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晃，春去夏來。
這天，趙三爺一早又去了興隆茶館，坐到中午，既沒會到王老，也沒見到去成都給老六捎信的袍哥兄弟回來，不知成都那邊發(fā)生了什么大事，老六去成都已近三月，都沒有捎信回來，連帶信去的人也不見蹤影，導(dǎo)致反正的事毫無進(jìn)展，不免心事重重。
趙三爺中午也沒回家，獨(dú)自去永和福吃了半斤白酒兩籠粉蒸牛肉一大碗麻辣牛肉面解悶，一直在外面挨到黃昏才回了家。吃完晚飯就洗漱完畢，百無聊賴地進(jìn)書房讀書，但總是心猿意馬讀不進(jìn)去。沒老六在身邊，趙三爺覺得像少了只臂膊一樣，心里空空的。是啊！這樣的大事沒老六在身邊咋行？趙三爺又想起幾年前與老六拜把的舊事-----
老六從小到大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只曉得母親是個被人恥笑唾罵的妓女，只曉得母親從小就叫他小疙瘩，因?yàn)樗麡幼映髠€子又瘦小。在街坊上，小疙瘩從小就活得抬不起頭，從小就恨透了這個世道。十三歲那年，母親染上梅毒死在床上，一間破瓦房也被房東收回，小疙瘩成了流浪孤兒，靠左鄰右舍施舍點(diǎn)殘羮剩飯才生存下來。十三歲的小疙瘩哦，去碼頭找活干吧，又杠不動兩百斤重的麻袋；去沿街乞討吧，又常遭富人家放狗來咬；冬天睡屋檐鉆橋洞，腳上生的凍瘡春天還在化膿，夏天睡街巷常遭人唾罵和蚊子瘋狂的襲擊，一年四季惶惶不可終日。有一次去寺廟里偷佛龕上的供果時，被守寺院的雜役逮住。這個雜役因供果連連被偷而受到監(jiān)院的喝斥和克扣工錢，正找不到發(fā)泄的理由，便把小疙瘩綁在樹上一頓鞭打，驚動了老方丈。老方丈見小疙瘩一臉倔犟，捆綁得那么緊連吭都不吭一聲，看他是條好漢的料，便動了測隱之心，揮開雜役留他下來跟自己學(xué)武，意在他長大后當(dāng)個護(hù)院武僧。老方丈見小疙瘩很能吃苦，人精靈討人喜歡，除一般的刀槍棍劍一樣不留教給小疙瘩外，還將自己飛檐走壁的絕活也傳授給他。小疙瘩是在仇恨中長大的，他刻苦學(xué)武可不是為了當(dāng)個寺廟的護(hù)院，他的雄心是當(dāng)個江洋大盜，殺富濟(jì)貧除暴扶弱是他的人生理想。但他是等到方丈圓寂后才離寺廟的。離廟那年他剛滿三十，已身懷絕技武藝高超，就開始實(shí)現(xiàn)自己殺富濟(jì)貧除暴扶弱的理想。
從此，江陽州府的貪官和四周幾個知縣以及那些為富不仁的富賈惡霸家常遭盜竊，一樁樁高超的案件震驚了江陽城。傳說中，行竊者是一個能飛的人。有人親眼看見：一條黑影輕如風(fēng)箏，一縱就飛躍過兩丈高的墻，像水滸中的時遷，在高危的瓦脊上如履平地。還傳說：這江洋大盜愛憎分明重義氣，對德高望重的紳良富戶井水不犯河水；待貧苦百姓，不但秋毫無范，還常在深亱里將銀元寶丟進(jìn)窮苦人家的窗戶內(nèi)；或接濟(jì)某某某，使某某某在乞食無門奄奄一息時卻在灶堂里發(fā)現(xiàn)一包碎銀，才不至上吊-----等等等，江洋大盜已成為江陽城茶館酒肆和貧苦人家戶曉的美談。
江洋大盜行俠仗義的事跡讓趙三爺暗中感動，遂一直有收服之心，而這江洋大盜來無影去無蹤，又不曾蒙面，只好隨緣以待。后來又傳說江陽大盜是在一家酒樓喝醉了酒，自己道出行竊的事，被人舉報了州衙才被無常二爺帶著巡勇捉去的。為救出這樣的民間豪俠藏龍臥虎，趙三爺不惜舍掉傳家寶____一匹八寸高的翡翠馬____通過孫師爺去行賄劉知府才救出老六的。小疙瘩被釋放的當(dāng)天，從孫師爺口中知道了被放的原委，找到趙三爺家撲通一聲就跪在地上，問道：“三爺，人遲早不免一死，你為啥要不惜那價值連城的傳家寶來換我這條賤命呀？”
“人命哪能分輕重貴賤？像你這樣渾身是膽一身絕活的高人，對官府恨之入骨對黎民百姓仗義疏財?shù)暮脻h，不做點(diǎn)驚天動地的事就去死，與婦人尋短見何異？也不值得嘛！留著你對國于民都有大用哦。”三爺趕忙把老六扶起，“從現(xiàn)在起，如不嫌棄，我就當(dāng)你兄長吧?！?/span>
小疙瘩被趙三爺?shù)脑捳Z與義氣感動得熱淚長流，在江湖上混跡的漢子，哪有不知救命恩人的另一番用意？便毫不含糊道：“從現(xiàn)在起權(quán)當(dāng)我已死了，我這條命是你三爺?shù)摹Ｒ獨(dú)⒛膫€狗官，三爺只管開口，我小疙瘩要是眨一下眼睛，就不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span>
趙三爺感嘆道：“我不是對誰有私仇，也不是要?dú)⑸冻鹑瞬啪饶愕摹Ｄ袃簼h大丈夫不是只為自己活，還得為黎民百姓去活-------唉！這些話以后慢慢講吧?！?/span>
接下來，小疙瘩與趙三爺咬指滴血立誓拜把成為生死兄弟，在袍哥兄弟中排行老六。
趙三爺從長計議，當(dāng)晚留老六在家里住了一宿，第二天就派人帶老六去水中壩找袍哥周老者安排了住處。臨行前吩咐道：“老六，你從此不要在城里大搖大擺酒館進(jìn)茶館出了，要讓州府衙門不曉得你去了哪里才好，我估計劉知府雖放你出來，也會派人盯你梢的。兄弟索興以打漁為生，作個掩護(hù)，今后有什么情況我會通過周老者找你。你看咋樣？”
“謝三爺救我一命，還為我指了條活路，兄弟我此生永不忘恩?！崩狭p手抱拳道。
自此老六在離城十里的水中垻住下，在周老者關(guān)懷下娶了個小寡婦，白天同周老者一起在河邊打漁捕蝦，由周老者挑進(jìn)城去賣，閑時在籬笆墻院內(nèi)飲酒喝茶交朋結(jié)友切磋武藝安然度日很是痛快。江陽城里再也不見冮洋大盜的蹤影，卻多了一個暗中替趙三爺擺平許多難事的來無影去無蹤的奇人。
無常二爺就是因?yàn)樾「泶裆癫恢聿挥X地消失后，城里一連出現(xiàn)幾起暗殺官員案件，引得劉知府惶恐不安，自己也交不了差，才徉裝成貨郎或乞丐在滿城偏街小巷里脧巡暗訪的。
更深夜靜，趙三爺還在書房來回踱步。忽聽朝門的銅環(huán)敲叩了六下。停停，又敲叩了六下，知道是老六回來的叩門暗號，立馬親自奔出書房穿過天井打開了朝門。頭戴破草帽杵著根竹棍乞丐般褸濫的老六一閃身進(jìn)入院內(nèi)，徑直走進(jìn)書房。趙三爺上了門閂跨進(jìn)書房，老六雙拳一抱道：“三爺，久違了哦?！壁w三爺上前一步捉住老六手道：“老六，老哥可想死你嘍！”又朝堂屋里喊：“趙蓮____蘇媽請假回去了，沒回來，快叫**起來炒幾樣葷菜，再拿罐老窖來，說老六回來了。喔，再去隔壁請余叔黑漢一齊過來吃酒?！弊阶±狭氖忠琅f緊握不放。
在老六心目中，趙三爺既是袍哥中行得端坐得正德高望重的老大，還是恩人與前輩，加之分別幾月甚是思念，此刻見趙三爺如此在乎自己，已感動得雙眼潮濕了。男兒有淚不輕彈，老六趕忙抽出手來揩臉上的淚痕。趙三爺挑亮了蠟燭，見老六不但衣裳褸濫蓬頭垢面，還一臉病容，大驚道：“你咋叫化子打扮？是沒有投到王麻子家，是銀子用完了，還是------？”老六收淚笑道：
“嘿！都怪兄弟不謹(jǐn)慎，進(jìn)成都北門被守城兵勇抓去關(guān)了兩個多月，出來后又生了場病，成都風(fēng)聲一直很緊，出四門到各州縣沿途都設(shè)了關(guān)卡，對來往行人特別是袍哥身分的人盤查得嚴(yán)，王麻子怕出事不放心，強(qiáng)留兄弟和帶信的人多留了十余天才讓回來；不這樣打扮怕是見不到三爺了------”說著，雙眼又發(fā)潮了。趙三爺又親自去灶房打了盆熱水讓老六洗臉。倆人正暢敘別后情況，忽被一個莽聲打斷：“請我老陜吃啥好的咧？”黑漢人未到，聲音已悶雷般由院中傳進(jìn)書房來了。話剛落地，黑漢已黑甕甕地出現(xiàn)在書房門口。余青壓后進(jìn)了書房，向趙三爺一拱手道：“三爺，我讓這老陜餓了幾天酒了，聽說有酒吃，口水流了八丈長！”
“好！咱哥們今晚不醉不歸。”趙三爺高興道。
接下來，趙三爺讓老六拜見余青、黑漢。一時間，惺惺惜惺惺，英雄惜英雄，相恨太晚話語熱切。
趙蘇氏手腳麻利，很快就在廚房里炒好幾盤葷菜，還切了一大盤香腸，煎了一大盤花生，呼趙蓮相隨一齊送往書房-----。
喝著濃烈醇香的老窖，趙三爺將老六去成都后自已與余青的拜把和議定的反正計劃一五一十告訴了老六?！昂傺?！怪不得成都的王麻子說‘有一位隨孫先生飄過洋的人，在成都沒接上頭，只住了兩宿又回了江陽，’原來是二位呀，這下江陽城里有好戲看了。再看黑漢，身材魁梧形似金剛，身軀如銅鑄鐵打般結(jié)扎實(shí)，老六心里欽佩，又一度抱拳敘誼。要說的情況太多，一時不知從何談起。
趙三爺?shù)溃骸澳阆劝殉啥嫉那闆r擺一下，我們再仔細(xì)商量?！?/span>
“三爺，成都和很多地方情況都不妙哦?！?/span> 老六深深地嘆了口氣，又道：“成都三月前出了事，因有人告密，東門同盟會員們連家伙都沒有亮出來就遭逮捕幾十個兄弟。最氣人的是，省督捕快在一個人身上搜出一張盟分會的成員花名冊，弄得幾百名同盟會同志像一群驚弓之鳥，紛紛逃避------幸好省同盟會的各個分會是單線聯(lián)絡(luò)，王麻子才能在成都穩(wěn)得住足。我成天街也少上，呆在王麻子家里倒是有酒肉吃，人都快憋死了，像坐牢一樣。這次回江陽城王麻子還特別交待：今后的革命行動，一要更多的發(fā)展同盟會成員，二要高度注意保密，不要圖一時沖動起事。”
盡管，老六報告的消息余青已告訴了趙三爺，但由老六親口重敘一番的氣氛，也使大伙心里惴惴不安說話一時冷場。四周一下忽然安靜了下來，巷里忽然傳來長聲吆吆的吆喝聲：
賣炒米糖____開水___。
聲音有氣無力，芲涼而沙啞，使趙三爺不由打了個冷顫。幾個人也一時悶頭不語。
“那咱們就不敢干了？媽個×！一回日弄不成再干二回，二回日弄不成再干三回，直到把那些屌們趕盡殺絕，才能出俺這口氣。”黑漢瞪瞪余青，又看著趙三爺，指望趙三爺諞幾句亮堂點(diǎn)的話來，以驅(qū)散大伙心頭的悶郁。
“就你能，就你是條漢子！誰說不干了嘛？”余青嗔怪地瞟了黑漢一眼道。
“先不扯這些。來，一口干了這杯酒?！壁w三爺說完，一仰頭將酒傾到進(jìn)口中，見大伙也紛紛干了酒，才胸有成竹地壓低嗓子道：“開弓沒有回頭箭。哪個改朝換代不是尸骨堆成山，生成是條好漢，哪有一見人血就當(dāng)縮頭烏龜?shù)牡览?。但成都的消息對我們也有好處嘛！我們得借前車之鑒，緊防內(nèi)部出奸細(xì)。老六，你明天回水中壩就安排可靠人去六十四鄉(xiāng)，傳我們的號令：先住到鄉(xiāng)下去與袍哥們一起切磋武藝，操練刀槍，作好起事前的充分準(zhǔn)備，到時候不攪個翻江倒海就不是大丈夫所為，不殺得官兵們血流成河就對不起黎民桑梓。一定要重申：怕死的人可以自行退出，告密者要挑斷他的腳筋。先把話講明白，革命靠自覺，誰也不勉強(qiáng)誰。”
“好好好！其實(shí)俺也這樣想的，俺嘴笨，日弄不明白喀。”黑漢聽了趙三爺話，又是抻臂又是攥拳道。
余青沉穩(wěn)道：“真的該這樣，革命靠覺醒，不勉強(qiáng)任何人，才會青一色齊心，扭緊的竹攬繩才拖得動大船?！?/span>
老六擰緊眉頭，雙目炯炯有神道：“三爺，你放一百個心就是。我們發(fā)展的那些窮哥們，誰都對滿清政府恨得咬牙切齒，不是有殺父之仇就是有奪妻之恨，沒有殺父之仇沒有奪妻之恨的，都活得不像個人樣，那有不決心反正的道理？”
余青道：“三爺，明天我就叫人在隔墻上開個門，免得大家從正門來來去去的、很顯眼?！?span lang="EN-US">
黑漢道“不要到外面找人了。我那十二個后生中就有磚瓦匠，一袋煙功夫就搞完逑?！?又轉(zhuǎn)向趙三爺：“三爺，咱嫂子把反正的旗都繡好了喀！”
“哦！這個事我可沒想到。繡的啥圖案？”趙三爺意外驚喜。
余青道：“我們結(jié)拜兄弟那天她正繡著呢。南方各地起事的同盟會多是白旗，也沒個具體規(guī)定。我想，我們既是睡醒的雄獅，就在一面白被單上用金線繡了只撲騰起來的獅子。三爺你看合適不？”
“雄獅好，雄獅好！”聽余青一說，趙三爺多日來郁悶的心情才完全消散，又興致勃勃地道：“得五面旗幟才夠哦。三路主要人馬都得要有，攻打東城門的人馬要有，老六的人馬也得有。沒面旗就成烏合之眾了，還得叫弟妹趕快繡啊。”又將四只青花酒杯斟得滿蕩蕩的，道：“來來來！為我們這群覺醒的雄獅干一杯?！?span lang="EN-US">
“嗯，是得還繡四面旗才夠。三爺放心，我那女人是蘇州繡女出身，手快。”余青躊躇滿志地端起酒杯。
當(dāng)夜，四人又將反正起事的仔仔細(xì)細(xì)地商議了一番。最后，趙三爺提議：暫將反正起事的日子定在燈節(jié)之亱。因?yàn)槊糠隉艄?jié)這天，江陽城不論官府還是各民間會館，都會張燈結(jié)彩放焰火燃鞭炮耍獅子龍燈辭舊迎新，所有獅子龍燈包括鄉(xiāng)下來的牛牛燈都要匯聚到州府衙門去跟官府朝賀，表示承沐皇恩歌舞升平，人們都會放松心情過大年，正是我們反正的好時機(jī)。
“美咱哩！美咱哩！”黑漢又美滋滋地叫起來，“燈火通明好，免得狗日些貪官污吏鉆了狗洞老子還看不清咧?！?span lang="EN-US">
余青老六也一致同意燈節(jié)起事。在黑漢興奮得稀里嘩啦的話語聲中，趙三爺又將得重新找地點(diǎn)，趕緊自制炸彈的事提出來謀劃了一番，最后落實(shí)到由余青先去渝州買回火藥，由老六和周老者分別在水中垻和黃眉鄉(xiāng)試制炸彈，成功后再批量生產(chǎn)等等----直到三更梆響才抱拳告別。
天未發(fā)白，霧靄籠罩著江陽城。老六獨(dú)自走到江邊，解開前夜栓在岸邊的船攬，小舟便神不知鬼不覺地劃進(jìn)了白霧蒙蒙的江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