時鐘。一想到他在縣表彰大會上捧著一塊金燦燦的獎牌,生娃沒屁眼算得了什么?
一切布置妥當,趙子善快步走到高華門口,用手猛烈的打著門“秦高華,把門打開,聽到沒得?”見沒人應聲,趙子善又用腳踹著門板“秦高華,老子曉得你婆娘在屋里,快開門!”
門被打開了,趙子善帶人沖進屋里,紅紅的火把把漆黑的房屋照得透亮。火把一會兒竄到堆滿柴草的灶房,一會兒竄到床底,一會兒竄到豬圈,一陣啪啪的腳步聲夾雜著幾聲旺旺的狗叫,整個村子都被吵醒了。這兒沒有,那邊也沒有,一群人聚在一起,火把都映在了高華臉上,本來就不高的秦高華顯得更加矮小。
“沒有?你婆娘躲哪去了?日**,快說!”趙子善扯起高華的衣襟大聲吼道。高華記得他婆娘臨走時告訴他的話,心里平靜下來,要是平時他早劈了這小子的腦袋。“日**,你啞巴了,說啊?”任憑趙子善怎么罵,秦高華橫豎就是不說話。
天漸漸亮了,幾聲喔喔的雞鳴,打破了寧靜清冷的村莊,村子的輪廓清晰起來,遠處的小山坡慢慢舒展開它的線條,許多屋子上都冒起了縷縷炊煙。那幾個守在秦高華屋后的人被凍得直跺腳。“媽的,這差事像是守靈”,“老子下回絕不干了”,“我的求都被凍僵了”。他們一路罵罵咧咧回到壩子里。這群人在高華家并沒有搜出什么來,還白白浪費了幾個鐘頭。趙子善狠狠的扔掉手中的煙,這群人在他的帶領下悻悻得離開了。
李芳蓮一出家門,就一刻不停的走了幾個鐘頭,她的筒靴上沾滿了厚重的軟泥,那用稻草搓成的防滑繩因為沾了泥水變得又濕又重。剛滿十歲的四妹在前面探著路,時不時叫她小心點,李芳蓮已離開村子很遠了,趙家村的輪廓早已離開了她的視線。四處的房頂已冒起了輕飄飄的煙。芳蓮的頭上早已沾滿了細細的一層汗,李芳蓮叫四妹停下來,把頭巾取下來放進了四妹的包袱里。
“四妹,你快回去吧,天都亮了,我能自己走了。”
四妹把包袱給了她的幺媽,隨著一聲“慢點,幺媽”,四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拐彎的地方了。離家的路現在只有芳蓮一個人走了。天雖然亮了,可心里不免有些孤單。不知道家里是什么情況,不知道她男人是如何應付的?她有些餓了,早飯都沒來得及吃,肚子里的孩子恐怕也餓了,一個勁得踹著她的肚子,還用小手劃著她的肚皮,弄的她既難受又想笑。她用手撫著肚子,因為穿得太厚,她觸不到被胎兒頂起的肌膚。芳蓮一邊撫著肚子,一邊和她的孩子說起了話。
“現在只有我和你了,小幺幺,你餓了?我也餓了。。。不要踢我了,媽媽還要趕路呢。。。嘿嘿。。。。你聽到了嗎?。。。。哦,你聽到了。。。。輕點踢嘛。。。。。我知道了,嘿嘿。。。娃啊,你聽清楚了哈,是趙子善那個雜種逼得我們娘倆走投無路的,長大了,你一定要罵他,‘趙子善,我摳你屁眼。’聽清楚了嗎?。。別踢,別踢。。。我知道你聽見了,。。。呵呵。。。呵呵呵。。。”芳蓮和自己還沒出世的孩子說著話,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個瘋婆娘呢。
芳蓮的躲娃之路頗為艱辛,她被計劃生育組追過幾次了,幾次都逃了出來。娘家里躲過,遠親近鄰家也躲過,親人們同情她,給她提供食宿,還瞞過追查的人。她在東家住幾天,在西家住幾天,只要聽到一絲風聲,她就得連夜走。這次雖然逃了出來,可不知道往哪去,她就像一個流浪漢無處棲身。三姐夫雖然愛打牌,動不動就打她三姐,可心眼并不黑。想到三姐家還沒去過,芳蓮就挎著包袱朝三姐家的路上折去。
趙子善對這次搜查結果極為不滿,勞師動眾,自己也親自指揮,可還是一無所獲。這中間必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趙子善總結了這次行動失敗的原因,他決定采取車輪戰術,每天派幾名親信到秦家進行突擊檢查,他就不信捉不到李芳蓮。思謀之后,他找了幾個人給他們安排了具體的任務。
這幾個人天天都來高華家,有時是早上,有時是中午,有時是半夜,他們就像抓共產黨的特務,一到就東翻翻,西瞅瞅,就連茅坑都沒放過。他們還真是死心,一連堅持了十來天,每次來都仔細檢查,可每次都灰著頭悻悻的離開。
芳蓮在親戚家呆了十幾天,她并不閑著,見有活就干,有事就做。她明白她是寄人籬下,不能像個老太爺一樣被人養著。她見過別人的冷眼,聽過別人的謾罵,她都吞了吞自己的口水,把眼淚咽下,為了她的孩子她什么都能忍。這個親戚對她不好,她就到另一家,別人吃什么,她就吃什么,從不敢有怨言。十幾天了,她唯一放不下就是大妹,不知道大妹在家受沒受委屈。這孩子從小營養不良,頭發黃的像秋天的枯草,冷得兩條鼻涕掉在嘴上。。。。大妹最喜歡依在她身上,用稚嫩的聲音喊媽媽。。。。。我一定要回去看一看,不行,我一定要回去。。。芳蓮一遍遍得對自己說著,淚光里閃出大妹凍得發紅的鼻子,和那揩不掉的兩條鼻涕。。。。
芳蓮估計摸著時間,一邊走一邊看看天色。上回離開是越快越好,這次回來是越慢越好。芳蓮拄著她男人給她的那截棍子,口袋里裝著親戚給她煮的兩個熟雞蛋。她見時間還早,就走到一個可以看見自己村的小坡上停了下來,棍子斜靠在身邊,伸手掏出一個雞蛋,剝完蛋殼吃了起來。她遠遠看見村子上騰起了一陣輕飄飄的煙,籠罩了整個村子,村民都升起火開始做晚飯了。她伸長脖子想望一望自己的家,可怎么也望不到,白茫茫的煙擋住了她的視線。天色漸漸暗下來,一切都處在夜的寂靜中,幾聲旺旺的狗叫消失在遠方。李芳蓮開始回家了,借著黑夜的掩蓋她來到了屋背后的小坡上,豎起耳朵聽家里的動靜,家里沒有生人,她才放開腳步轉到屋前的壩子里,推開那扇熟悉的門。
她男人正在拿著鍋鏟炒菜,鍋里發出嗞嗞的聲音。她男人并沒有發覺她。
“我回來了,還沒吃飯啦?”芳蓮話沒說完,她男人的鍋鏟就掉進了鍋里。
“你咋回來了?嚇我一跳!”
“我回來看看,心里悶得慌。”芳蓮順手把門關上。大妹一聽見她媽媽的聲音,就從里屋跑了出來,一頭扎進她懷里,嗚嗚得哭起來。芳蓮坐到板凳上,抱起大妹放在自己的腿上,用手揩著大妹的眼淚說:“不哭不哭,媽媽不是回來了嗎?”
芳蓮問她男人:“計劃生育追查組來過人沒得?”她男人告訴她,她走的十幾天天天都來,今天還沒來過,估計晚上就要來,她男人叫她快走。
“走,走,走,屁股都還沒坐熱又趕老子走,這伙王八蛋,生娃沒屁眼的趙子善,老子一輩子都記得你!”芳蓮大聲罵道。
“你小聲點,不要讓別人聽到了,這次我送你走,等你安頓下來,我就回來,估計娃就要生了,到時你叫人給我帶個信。”高華一邊說著話一邊拉著她婆娘往門外攆,大妹哭著嚷著要媽媽,高華順手就給了她一耳光,“哭啥?再哭老子把你扔出去喂狗!”
高華又把他婆娘送走了,婆娘還想讓他多送一會,用手抹著眼淚硬是不走了。高華好說歹說才得以脫身。回家的路上,高華想起他婆娘的狼狽樣,不禁鼻子一酸,幾滴眼淚順著眼角溢了出來。“趙子善,你個龜兒子,你給老子記住,你個狗日的要遭報應”,高華心里暗暗說道。
芳蓮要生了,她連忙叫人給她男人帶信,高華喊了他的兩個丈母娘(一個是親丈母娘,一個是幺丈母娘)還有一個接生婆,手里拎著產后的東西匆匆忙忙剛到芳蓮寄住的親戚家。親戚不讓他婆娘在自己家生產,說是有晦氣,親戚就給他找了一處空豬圈。芳蓮躺在鋪了破布毯的空地上,臉痛苦的抽著,一串串哎呦聲回蕩在屋子里敲打在每一個人身上。接生婆跪在地上,用手摸了摸芳蓮的下身,“還沒露頭,用力,再用力!”芳蓮又是一陣發力,牙齒咬得咯咯直響,汗水浸滿了她的額頭。
“再來,再來一次!”接生婆又一次喊道。
芳蓮已是筋疲力盡,頭發早已被汗水濕透,裸露的雙腿被凍得直發抖。她男人在門外著急得跺著腳,拳頭捏得砰砰響,他多想替婆娘出把力,可這種事男人光有力氣卻只能干著急。
當高華聽到一聲垂死般的哀嚎和接生婆的歡呼,他迫不及待的沖進豬圈。他沒有直接去看他的婆娘,而是問是男是女,剛生下來的小孩都被破衣褲包著,他看不到。接生婆告訴他是個男娃,高華臉上終于露出了久違的微笑。他跑過去吻了一下自己的婆娘,又跑過來抱起自己的心肝。他的臉多像他老子啊,還有他的鼻子也很像,特別是眼睛就更像了。。。。。不對啊,這小孩為什么不哭呢,不是剛生下來的嬰兒都要放開喉嚨猛哭一陣的嗎?而他的心肝卻沒有哭。高華仔細看了看他兒子的小臉,這臉在慢慢變紫,剛才還心花怒放的高華此時又掉進了寒冷的冰窖。他把孩子抱給丈母娘跑到親戚家抱來一摞瓷碗,用力摔在地上,噼啪的碎碗聲震得屋瓦都跳了起來,可他的心肝還是沒有聽到,繼續與他老子作著沉默的游戲。高華又摔了盤子,摔了瓦罐,嘩嘩的破碎聲反而讓兒子的臉色越發紫了。
高華提起拳頭用力捶打著墻壁,砰砰的聲音,濺起一陣土灰,他恨不得捶扁自己的腦袋,“真他媽倒霉,生下個男娃竟是個死的。”高華又來淚水了,他那不值錢的淚水恐怕也挽不回他的兒子。
“你那小崽兒哭了!”
“真的”
“你聽,真哭了!”
此時的高華才緩過神來,又接過兒子湊到自己的耳邊,認真聽起來。那孩子哇的一聲啼叫差點震破他的耳膜。是的,是的,有哭聲了,高華簡直是手舞足蹈,他快樂瘋了。他把長滿胡須的嘴湊到兒子臉上,親了又親,吻了又吻。這孩子剛生出來時,喉嚨里卡了一口血痰進不了呼吸,還是他幺丈母娘有經驗用嘴吸出了那一口血痰,才保住了孩子的命。他幺丈母娘一提到這孩子,總會得意的說,要不是我及時,你早就沒命了,你不知道,那口血痰吸進了我的肚子,害得我三天沒吃飯。
二
芳蓮生下了兒子,全家人都很高興。高華他大尤其高興,一有空就跑來抱他的孫子,用干枯而粗糙的手碰碰孫子的鼻子,摸摸他的臉蛋,那股親熱勁比什么都親。屋子里常擠滿了人,娘家人走了,鄰居又來了,都少不了問問產婦的狀況,抱抱小孩。娘家送來幾只母雞,鄰居家送來十幾個雞蛋,雖然少了點,可那種熱情勁讓芳蓮心里暖暖的。剛吃了婆婆第一次給她做的醪糟蛋,臉上顯出微微的紅暈。生了個兒子待遇就是不一樣啊,婆婆開始關心她了。
正月的陽光從云霧里透出來,天氣暖和了,村民們又開始了一年的忙碌,翻土,掘坑,弄秧田,屋里時常見不到人,各家都鎖了門出去了。芳蓮帶著兩個孩子,況且她還在坐月子不能到外面去。大妹很聽話,也不到處跑,只是偶爾看看她的弟弟,嘴里發出咯咯的笑聲,兩只小辮抖得像兩只飛舞的蝴蝶。
趙子善知道李芳蓮生了,只要是生下來了,他也就沒辦法了。按國家的規定,生第二胎要罰款。秦高華還沒把款子交上,趙子善就帶了一伙人又去了秦家,他們都挑著籮筐,背著背簍,浩浩蕩蕩開到秦家壩子上。
芳蓮從屋里望見趙子善來了,忙叫大妹去叫她爹。這群人放下擔子,坐在扁擔上抽起煙等著高華回來。高華正在田里忙著做秧田,一聽大妹叫他就洗了腳回了家,他走到壩子邊就看見趙子善這伙人,心里不禁一陣慌張,來者不善,何況又是這生娃沒屁眼的趙子善。趙子善遠遠地跟他打了招呼,等高華走近了,才說明來歷。
“交多少?交一千四?你去搶啊,老子沒錢,命要不要?”高華紅脖子綠眼睛的吼道。
“這是上面的規定,你那賤命我不要。你沒錢是吧,沒錢我就挑糧食,拆房子,老子不會白跑一趟。”
“狗日的你敢,敢拆老子的房,老子跟你們玩命!”高華擼起袖子,忙著去尋扁擔。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圍住了高華,高華用力推開那個想抱住他的人,由于用力過猛,一下把那人推倒在地上,高華背上也挨了一拳,火辣辣的生疼。高華正準備出拳,這時傳來了他婆娘的哭喊聲“不要打了,高華,你是打不過他們的,讓他們挑糧食吧!”聽到芳蓮的喊叫,高華氣就泄了一半,他不再反抗,手臂軟軟的從肩頭垂下。
趙子善在屋子里轉悠著,看看有沒有值錢的物件。糧食他已命人去擔,可糧食遠遠不夠,趙子善叫人抬了衣柜,下了門板,把芳蓮的陪嫁床也搬了出來,反正能值兩錢的東西都要搬。一擔擔糧食停放在壩子里,衣柜,門板,床散了一地。趙子善又命人上方揭瓦,準備撬瓴子。當瓦被揭開,露出的全是一些不值錢的竹竿。趙子善不禁笑罵道“狗日的,窮得舀水都要巴瓢還要生,喝西北風吧!”
趙子善清點了一下東西,就帶著這群人挑的挑,抬的抬離開了秦家。
搬空的房子,越顯得破舊而冷清了,土墻上一塊塊泥剝落下來,留下了一片片淺坑。李芳蓮最痛心還是那張雕有花紋的二層嫁床,這是她娘家在她出嫁時專門為她做的。她男人正在把剛才掀掉的瓦重新蓋上。屋里只剩下一張床了,晚上一家四口人擠在床上,伸不開腿,直不了腰。秦高華彎著身睡在床上,他旁邊睡著大妹,另一頭是他婆娘和兒子。聽著大妹均勻的呼吸,高華怎么也睡不著,一千多塊他到哪去找啊?風從門洞里灌進來,滿屋子都是冷風,從屋瓦上吹起的灰掉進他的眼睛里,他用手揉了揉,又把大妹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雖然有了兒子給他帶來了快樂,但生活的壓力又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家里糧食本來就不夠吃,他大六十幾,也是一把老骨頭了,只能幫他割割草,放放牛,收稻子時也只能給他割一割。這些都罷了,最煩心的還是聽不慣他大的念叨。“插秧哪像你這樣插得”,“鋤地哪像你這樣鋤的”,“你這樣都發了財,老子才不信”,“你這樣做,等著吃風吧”,老爺子一早念到晚,精神好得不得了。更讓高華煩心的是老爺子無論在哪個場合,只要見他兒子不合眼,就是一通臭罵。狗日的,龜兒子,仙人,媽賣x,日**,啪啪啪一串罵人的話就噴了出來,毫不顧忌高華的感受。高華正在田里撒稻種,他大的臭罵又來了。
“媽賣x,哪個叫你這樣做的,哪個龜兒教你的,狗日的,自己都養不活,一家人喝西北風啊?”
高華不敢接口,只是瞪了他大幾眼。高華心里很想跟他大干一架,這個吵人的老頭,什么事都做不了了,還要指手畫腳。可他不敢罵,更不敢干架。畢竟是他老子啊,哪有兒子罵老子,打老子的道理?
高華的父親秦遠山,是個瘦高的老頭,個子比高華要高出許多,常年穿著那身青布長衫,沒事就東耍耍,西逛逛,評論著別人莊稼的好壞。用秦遠山的話說,現在日子好了,土地包產下放,農民有了自己的地,只要用心種就能過上好日子。這個秦遠山經歷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斗土豪劣紳,大煉鋼鐵,大饑荒,什么苦沒吃過?當過長工,做過佃農,替人放過牛羊,還被國民黨抓壯丁抓去過。秦遠山因為誠實勤勞掙下了一個好名頭,村里人都尊重他,可他很固執,只認為種地才是最牢靠的事情,靠自己的雙手勞動,清白一身。遠山有六個子女,二男四女,都成了家。大兒子搬出去住在側面的山坡上。大兒子也有了四個子女,日子過得還算殷實,但大兒子對他并不好,究其原因,還是因為他對土地的那份固執。那年鄉上招兵,大兒子高文也報了名,體檢都過了,可老頭子就是不放人,說當兵能當一輩子啊?大兒子至今都在埋怨他大毀了他的前程。秦遠山名聲雖好,可就是個空名頭,再好的名聲也給他帶不來任何財富。他現在最操心的還是他的幺兒高華,兒媳婦剛生了孩子,不能下地干活,家里值錢的東西都被搬走了,還有一千多塊的罰款沒交,老頭子怎么不罵呢
秦高華在他大日媽,雜種的臭罵聲中悶悶得過了兩年,這兩年他起早貪黑,忙里忙外,可還是沒把款子交上贖出家當。婆娘已能幫著他做活了,可糧食還是不夠吃。天氣熱了,四個人擠在一張床上,帳子里熱得像個蒸籠,高華叫大妹去挨著她奶睡,可遭到高華他大一陣臭罵。第二天,他大找到高華,說要分家,自個過自個的,誰也不要攀扯誰。秦遠山知道和他小兒子生活在一起,免不了要賠本遭遇,他還要保住他那點棺材錢。就這樣高華和他大分了家。他大分了東面的兩間屋,一間里屋,一間灶房。高華分了正屋的兩間房,一間堂屋,一間里屋,高華沒有灶房就在堂屋后修了一處灶。田土由高華來做,每年都要稱糧食給他大。另外高華還分到一處牛圈,里面可以養豬喂牛。高華的房子坐落在伏牛坡的山坳里,這里還有幾家挨在一起,排的像個四合院。左邊是鄭家兩兄弟,大哥在正房,兄弟在側面,右面是秦家幾個兄弟,正屋是高華家,左面是高武家,右面是高華他二叔家。高華二叔叫秦遠橋,是他大的親二哥。二叔有三兒三女,五個子女都成了家,還有一個十九歲的幺兒。二兒子高武就住在院子里,大兒子高樹在貴州當包工頭,房子早就搬出了大院,在背后的山坡上修起了全村第一幢磚房,白沙磚,現澆頂,十分氣派。
二叔秦遠橋和他大的性格完全不一樣,該吃吃,該喝喝從不計較。二叔愛喝酒,老了也好這一口,這不像他大,他大老早就把煙酒戒了,只是偶爾有親戚來才勉強喝一杯。二叔愛熱鬧,來人來客都要陪酒,劃拳,敲老虎棒子都喜歡,他聲音也來的大,很遠都能聽到他“二季紅啊,五魁首啊”的劃拳聲,劃高興了還擼起袖子,站起身,紅臉粗脖子的喊叫,像是要打架。自從高華和他大分了家,日子過得更加窘迫了。他二娘常給他拿一些吃的,還常給他帶孩子。二娘心慈,但他二娘有一樣不好,就是要抽煙,一個婦人家抽著煙確實不好,二娘那黑黑的門牙比他二叔的還要黑。
高華的幺兒長得真快,轉眼間就三歲了,高華記得娃滿歲時,他外婆給他煮了雞蛋,放了筆和算盤,讓他選,他抓起雞蛋就往嘴里塞,逗得大人們哈哈直笑,這娃真是個“吃婦”。高華給兒子取了一個響亮的名字叫福祥。但人們卻不這樣喊他,都喊他“秦千四”,一聽就知道是他爸用一千四百塊買回來的。福祥不懂這些,他只知道他是他爸在發大水時從河溝里舀起來。福祥長得很可愛,圓圓的臉,像一個成熟的蘋果。福祥愛戴一頂尖尖帽,人們都說他像小濟公。村子里的人都喜歡他,遠遠看他一拐一拐的走來,人們就喊“秦千四,秦千四”。婦女們愛逗他,問你爸是哪個?**是哪個?福祥也不打生,一口答道秦高華,李芳蓮。大妹富麗常帶著他到父母干活的地方去玩,福祥捧一捧泥巴撒在自己頭上,玩累了就在土溝里躺一躺,刨坑,掘土,抓起一把草就往嘴里塞。天氣熱的時候,姐弟倆就呆在家里等著父母回來做飯,等啊,等啊,肚子咕咕叫喚了也不見他父母回來。爺奶那邊早已做好了飯,福祥一溜煙跑了過去,拿起奶奶的飯碗就開始刨,菜也忘了夾,一碗飯一會兒工夫就刨完了。富麗看著弟弟到爺奶那吃飯去了,也去吃,結果還沒碰上碗,小手就挨了爺爺兩竹筷。福祥不一樣,他是孫子,將來是要給爺奶爬墳山頭的。富麗見吃不著,手摸著被打的地方側身坐在門檻上,淚水在眼眶里打轉。福祥還經常偷他奶奶的糖,只要看見爺奶不在家,他就進屋翻起來,他常能翻到東西吃。爺奶回家看見吃的不見了,就是一陣臭罵,這罵是罵給高華兩口子聽的,福祥少不了要挨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