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轉(zhuǎn)眼已是八月中秋。
趙三爺同家人在月夜下樂了一陣,分吃了月餅,又在槐樹下吹了陣簘,也沒法舒緩緊張的心緒。因為大事將舉,反正的事已在高度警惕下基本完畢:老六派下鄉(xiāng)的六十四個袍哥兄弟,已安心在六十四鄉(xiāng)的土院內(nèi)天天操練拳足養(yǎng)精蓄銳,只待一聲令下,便改裝進城潛伏;自制的炸彈已陸續(xù)由老六找可靠的人送來,藏進余青后院的地洞里;黑漢早已派人打通了共墻,將兩家宅院連成一家;蘇州女人已繡完了五面獅旗,并通過每日進城賣魚的周老者捎了兩面給老六----現(xiàn)在只剩下安排趙蘇氏及幾個兒女的事了。這可是件讓趙三爺為難的事。
中秋之夜,月光似水,院里明亮得像淌了層水銀,顯得比往昔更加寂靜安謐。趙三爺憂心忡忡地走進內(nèi)室。趙蘇氏安靜地坐在繡墩上就著案頭的燈光在用針線。趙蓮正和趙乾趙坤在雕花床上打玩,見父親進屋,忙把白銅水煙袋遞在父親手上,趙三爺朝趙乾趙坤努努嘴,趙蓮知道父親有事跟媽講,便哄著弟妹到堂屋玩去了。
趙三爺邊吸煙邊打量妻子,見這個跟自己生了三個孩子近四十歲的女人,在橘黃色燈光的照耀下,豐腴慈詳?shù)哪橆a依然紅潤細膩十分受看,不由想起自己即將反正的事,心里覺得對不住妻子,又不知從何說起,狠吸了幾口煙才鎮(zhèn)靜下來道:“三娘,我有事跟你商量。”
“三爺,你別講了,我都曉得的噻。”趙蘇氏長長地嘆了聲:“唉_____說不來的事啰,嫁雞隨雞婦從夫命嘛,自古以來做女人就是這個道理-----”話雖說的平和,想到丈夫這一反正很可能是去赴死,眼圈一紅便丟下手中的活哽咽道:“三爺----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倒想得過,跟了你三爺半輩子,我一個女人家也知足了,但趙坤才四歲哦,她若問起你到哪里去了,我咋個哄她喲-----嗚嗚嗚-----”傷心地啜泣起來。
趙三爺走到案邊,捉住妻子的手慢慢地撫揉著,無限惆悵道:“三娘,這輩子你辛苦了,算我虧你了。可是作為一個大丈夫,像這樣活著也是遭罪。”趙三爺又一次想到被大州驛王管帶刮耳光的事,雙眼又突然噴射出復(fù)仇的怒火,“三娘啊,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不能窩囊的活著。萬一天有不測風云,燈節(jié)起事失敗了你也不必太傷心。錢箱里有一萬多兩銀票,起事前你就得先回渝州娘家去。如果我們反正失敗,你在渝州隨便開個酒店茶館也要把娃娃們拉扯大;如反正成功,我也要處理完很多事才去接你們回來,我們夫妻一場,就算我拜托你了。”說完已潸然淚下。
趙蘇氏一下捂住趙三爺?shù)淖欤娬煞虮瘋约悍吹故諗孔⊙蹨I堅定地點點頭道:“三爺!我曉得你心里苦,聽你常在噩夢中哭喊我心里也痛,我也是明大義的人,總之你要把細些,那些官府衙役們兇殘得很。喔---到時候我還得帶上隔壁余太太一起走吧,她一個外省女子也怪孤苦伶仃的。”
趙三爺一下把妻子攬在懷里:“我的好三娘吔,下輩子我還大紅大紫的娶你,一定讓你過上平安日子----”作為江陽城反正總舵的趙三爺,此刻算是做完了起事前的一切準備,萬事齊備只待東風了。
自老六歸來后,趙三爺?shù)男木拖褚黄ヲv躍起來步步逼近官府怒吼的雄獅,心急如焚,夜里睡不香甜,白日食不甘味。靜夜里,總是支楞著耳朵辨聽著四下動靜,仿佛靈敏到連一只螞蟻在地上爬動也能辨清它的腳音。昨天夜里,就有件事讓趙三爺內(nèi)心極度不安。
____昨天夜里趙三爺正在床上盤腿調(diào)息做大周天,又聽到了一聲吆喝:賣炒米糖____開水____。這吆喝聲趙三爺是聽了十多年的,早已聽得爛熟:吆喝聲沙啞而蒼涼,聽了令人憐憫親切,有時夜里聽到吆喝聲傳進院子,還會帶上饞嘴的趙乾趙坤出院去吃上一碗暖身。賣炒米糖開水的是個六十多歲躬腰駝背的老者,一臉慈詳,挑起擔子閃悠悠的,擔頭上掛了盞傳世的四方形白銅風雨燈。而昨亱的吆喝聲卻中氣十足,是故意不用勁學(xué)出來的“有氣無力”,且缺少蒼涼和沙啞。趙三爺心里一驚,立馬起身進院,站上靠墻的一口破瓦缸上往巷里看。這一看就看出了名堂:這個賣炒米糖開水的老者,挑起擔子腰板還直直的,用的不是翹頭扁擔,而是一根竹纖擔,燈也是一盞常見的馬燈。趙三爺何等人物,豈能辨不清其間的貓膩?
天亮后,趙三爺飯也顧不上吃,也顧不上練拳舞劍,就徑直通過共墻上新開的門穿越芭蕉林到了余青后院,將自己懷疑賣炒米糖開水的老者是州衙捕快的依據(jù)向余青黑漢細說了一遍,特別吩咐道:“千切注意哦!黑漢那十幾個武館后生就不要再練武了,先把兵器收藏好,也不能出門逛街飲酒,他們臉面黑紅,一看就知是長期吹了風沙的外省人。”千叮嚀萬囑咐后才返回院子。
剛回到院子,又剛好碰上孫師爺神秘兮兮忽然來訪。趙三爺曉得,沒有特大的事孫師爺是不應(yīng)該來的。見孫師爺臉色芲白,渾身還在打冷顫,便預(yù)感到出了啥大事。直至在書房坐定后,孫師爺才稍稍穩(wěn)住顫栗道:“出事了三爺!”
“沉住氣,慢慢講。”
“前天,黃眉鄉(xiāng)出事了。他----他們制造炸彈時不慎發(fā)生了爆炸,轟隆一陣巨響,連房蓋都掀飛了,頓時燃起熊熊大火,二十多人都死了,只活下來個張袍哥,也受了重傷。抓到州府衙門后,張袍哥先都死不招認,狗日的吳常二爺又灌辣椒水又上老虎凳,還將竹簽打進十指,張袍哥就將反正的事招了。菩薩保佑喲,只招了幾句,還沒招出誰是反正的頭兒,也沒說出反正日期人就死了。我跟你講這些也冒著危險來的-----”
趙三爺對反正的事已抱定視死如歸的決心,聽了孫師爺報告的消息后出奇地鎮(zhèn)靜,安撫孫師爺?shù)溃骸靶值埽撍涝摶钤摮稍摂《际翘於ǎ瑢Σ唬磕惆残幕匮萌ィ彤斏妒乱矝]發(fā)生的樣子,我自有安排。”心里卻想:難怪官衙近來防得這樣嚴緊,深更半夜還佯裝成小販在偏街小巷里窺測,原來是事出有因的啊。
送孫師爺走到天井時,趙三爺忽然靈機一動悟出:既然反正的事已暴露,官府勢必嚴查謹守,拖時間于我們不利,不如----便停住足步道:“今年劉知府跟西太后送的啥賀禮,你曉得不?”
“具體送啥子我還真不曉得。不過,這幾天由各知縣搜刮來的箱箱柜柜倒真不少,看樣子也只是些金條銀錠吧!不知有啥稀罕玩意兒?”
“你跟我來。”趙三爺當機立斷拽了孫師爺一直走到書房,打開了一個錦匣,取出一柄尺余長的鑲嵌著田黃石紅珊瑚松綠石的精美白玉如意,慎重地交到孫師爺手上道:“你把這個獻給劉知府,算是你供奉給西太后的壽禮,劉知府一定會大大嘉獎你的。”
“三爺,你咋弄的哦,我咋敢受這么稀罕之物?我雖在州衙任師爺之職,也是為混口飯吃而已,我的心還是站在黎民百姓這一邊的嘛,不然怎敢替三爺充當耳目,使不得!千萬使不得!”孫師爺不知趙三爺意圖,臉也脹的通紅,連連推卻道。
“我說使得就使得。再稀奇的玩意兒都是身外之物。再說,我還要托兄弟辦點亊呢。”說著又將一張銀票連同裝進玉如意的錦匣一齊塞在孫師爺懷中。
孫師爺半推半就抱緊錦匣道:“既不是外人,請三爺明示,兄弟不敢忘。”
趙三爺一笑道:“兄弟只消捎回個準信:劉知府何時筵請送了壽禮的下官,何時為西太后祝壽,在州衙里筵請還是另尋酒樓筵請、就成了。余下的事,兄弟不用多問,也不牽涉你。”
“好好好,兄弟一定辦到,一定辦到。不敢多耽擱了,三爺,兄弟告辭。”孫師爺連連點頭如雞啄米,一張臉興奮得緋紅。
趙三爺把孫師爺送到朝門前雙手抱拳道:“孫師爺,恕不遠送。好自為之啊。”
送走了孫師爺,趙三爺沒有立即將孫師爺說的情況告訴余青黑漢再行商議,而是火速去了袍哥會館,派袍哥老四趕緊去成都將提前反正的原因親口告訴王麻子,看省同盟會如何配合江陽州這邊的反正。又去菜市場魚攤找到周老者,通知老六當即火速進城議事。然后才徜徉到興隆茶館去喝茶,打算將起事的日期告訴王老,意思是讓王老到鄉(xiāng)下去避亂幾日。至上次在興隆茶館一別后,再沒見過王老出來喝茶,心里老惦念著呢。王老不在茶館,趙三爺又專程去王老家會見了王老,不待趙三爺把建議王老下鄉(xiāng)避亂的話說完,王老一手推道:“無防無防嘛,本人雖已老朽,但這千載難逢的大事我已盼了很久,雖不能與同道兄弟們一起沖鋒陷陣殺幾個狗頭,還不能讓我聽聽兄弟們的一片喊殺聲乎?”
趙三爺大受感動,怕王老擔憂,沒有說出黃眉鄉(xiāng)袍哥會敗露的事。告別王老出院時,心里還熱烘烘的。
老六和周老者是吃晚飯時到的。趙三爺叫趙蓮跟老六和周老者添了一大碗飯,道:“酒就免了。快吃飯。”老六和周老者三刨兩爪吃完飯就跟著趙三爺去醬園會見了余青黑漢。趙三爺把孫師爺?shù)膫髟捀嬖V給四人聽了:“黃眉鄉(xiāng)炸彈爆炸一案已敗露,目前官府對有點名氣的袍哥都查的很緊,幸好還不知水中壩也在制炸彈的事,劉知府已令無常二爺派出巡勇和所有捕快四下打探窺視,怕日久生變,看來我們的計劃只得提前,我已派老四去成都送信去了。爭取成都和溫崇郫新灌幾個縣也能在同一天起事,牽制省督的官兵不來聲援江陽。”
“要快,越快越好喀!”黑漢迫不及待道。
“別吵,等三爺好好想想。”老六阻止黑漢道。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雖等不到燈節(jié)但也不能太急,我們還得派人到永寧敘府納溪隆昌富順幾處都走一遭,用我們的計劃去鼓動他們,爭取他們在同一天起事,形成四面開花八方打響的局勢,對官府才更有威懾力。不過我們應(yīng)趕在官府派兵進行全城大搜查前行動,否則兇多吉少-----”余青劍眉一皺,思忖道。
趙三爺沉吟良久,突然舉起手掌,從空中大刀似的劈下,道:“提得好!四面開花八方打響。老六,你明天同周老者去納溪和富順。我同余青去永寧敘府。黑漢守家。如沒有特殊情況,就定在十月初十慈禧生辰這天。只要江陽城起事成功,我們川南就是鐵打的革命根據(jù)地了;站穩(wěn)了川南,西可與宜賓云貴方面的同盟會連成一片,北可連接資中資陽成都,南可連接喻州巴縣,差不多是半壁江山了。毗鄰幾縣的同盟會組織是我們一手一腳發(fā)展起來的,應(yīng)該沒多大問題,只是炸彈要分給各縣一些。走水路安全些,萬一官兵截船清查,就點燃船只與官兵們同歸于盡!”
“好呀,孫先生指示過‘吾國革命,用兵在金沙江。’十月初十這天,只要川南幾地同時反正成功,就確立了全國反正的革命根據(jù)地。可十月初十這天利于舉事么?”余青一時不解地問道。
趙三爺答道:“十月初十這天既是西太后的生日,每年這一天,從朝廷六大部到各省督各巡府各州縣衙門的狗官們,都要跟慈禧這個老妖婆祝壽上禮。每年的壽禮雖早早運到了京城,但祝壽這天,狗官們都要在所供職的衙門里焚香燃燭舉行壽筵。這時,這就是我們行動的好時機。幾位兄弟之意如何?”
“嘿,真是忙人無計,我連這個都忘了。要得,我們就用反正給慈禧老妖婆祝壽!”余青贊同道。
黑漢更來勁,連連說道:“好好好!咱們就在老妖過壽這天殺得它血流成河!”
老六和周老者雖沒說話,卻頻頻頜首,神情沉著而冷峻。。
“那就定了!”趙三爺鏗鏘有力道:“時間不多了,我們還得抓緊些。老六,你安排人把炸彈走水路分送下去。沒派上事的兄弟們?nèi)几页院盟茫粶屎染疲灰鲆馔猓鲁蹙乓辉纾泥l(xiāng)袍哥全部喬裝進城。二百八十人由周老者帶領(lǐng)去忠山潛伏。剩余一千多人分散開成兩股:袍哥會館樓上隱蔽四百人,吃飯睡覺不能出聲,這四百人由我率領(lǐng)攻打道臺衙門;其余六百人在醬園聚合。要詳細囑咐他們,不要一窩蜂走,要陸陸續(xù)續(xù)前前后后分開進城,記住告訴他們:由南門口進古井巷來我家院的人,看見坡坎街上下來人,就往醬園內(nèi)走;進醬園的人,看見對面來了行人,就往我家院子走,最后都在醬園內(nèi)集中。你水中壩的百十號人,也在十月初十這天六時一過,就數(shù)舟齊發(fā)東門官驛嘴。舟船都事先隱藏在蘆葦叢中,不能宣嘩。”
“三爺放心。”老六沉穩(wěn)道。
趙三爺對余青道:“你那四個醬園鋪的各二十多人,十月初十前后幾天都不要進醬園廠擔貨了,這天稍早一點關(guān)張,吃了晚飯后在店后屋內(nèi)靜靜呆著,聽到街面上有了響動,就沖出來配合。到醬園集合的六百人中,兄弟負責領(lǐng)兩百人攻南門幾個官員宅院,干起來一個也不能放脫。”
“三爺放心。我這邊的事容易了點,等我殺得雞犬不留后徑直去配合你打州府衙門。”余青應(yīng)承道。
趙三爺對黑漢道:“你手下的十二個人跟著你。營盤上很重要,吳千總是個文武雙全的將士,不能小看了他。到醬園廠的六百人中還剩四百人,你領(lǐng)著一齊沖上坡坎街,穿過巷口去封兵營大門。記住,用炸彈石灰包和射擊封住營門就成,不能進營去跟他們撕殺,到時候我和余青再轉(zhuǎn)過頭來支援你,才一齊繳他們的械。不準貪功哦。”
“三爺放心。咱將狗日些嚴嚴實實封在高墻內(nèi),插翅也難逃哩。但王松那小子輕功了得,分給三爺有用。”黑漢爽語道。
“行嘛,黑漢兄弟還有仔細的一面嘍。”趙三爺領(lǐng)情笑道。
真是好事多磨啊,經(jīng)歷了多年的痛苦和深思,經(jīng)歷歲月的蹉跎和近半年的焦慮,以趙三爺為首的江陽城反正核心成員才終于定下了起事日期。對于所有起事的人而言:一塊沉重的石頭剛在心里落了下去,卻又面臨著起事的腥風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