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八月中秋那天，孫師爺抱著裝白玉如意的錦匣，在回州府衙門的路上竟做起了升官夢_____腳步輕飄飄的，心里甜滋滋的，比喝了罐老窖還安逸。一路上哼著川戲獨占花魁，騰云駕霧般回到家。孫師爺覺得天下真有‘瞌睡來了遇到枕頭’的美事。前一次趙三爺為了打救老六，經自己手轉送給劉知府那匹翡翠馬，就使劉知府驚喜若狂，綠豆眼睜的圓圓的。因這翡翠馬個頭肥碩，品大水足，巧色巧雕，玲瓏剔透，除紅鬃紅尾外全身碧綠晶瑩，即使在珍寶無數的清宮里也算稀罕之物，便大喜道：“知我者，孫師爺是也。你不曉得，老佛爺對翡翠珍玩有多酷愛，我正愁尋不到寶貝給太后送壽禮，頭發都焦白了呢。有了這匹翡翠馬，就能讓本官‘一美掩眾弊，一肥遮百丑’-----沒說的，等過了年，本府讓你捐個九品花翎戴戴，做做官也不枉虛度一世人生嘛！”

當時劉知府隨即想到：老六盜竊多年，說不定趙三爺是替老六窩藏臟物的人，才肯拿這匹翡翠馬來搭救他，本官何不順虅摸瓜，將其它財寶一網撈盡？于是當即就放了老六，卻派無常二爺尾隨其后，企圖挖出眾多珍寶。殊不知，老六直奔趙三爺家的途中，在古井巷拐角時看見了偽裝成乞丐尾隨其后的無常二爺，便一閃身藏到陰濕的古井里才甩掉了尾巴。以至后來，劉知府總覺得老六突然消失在前后無行人的窄巷里是個謎，加之老六出獄后，江陽城又連續發生了幾起官員被暗殺的案件，更覺得古井巷一帶是個必須時時巡視的地域，才特別叮囑無常二爺經常到古井巷里轉悠的。

送翡翠馬那次，孫師爺聽了劉知府許的愿后，渾身都安逸得酥麻了。能戴個紅頂子，官雖不大，但也能光宗耀祖，死后的靈牌子也能在宗族祠堂占個顯耀的位置，也不枉十年寒窗才混上個窮秀才，也不枉在人間走了一遭，死了也值。但幾年過去，卻不見知府大人再次提起捐九品花翎的事，孫師爺心里一直憋得發慌。

這次又逢給慈禧上壽，由各知縣搜刮上來的古玩玉器雖貨色一般，且已送進京，其中卻沒有一份自己的壽禮，正愁找不到個恰當理由去跟劉知府接觸呢。你說，這，這趙三爺豈不是雪里送炭雨中送傘，成全自己做官么？十五年了啊，自己雖名為劉知府的貼身幕僚，衙里衙外也說得起話，在辦案中撈足了油水，把賺的大把銀票投到錢莊去錢生錢利生利，賺得個盆滿缽溢，但總覺得頭上沒有個紅頂子，再富也低人一等，再奔忙十年二十年，家財萬貫也是個白丁。這柄大白玉如意呀乖乖，比起那些由縣鄉搜刮上來的大路貨，不知強多少倍，不但靈芝雕得活靈活現，還嵌著五顏六色的寶石，真他媽的國寶呀。想著想著，孫師爺已忘乎其形，回家隨便扒了兩口飯，竟沒想好如何應對向趙三爺透露劉知府筵請知縣富紳的日期和地點的事，盲目地抱著錦匣就奔向了衙門。

正好碰上捕頭無常二爺從衙里出來。見孫師爺滿面春風屁顛屁顛地懷抱錦匣，無常二爺猜得匣里肯定裝著件寶貝，便道：“讓小的開開眼噻！打開看看是啥寶貝？”

“啥寶貝，也不能就這樣光天化日之下給你老弟看噻。辦你的事去喲。”

孫師爺官迷心竅，甩開無常二爺就徑直走進衙門公堂背后劉知府的內宅花園。見劉知府正在回廊上一邊剔牙一邊觀賞懸在檐下的珍禽，幾步就躥到回廊石級前，腰一躬滿面媚笑道：“托州府大人的福，小的又尋上件好東西，特來孝敬你老人家。”盡管劉知府比孫師爺還小幾歲，為了當官，再媚俗的話孫師爺也說的十分順口。

劉知府見匣身是一通翠綠的錦緞，上面還用金線繡著二龍搶寶，一看便知是宮中之物，小眼睛亮得像放電，原本一張松馳的紅胖臉，旋即綻放成花一樣，道：“我的師爺吔，談啥子孝敬嘛，快里面請，里面請。”隨即滾瓜般在前引路，將孫師爺帶進廳堂就坐，又朝屋內喚丫鬟：“青兒，還不快給師爺泡茶。”

至于這柄白玉如意，確是老六的疏忽。多年來，老六所盜的官家富豪之物不知其數，也沒敢在江陽城內脫手，都是攜到成都渝州典當鋪換成現銀的。本來，一個只圖痛快逍遙的大盜，哪有收藏珍玩的雅趣，只是見這只白玉如意溫潤可人雕得乖巧，隨手藏在寺廟磚壁內偶爾取出把玩而已。老六所盜珍寶之多，時間一久誰還記得何物出于何家？后來逢趙三爺五十大壽，便將白玉如意當壽禮送了趙三爺。于是節外生枝，白玉如意現在又落到了劉知府手上了。

這時，孫師爺受寵若驚，剛坐下也沒句客套話就雙手恭恭敬敬地將錦匣舉過頭頂，心里怦怦鹿跳，只待知府具體地提到捐翎子買官的大事。

劉知府一掀開匣蓋，就“哎呀！”一聲驚呆了，似乎匣里躺著的不是白玉如意而是條白蛇似的。須臾，才取出白玉如意來仔細地觀賞。看著看著，一張長滿酒瘡的紅臉竟漸發青白，突然大吼一聲：“你是哪路人馬？東西哪來的？還不具實招來！”

孫師爺為了做官，正等著把原編好的這柄白玉如意是自己掏銀票在典當鋪買到的故事告訴劉知府，好進一步取悅劉知府，殊不知劉知府這一聲吼，把編造好的故事驚嚇到九霄云外去了，頓覚此事定然非同小可，素來做事為人一踩九頭翹的孫師爺頓時靈魂出竅沒有了主意，只好老實交待道：“不瞞知府大人，東，東西是袍哥老大趙三爺送，送小人的------這，這玩意兒未必有啥蹊蹺？”孫師爺雖知大事不妙，臉上刻意表露出些許委屈，內衣卻早被虛汗濕透了。

劉知府大吼一聲：“媽個×，敢在老子面前裝瘋賣傻耍滑頭！告訴你，這東西是老子家的，幾年前就莫名其妙不翼而飛了，正四處清查呢。想活命就快將你伙同強盜的事如實招來。”

“真的是，是趙三爺送的，小的不敢胡，胡說。”孫師爺渾身篩糠似的顫抖道。

劉知府直眨眼睛，若有所思道：“趙三爺------趙三爺？啊，你說的是幾年前舍翡翠馬救那個飛賊的趙三爺？” 

“對對對！就是那個趙三爺，在江陽城也頗有點名氣，大人該認得的嘛？趙三爺是哥老會的大爺，不是賊哦。”

“來人！”劉知府大喊一聲。幾個彪形保鏢隨聲一陣風似的刮進內廳，垂著兩臂等候主人吩咐。

劉知府又道：“跟老子綁了！”

與風都吹得倒的個子瘦小的孫師爺相比，幾個保鏢無異是幾根巨柱，綁孫師爺還不如同縛住一只小雞么，平素見風使舵詭計多端的孫師爺立馬嚇得屁滾尿流，但嘴里還分辮道：“知府大人明，明察，小的，小的啥都不曉得呀-----”

“念其你狗日跟了我多年，辦事也麻利，老子跟你挑明了吧。那個飛賊、后來人稱老六的強盜，被趙三爺救出后，我一直派無常二爺四處打探他的下落，才曉得他狗日賊心不死，藏在水中壩招集鄉里袍哥武槍弄棒，有造反的跡象，本府有意放長線釣大魚才暫時沒驚動亂黨。黃眉鄉炸彈爆炸一案，你不是也曉得的嗎？趙三爺肯定同他們是一伙的，趙三爺能送你東西，你又跟趙三爺是朋友，不是一伙的是什么？。還不招來就綁上堂用大刑。”

幾個保鏢上前，三下五除二便把孫師爺就綁得結結實實，痛的孫師爺轉不過氣來。

孫師爺聽說要用大刑，早已魂飛魄散。用大刑是什么意思，深通大清刑法的孫師爺不是沒見過，無常二爺的手毒心狠不是沒見過，那可是金剛之身也頂不住的殘酷啊！別說自己乃一副尋花問柳抽大煙的淫弱之軀，許多五六尺高的精壯大漢，受刑前敢在公堂上大罵官府，一副梁山好漢的英雄架式，一臨到行酷刑前也嚇得渾身發抖；又聽提到黃眉一案，孫師爺此時已汗如雨下、淚水泉涌，渾身都嚇軟了，像坨稀泥巴似的直往下塌，哭聲哭氣道：“大人，我招，我招！”

于是，孫師爺將自己如何為了得好處，趙三爺幾年前如何叫自己轉送翡翠馬救老六，如何為趙三爺送過黃眉爆炸案的情報，現在又如何送白玉如意，并要自己將劉知府筵請知縣鄉紳作為情報的事，一五一十像竹筒倒豆子一樣，招得一干二凈。

劉知府聽了招供不禁大吃一驚，嚇出身冷汗：哦呀！州府衙門到趙三爺家院不過里把路，狗日些革命黨好兇哦，竟敢在老虎鼻子底下搞暴動？不過，幸好天助我矣！此事竟讓老子事先知道了。平了暴亂，比我劉某送一百件壽禮給西太后的功勞還大，這可涉及到大清社稷的事呀。只要鎮壓肅清了亂黨，寫份奏章報給朝廷，指不定老佛爺一高興就升我個省督或巡府------想著想著，劉知府臉上的驚恐漸漸轉化成笑容，手一揮道：“押進大牢，戴罪立功。”

孫師爺連連叩頭不止，像搗蒜似的，一顆汗濕的頭在堅硬的磚地上叩得咚咚響，連地磚已灑濕了一片。

劉知府不愧是一條狐貍。不但于十月初三一早，叫孫師爺老婆借孫師爺之口將筵請各知縣鄉紳的時間地點傳給了趙三爺，并在這天真的張燈結彩大辦籌筵，夸張祝壽氣氛，還依據無常二爺探巡到醬園廠進出人員頻繁的現象，大膽斷定趙三爺他們起事的地點和將要進攻的路線，并糾集城里幾家富霸的護院組成州衙反暴保安營，作好周密布署，為亂黨們張開了面面羅網，只待趙三爺按時起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