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_____這時,反正壯士們在醬園廠內紛紛端起了酒碗,趙三爺將手中的酒碗慎重地高高舉起,姿式很是神奇,顫聲道:“兄弟們!事到如今,我們已經沒得后路了,我們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勇往直前,不成功則成仁!頭一仰,咕咚咕咚喝完烈酒,將大粗碗狠狠地摔在地上。
隨即,六百人將隱忍了多時的氣一下迸發出來,發出驚天地泣鬼神的呼喊:“推翻滿清!建立民國!”幾百只大粗碗幾乎同時飲盡同時摔到地上,發出一陣乒乒乓乓的瓷器破碎聲,像坍塌了一座大瓷窯。趙三爺深深吸了口氣,發出聲雄獅般的長嘯:“殺呀____” 咚一聲地跳下臺地,手執利劍率先沖向院門。身后五十名袍哥壯士豈能落后,也咚咚跳下臺地簇擁著趙三爺一下打開了虛掩著的醬園的雙扇大門,潮水般涌入狹窄的街巷,有如水庫開閘,形成一股摧枯拉朽勢不可擋的洪流,一下注滿了寂寥的冷巷,朝袍哥會館滾潮而去。
時值傍晚,許多人家已關上門在家霄宿,街巷里只有三五個行人,十分寂靜。
巷里的人家戶突地聽到醬園內發出震天動地的呼喊時,感覺天地即將傾塌,人人驚悚呆傻,隨之驚起深巷內的狗犬,更讓人覺得恐懼不安,想不出到底發生了啥事。隨即又見起事的人群像一群快馬樣奔來,腳步的奔跑振得巷兩測的房屋瑟瑟發抖,都想不到怎么憑白無故的一下涌出這么多提刀沖殺的人來,未關門的人家戶嚇得連忙關門都來不及。行人見反正壯士突然滾潮而來,還以為在做夢似的,緊靠墻壁大瞪著眼睛。
聽見如海潮般的足音從醬園方向徑直奔來,不等趙三爺在門口呼叫,袍哥會館門口的守衛早已推開沉重的黑漆大門,四百名兄弟已全部頭栓白布條,手執利器,像一群突然破籠而出的憤怒的虎豹,個個臉上都被不可抑制的激怒扭曲得變了形,不是臉部肌肉顫抖不止便是呲牙咧嘴,相繼爭先恐后涌出袍哥會館大門,旋即同趙三爺一簇人流匯成一起。因出袍哥會館到古井的一段巷是下坡路,跑得快的人不免壓到前面人的肩上,前面有七八人跌倒在地,后面涌上的人潮收不住慣力便踏著倒下的身軀或一躍而過,一時間,隊伍像滾滾大潮卷起的浪花,雖然迅猛卻亂麻麻的。王松手執機弩,機敏地緊隨趙三爺身后。
古井巷兩側皆是富戶大宅,兩丈高的青磚墻一直連接到州衙街,形成一道由青石青磚砌成的堅固巷道。巷道逼仄,人流卷席到古井處還得拐一個九十度的彎,再往前沖三四百步,才抵達州府衙門。當人流涌至古井剛轉彎時,突然聽見巷口響起連珠炮似的槍聲,子彈密集呼嘯而來,飛彈也在巷中連續爆炸,火光映亮了灰黑的墻壁,跑到最前面的人瞬間就倒下二三十人,血腥味一下就在窄巷間彌漫開來;人們收住腳步,才發現巷口盡頭已被沙袋堵死,沙袋黒黝黝的,堆有四五尺高,上面至少有三四十支槍瘋狂地噴吐出刺目的火光。沖在前頭的壯士們一下本能地往后退,但又被后面不知情的人流抵住,前面的人穩不住陣足,傾刻間又有七八個兄弟飲彈倒地,人流一下亂得一塌胡涂,才猛轉身一層層地往后涌退。
趙三爺知道大勢不妙,身子緊貼磚墻,喊道:“不能沖!我們被人出賣了!”隨即指揮人退回古井這一端,利用厚厚的墻體避開了射擊。但堵在巷口的兵勇們依然沒停止射擊,子彈像焰火般密集地傾射到墻上,地上,空中,騰起股股濃烈的硝煙,幾百人擠在窄巷里亮不開武器伸不開手足,像一團熱鍋上的螞蟻,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啊!
趙三爺臨危不懼,看了眼高高的磚墻,問身邊的王松:“兄弟,你能上墻不?”
王松使勁地點點頭道:“能!”
趙三爺道:“那好。我同你一起飛上墻,走屋脊上摸到他們的側面去,從高處消滅狗日的些。多帶炸彈,石灰包,不干掉他們我們都會憋死在這巷里。”又對急成一團的人流道:“老四,你來帶隊!不能慌亂。等我和王兄弟在高房上下手,你們就猛地沖過彎拐,向巷口沖殺,一定要多扔炸彈、石灰包。”說完,趙三爺和王松身子一蹲,一個“旱地拔蔥”忽然彈起,兩條黑影一下飛升到高墻上,又一閃身上了屋脊。王松這才曉得,趙三爺雖身壯如牛,輕功卻是一流,不禁心中欽佩不已。
窄巷里,老四即時把袍哥們分疏了一下,道:“不能擠成一團,擠一團要遭!等三爺他倆一下手,我們手足要快,有炸彈的甩炸彈,有石灰包的甩石灰包,趁煙霧濃厚,一齊撲上去亂砍。”
此時,伏于巷口沙袋堆上的兵勇聽巷里好一陣沒有了動靜,停止了射擊。巷里硝煙彌漫靜得出奇。正當指揮兵勇的管帶在想:“啞球了。亂黨肯定被打退了”時,趙三爺和王松已踞高臨下,看清了巷口沙袋堆上下黑壓壓的,至少也有百十名官兵。趙三爺在腰上口袋里抓了十余個鴿蛋般大小的鐵彈子,一連揚手“嗖嗖嗖!”鐵彈子彈般射了出去,這些小小的鐵彈力掋千鈞,紛紛擊中了兵勇頭部,要么打個坑,要么鉆個洞,只聽見一陣“哦呀!”的慘叫聲,數人的頭瞬間耷拉了下來。與此同時,王松也“嗖嗖嗖!”連發機弩,數枚箭矢射出,也應起一陣慘叫,掀倒了十多個兵勇,其中指揮兵勇的管帶尚未分清青紅皂白便連中兩箭,應聲趴下,前后二三十人當即一命歸西,沙袋上的兵勇頓時亂糟糟慌做一團。
此刻,老四見趙三爺倆人在屋脊上有了響動,隨即一揮手嘶喊道:“殺呀!”被困在拐彎處的幾百壯漢機不可失,個個高喊著“殺呀!”應聲騰起,不管三七二十一,邊跑邊朝巷口甩炸彈扔石灰包。一顆顆炸彈在沙袋堆上及前后左右爆炸,混合著刺鼻的石灰粉沫,嗆得兵勇們成了聾子成了瞎子,在彈硝煙彌漫中哇哇尖叫。一時間,丈余寬的窄巷里全是狂奔的足步,滿巷涌動著瘋狂沖殺的人影。僅十余秒時間,人流已沖到了沙袋堆前。
堵在巷口的兵勇們猝不及防,尚未弄清鐵彈箭頭來自何方,就聽到窄巷拐彎處發起了反攻,喊殺聲足步聲槍聲炸彈聲隨之卷席而來。急忙重新射擊,漆黑中又接二連三飛來一顆顆鐵彈一簇簇箭矢,慌亂中只發了幾十槍,瞬間已淪陷于幾百把大刀利劍寒光閃閃的撲殺中,兵勇們的頭一顆顆紛紛落地,空中頓時騰起股股血霧血腥四散。兵勇們沒有了管帶的指揮,頃刻間丟了槍枝抱頭朝州府衙門鼠竄。兵家云:‘兵敗如山倒’。這一逃竄便潰不成軍:有的跑著跑著突然沒有了腦袋,頸項噴著血,軀體還跑出幾步才倒下;有的跑著跑著,軀體突然被后面揮下的大刀砍成了兩截,當即坍塌在地;等退到衙門的石階上時,一百余人只剩下七八個滿身是血的敗卒,又被身后飛來的子彈擊斃在石階上。
趙三爺領著反撲得勝的瘋狂的人群,一路狂喊追殺,瞬間已殺到州府衙門石階前,人潮被陡峭的石階和兵勇們的密集射擊阻擋,瘋狂的人流戛然止步,情況突然變得異常嚴峻。
州府衙門前街面寬闊,沒有可隱蔽藏身之處,使趙三爺的隊伍只有招架沒有還擊的功夫。而衙門前的石階有四五十級,坡勢陡峭不說,衙門是由一座明朝時期的高大石牌坊改建而成,三開高大的石門之間是堅固的石刻柱,石門兩側是丈余高的石獅;當下,三開石門皆用沙袋堵住,成了一座堅固的高高在上的碉堡,占了絕對優勢。縱使碉堡被攻破,還得登上第二段陡峭的石階才是州府衙門的公堂。而衙門對面是一排高大的商鋪,與古井巷的富戶大宅相連,且早已關門閉戶,厚重的大門從里面上了閂,一時也無法闖入大宅,形不成與州府衙門的對峙。趙三爺知道,這是劉知府設的第二層防線,沙袋間肯定有不少槍眼面對石階與街面,鑒于剛才損兵的經驗,沖上去便是白送性命,趙三爺手一揮道:“不能亂沖,分散開,趴在地上!”
話未落地,碉堡突然發動起了更瘋狂的射擊,三四十個袍哥兄弟當即應聲倒下。見情勢太不利,趙三爺又發下命令:“趕快撤!趕快撤!”幾百人一時激流涌退,紛紛后撤。雖然在涌退中又先后遭到了背后的射擊,又倒下五六十名兄弟,但倒底是退到了巷口的沙袋堆后面,基本穩住了敗勢,形成兩處沙堡對峙互相點射的局面。
趙三爺估計了下人數,只剩下二百多人左右,立即下令:“不能跟官府拼子
彈,停止射擊!” 但衙門沙堡的射擊依然未停,仗勢著他們的裝備,組合成密密的射擊網,封住了州府衙門至巷口的百多步遠的開闊街面,壓得反正壯士們只能匍匐在地或倚著沙袋成半蹲狀,陷入了既不能前進一步,又不能后退的情勢。壯士們都曉得:剪了辮子就不再是滿清庶民,就得同滿清政府對抗到底,除了拼得魚死網破為國捐軀外,沒有第二條去路,全都氣急敗壞鐵青著臉,一個個悶頭耷耳直喘粗氣,情勢相當危急。
趙三爺濃眉緊鎖,一愁莫展。擺在當下的結果只有兩個:要么束手被擒,要么沖上前戰死。心里沉重得如壓了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