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月初三早晨,孫師爺老婆來給趙三爺捎來了孫師爺的口信:劉知府定于十月初十下午七點,在州府衙門內筵請為西太后上了壽禮的毗鄰五知縣及富賈鄉紳。于是,趙三爺押上的反正軌道已不可逆轉。當即去菜市上找到了周老者,小聲傳達:老四已由成都回來。省同盟會已同意我們商定的起事日期,成都方面也定于同十月初十反正,風雨不改了。千切慎行。為不引人注目,初三這天已近黃昏,趙三爺才放了老管家和廚娘蘇媽的長假,給二人各一張銀票回家去了。又匆匆吩咐妻子“銀票揣好,收拾幾件細軟,挎個包袱馬上走。余太太不隨你去了,她會使雙槍,誓死也要同余青一塊反正。船去水中壩住一夜,接上老六家人和周老者老伴跟你一起走。到了渝州,把他們安排在離你娘家近點的袍哥開的客棧里。”就抱著趙坤把妻兒四人送到江邊,上了一艘遮掩嚴實直發渝州的烏篷船。趙坤摟住父親嗲聲嗲氣地:“爸,我不去外公家嘛,我要跟你一起。”懂事的趙蓮便忙哄趙坤:“三妹,渝州安逸得很,晚上有好多燈籠哦!我天天背你出去逛街看燈哈。”趙坤撅著嘴,嘣出句:“看燈-----還沒有摸爸袖口安逸!”平常一句撒嬌的話,此刻卻振動得趙三爺內心翻江倒海,不敢細品其中的天倫況味,二話不說就把趙坤放在舵內坐好,對船家吼聲“李梢翁,開船啰!”不顧趙坤哭叫,鉆出船艙后也不從跳板上過,一個箭步就射上了岸邊,忙摧促開船。趙蘇氏沒有料到,以為會同自己一起去渝州避亂的余太太,別看樣子斯文苗條清秀,竟是個能使雙槍不讓須眉的女俠,臨時變卦生死要同余青一起去殺貪官,便覺得自己攜兒帶女遠行渝州很孤單,雖說還要在水中壩接老六和周老者的家眷,但不曾蒙面,不知性情如何,趙蓮雖懂事也只有十二歲,未免心里空蕩蕩的。一進到幽暗的船艙旋即想到: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與丈夫團聚,趙坤這一哭更攪得她心酸,五十多歲的丈夫轉身便會投身到槍彈刀影中拼殺去了,無疑兇多吉少,盡管前幾夜已橫下一條別夫攜子離城避亂的心,見丈夫滿面悲戚孑立江岸上的身影,還頂著寒風強裝笑顏很輕松地向船上人揮手的樣子,心里陡然冒出‘風簫簫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還’的句子來,就再也忍不住這生離死別的悲愴,淚水像斷線的珍珠滴滴答答滾落到臉上,一下抱住趙坤失聲痛哭起來。趙蓮趙乾見狀,也上前來抱在一起失聲痛哭,直到船抵水中壩才止住了哭聲。送走了妻兒,趙三爺回到了人去樓空的家院,頓覺惆悵襲上心來。頂天立地的男兒漢大丈夫,豈能兒女情長?趙三爺心中發一聲長嘯,關了朝門上了閂就到醬園后院找余青黑漢去了。十月初九,從早晨到午后,六十四鄉的袍哥一千二百八十多人喬裝成樵夫、漁人、香客、小販、閑人、乞丐先先后后由各鄉出發,從四面八方陸續進了城。進城后已近黃昏,按事先的指定,二百八十名功打東城門的人由周老者領引去了忠山分散開,有的投廟寄宿,有的住進山間小棧,有的鉆進巖洞睡大覺,有的隱蔽于叢林中休息,只待次日下午天暗時分,等周老者一聲令下直撲東城門。四百袍哥也裝做遛跶狀先先后后進入袍哥會館_____離趙三爺家院不出百步的一所青磚墻四合宅院_____懷揣著家里帶來的干糧,靜靜地坐在廂房或樓上地板上休息,只等次日天暗時分,趙三爺在醬園廠發兵后來會館振臂一呼便傾巢而出,只需拐過一條不過一里長的古井巷,就能抵達州府衙門前的石階。余下六百人已前前后后進入醬園,余青后院摟上樓下和內院空地上都坐的密密砸砸滿滿蕩蕩,盡管說話也小聲如耳語,六百人的陣勢人頭攢動,揚起一片嗡嗡聲,騰起股濃濃的汗氣和煙味。如此眾多的壯漢擠在一起,別有一番神秘氣氛,只等次日下午天暗時分,趙三爺一聲怒喊,便將匯成一股勢不可擋的反正怒潮,與官衙兵勇們進行你死我活的撕殺。十月初十早晨,江陽州府衙門前已張燈結彩,堂勇們押著擔著雞牲鵝鴨蔬菜果品的挑夫們進入州衙,為辦壽筵忙個不停,一派喜氣洋洋的氣氛。十月初十午后,老六召集的百十人袍哥,已紛紛駕舟由江畔幾條河灣溪道出動,將漁舟隱于水中壩四面蘆葦叢中,迅速進了老六家的籬笆小院,在窄小的院內擠得像柴捆子一般。水中壩是江中孤州,壩上幾家漁民皆是加入了同盟會的袍哥,江邊留有人把風就相對安全了。老六老婆和丈母娘隨趙蘇氏去了喻州,只得叫七八個兄弟進灶房蒸了兩大甑子干飯,用煮豬草的大鍋煮了滿鍋臘肉,飽餐了一頓。飯后,人們懷著既興奮又恐懼的心緒,敘說著下午六時一到數艘小舟齊發官驛嘴的宏大場景。老六鼓動道:“兄弟們,到了下午別慌亂哈!水中壩到官驛嘴四十多分鐘就到,那時天麻黑麻黑的,我們百十號人一個舉一支火把,把狗日官驛嘴河灘照得一片通明,有長槍鳥槍短銃和機弩的人要配合抬楠竹云梯的人沖到前頭,城墻不高,只要功破一處缺口就一窩蜂跟我上,要像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將大鬧東京一樣,喊殺聲要震天動地的響,使大刀的見官兵就砍,使長矛的見官兵就戳,一點都軟逑不得啰!”一時間,百余人七嘴八舌,將攻打東城門的情景描說得風聲水起,栩栩如生。與此同時,余青分布在四處街上的醬園鋪里氣氛也十分緊張。伙計們懶心無腸地應付著上門買貨的顧主,負責的小頭目招呼著早早關了店門吃了晚飯,聚在一起拭弄著各自手中的武器、支愣著耳朵聽街面上的動靜,只待事發破門而出匯聚于反正隊伍中。十月初十這天,趙三爺從早上起就同黑漢與余青夫婦聚在一起。事到反正臨頭,一分一秒都顯得格外冗長,各人都憋住氣息佯裝平靜,內心卻躁熱如湯煮,連平素易激動的黑漢也少有說話閉嘴不言,一臉憋得紫紅,一雙眼鼓得圓圓的。為了減少醬園內隱蔽的人數,趙三爺身邊的五十名武藝高強的貼身袍哥是下午會齊到趙三爺家院的。一進院后即將院門半掩半閉,使路人看不出院內有啥動靜,只留幾人在天井里看守朝門,其余的人皆通過共壁門去了余青后院,聚集于趙三爺周圍。終于捱到下午六時許,時值初冬,天色昏暗,空中堆積著厚厚的烏云,像一個蓋的嚴嚴實實的鐵鍋蓋,令人窒息。已臨近發誓剪辨反正的前夕,醬園里寒風習習一片死靜。趙三爺余青夫婦黑漢四人在騰空了大醬缸的臺地頂端威嚴地兀立著,被左右兩端的熊熊火炬照得像四墩石雕的神。插在泥地上的三面白底金獅戰旗,在寒風中獵獵飄動,氣氛肅穆又讓人激動不安。足下臺地上,擺開的幾排大粗碗里已注滿了烈酒,正等候漢子們以一飲而盡成就反正壯舉。趙三爺身后的五十名袍哥兄弟和黑漢手下的十二名青壯武士,個個虎視眈眈,別著短槍短銃背著炸彈石灰袋提著大刀手執利刃臉上表情刀刻般堅毅。下面臺地上,標立著六百名袍哥壯漢,清一色短襖,照例披掛利器,像一排排齊刷刷的樹干,站的密密匝匝,一片鴉雀無聲。突然,趙三爺顫抖的聲音穿透了死靜:“兄弟們,多話不說了。現在,由每一隊前頭的兄弟先剪下自己頭上這根恥辱的辮子,再把剪刀往下傳遞。”說完,手起剪落,咔嚓一聲剪掉自己的長辮扔在一邊,把剪刀遞給了身邊的余青,又信誓旦旦道:“剪了辯子,我們就不再是滿清的臣民了。就沒有回頭路了。就只得往前沖而不可往后退了。我們的使命是,為受苦受難的黎民百姓結束痛苦和貧窮的日子,去殺盡韃子,殺盡那些貪官污吏人渣孽種,推翻滿清,建立民國。”余青沒用剪刀,把剪刀遞給黑漢,一下扯掉自己頭上的假辮。下臺地上,黑壓壓的六百多人立即騷動起來,不斷地發出咔嚓咔嚓的剪辮聲,隨即蕩起一片難以抑制興奮的唏噓。就這樣,這一群剪掉了辮子的中國人,一瞬之間變成了新人,完成了人格的裂變,成為了推翻滿清政府的革命先軀,成為了敢與滿清兵勇較量的反民____一群醒來的東方雄睡獅。趙三爺看看天色,眼前幻化出州府衙門燈火輝煌的筵席場面:腦滿腸肥的劉知府正閃爍著一雙狡詐的小眼睛,舉起酒杯道:“各位同仁,各位富賈鄉紳,這杯酒,祝我們的老佛爺福如東海,萬壽無疆。” 所有官員和鄉紳們都醉醺醺的,東倒西歪------一張張變形的嘴里囁諾著:“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趙三爺猛然咬牙切齒道:“兄弟們!把白布都拿出來,纏在頭上為號。”刷地一聲從懷里抽出條白布纏在頭上,憤怒得渾身都在抽搐,臉上的肌肉也在抽搐,跟平素那個和藹可親風度穩重的趙三爺已判若兩人。 此刻,拴上白布條的黑漢與余青夫婦抽起插進泥土的獅旗,慎重地遞給身邊的旗手,在獅旗的卷動聲中跳下臺地,精神抖擻地站在自己率領的隊伍前面待令。
趙三爺栓穩白布條后,又彎腰拾起地上的一個裝著鐵彈的布袋,栓牢在腰間道:“兄弟們,端起碗來!”
下臺地六百名袍哥壯漢紛紛接蹤走到上臺地邊沿,端起了酒碗,又退回原地等趙三爺發話。此刻,空地上的氣氛既緊張又肅穆,地上揚溢著潑撒出來的濃烈的酒氣。
誰都看到了,也估計到了:趙三爺這樣的反正謀劃甚是嚴謹,應無漏失。趙三爺和余青聚集起來的反正革命隊伍,都是以一當十的對滿清王朝苦大仇深的壯漢,特別是在官衙毫無準備又陷入歌舞升平的盛宴時節,從江陽城心臟突然爆發出一群雄獅壯士,簡直可以說砍瓜切菜般刷刷刷就能砍下許多官兵的人頭,在一片血泊中狂呼勝利完成反正壯舉的。可是,無論是歷史還是人生的命運,有時難免在某些關節處隱藏著一種極其古怪而又令人不可理喻的突變;這突變,對聚合在醬園內和另幾處的叛逆者極富嘲笑性,能傾刻間輕而易舉地將發展有序的革命進程顛倒過個兒,使不論觀史人還是推動歷史的人,都不禁痛心疾首、捶地狂哭。就好像你在深井里吸水,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水桶剛好升到井口時卻突然磨斷了繩索;就好像你為了復仇,用去十年時間磨一口劍,待鋒刃犀利吹氣斷發時卻突然折斷了劍身;就好像你耕作土地,播下滿山遍野的種子,谷子正灌漿含苞卻遇上一場無情的冰苞-----趙三爺和他苦心經營起來的反正革命黨,便面臨著這樣的突變,這樣殘忍無情的命運。趙三爺沒料到:怎么會因為一柄白玉如意而引發禍端、葬送革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