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水中壩離江陽城十里地，四面環水，是河流天長日久沖積而成的一狹長沙州。沙州四周的淺水處蘆葦叢生，楊柳垂伏，壩上只有幾戶人家，皆以打漁為生，老六家就在壩上，是最安全不過的隱秘之地，也是城外圍袍哥的反正根據地，由廣州跟日本人買來的槍支彈藥和打造的刀劍矛頭就運到這里深埋在老六家屋基底下，再由老六慢慢轉運進江陽城的。
小舟順江劃到中壩時，同盟會骨干周老者正在江畔打魚，見了趙三爺不由大喜，放下手中的魚網過來拴好舟纜，領著三人直奔老六家。
路上趙三爺向余青黑漢介紹道：“別看周老者六十多歲，可是條混江龍吔！一個蒙子扎進水里，潛游半條河沒問題。于是余青黑漢也自報了姓名，談話極為投機。
趙三爺跨進籬笆門，見老六的丈母娘戴著副老花鏡，在院里用竹簸箕篩黃豆中的石粒，就呼道：“老輩子，我們來趕午飯來嘍?！崩狭赣H抬頭一望，滿面慈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盼還盼不來呢?！庇置υ铋g燒火的媳婦喊叫道：“三爺來啰_____取塊臘肉下來煮起，中午好下酒哈?！崩狭拍锫劼曈觥Ｒ娏粟w三爺和兩個生客，尤其見身形彪猛天都遮黑一截的黑漢，手足更沒個放處，直在圍裙上揩手：“三爺，堂屋頭坐噻。”又是拉凳又是擦桌子一時手忙腳亂。許是見了三爺突兀想到男人吧，眼睛一紅就漸漸潮濕了。
“我曉得你想老六了，我正準備派人去叫他回來呢。你盡管放心，那家伙少有的精靈，到哪都吃不了虧的?！壁w三爺心氣平和勸慰老六婆娘，又道：“我們先去江邊耍會再回來吃臘肉唷?！?/span>
“要得，要得。”老六婆娘連連應著、高高興興地進里屋取臘肉去了。
江邊靜寂，幾只肥碩雪白的江鷗從蘆叢中騰起，在江面上空悠悠盤旋。
“美咱哩！美咱哩！”黑漢望著幾只在遼闊江面上空滑翔的肥實的江鷗發出感嘆。
“你這莽漢，咱們這里是天府之國嘛，當然比你們老陜地方好?！庇嗲啻妨撕跐h胸膛一拳，感覺像打在硬木上似的，“等反正成功后，讓周大哥在這里跟你找個媳婦安家，咋樣？”
“好咧好咧！先別說這些，聽三爺擺布大事喀?！?/span> 黑漢滿面期翼地鼓起眼睛瞧著趙三爺，三十多歲的江湖壯漢，此刻的表情竟像個孩子似的單純。
趙三爺對黑漢親切地一笑：“四川姑娘好看哦。找周老者跟你找一個保準你滿意。老六的媒也是他給做的?！?/span>
周老者吸著葉子煙，笑瞇瞇地打量著黑漢。弄得黑漢滿面通紅，聳肩搓手局促不安。
“好好好，我們先說正事，免得黑漢兄弟怕羞哈?！币姾跐h紅了臉，趙三爺又道：“我會見了王老，他是江陽州同盟會副會長------哎！王老總耽心會出事，也不能怨他，他已年近七旬的人了。我今天把兄弟倆找來，一是向二位介紹周老者，二是向二位攤下底牌，三是問大伙對起事反正究竟有多大的勇氣和把握-------”
話未講完，黑漢一下搶過話頭道：“還要咋樣三爺才信嘛？男子漢咋婆婆媽媽個沒完？是哪個古人、咋說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得丹心照漢青’大不了是個死喀，怕個逑！”
“聽三爺說完噻！你個老陜?！庇嗲噜凉值剞撕跐h一句。
黑漢見余青喝斥自己，立刻就鼓著眼睛不吱聲了。
趙三爺倒越來越喜歡這條黑漢，掏出紙煙抽出一支遞給黑漢：“沒關系，沒關系，梁山兄弟打破腦袋也鑲得起的哈，何況黑漢耿直，我倒很賞識這種心直口快的莽漢。水泊梁山沒有莽漢李逵魯智深，瓦岡寨沒有大力士程咬金，故事就編不圓了?！彼髋d撈起夾長衫下袂蹲在沙地上，隨手揀了根干蘆枝道：“我來畫個圖給三位看?！庇嗲嗪跐h也順勢蹲下身體來，眼睛放電，支楞起耳朵靜待趙三爺畫圖。
趙三爺先在潮沙地上畫了個大圈道：“這表示江陽州城內?！?/span> 又在大圈內畫了五個小圈道：“這是五個重要地方，看好嘍！北邊的小圈是營盤上（后來的大營路），駐扎著江陽城三四百號官兵，由吳千總帶兵，據說這人有勇有謀。南邊的一個小圈，是江陽劉知府的外室李靈芝的宅院和另幾個官員的宅子，每個宅院也有二三十個護院。東邊兩個挨得很近的小圈：一個是江陽州衙門，里面少說也有百多個衙役兵勇；一個是東城門，面對長沱兩江匯合處的寬闊的沙壩官驛嘴，東城門駐有守城兵勇百余人，守城管帶李三是個精靈鬼?？课鞅钡醯米钸h的一個圈，就是忠山。忠山頂上只有座觀江亭，修建于明代，是江陽城腑瞰長沱江流的最高最佳地勢。山腰還有座道覌和一座關帝廟，都建在茂密樹林中，只有道士尼姑，沒有一兵一卒。全部官兵幾處加起來也就七八百人?！?/span> 趙三爺又在五個小圈內畫了個丄形，道：“這豎立的一線是坡坎街，上坡坎后是彎彎巷，拐兩個直彎通營盤上。橫著的一線是古井巷，一端通南門口，中間一段是劉知府外室和幾個官員的宅院，另一端通衙門街。豎線和橫線的交叉點是我家院子，緊隔壁是余青的泰和醬園。你們看，這丄型的交叉點就成了江陽城地盤內的心臟。到時候，我們-------”趙三爺圖也畫得清楚，話也講的明白，仿如已身臨反正場景，不禁心血來潮，發丹田之氣，嗖一聲推出兩掌，目光烔烔有神地盯著余青黑漢：“你們看懂沒有??？”
“又往下說嘛！俺居中又能咋樣？”黑漢沒看懂沙地上的地圖，雙眼滿是迷茫。
“這地方生巧嘍！像孫猴子鉆進牛魔王婆娘肚子里去了，要得要得，就從龜兒子的肚皮里開干。”周老者常給趙三爺送魚去，熟悉趙三爺畫的圖，驚叫道。
“好哇！我們就來他媽個黑虎偷心。到時候我們突然從心臟發難。一路人北去，封營盤上的軍營。一路人南去，把幾個狗官全家殺得雞犬不留。一路人東去，沖開州府衙門。但------東城門咋整呢？”余青盯著沙地上的地圖，也仿佛身臨戰局，搔著頭踟躕起來。
“哈哈哈！”趙三爺忽然仰頭大笑，笑聲呼嘯般直沖云宵。
三人同時被如此洪亮的笑聲震住了，一時不解地盯著趙三爺。
趙三爺這才心有城府地又指著沙地上的忠山位置道：“你們看仔細嘍！在沒與二位結拜前，我已在江陽城四周按八爻八卦、即四個陽爻和四個陰爻、依八卦圖布下陣局。八八六十四鄉都有本哥老會兄弟，又都是同盟會成員，每鄉只精選二十人，我算過，加起來就是一千二百八十號人，還不算跟隨我多年的五十多名袍哥。這五十多名袍哥個個會武功，勇猛過人，到時候跟隨我身邊作戰。起事前，由周老者帶領二百八十人潛入忠山，在叢林和廟宇中隱蔽。隱在中山的二百八十人就是為從城內直攻東城門準備的。另外，到時候老六親領的水中壩的百十個袍哥，從水中壩駕船到官驛嘴起坡，從城外攻打東門，跟攻打東城門的二百八十人里應外合。只要攻破東城門，就切斷了由敘府、永寧和合江來支援江陽的官兵的水路。其余的一千人分成兩撥：一撥四百人隱藏在袍哥會館中，袍哥會館離我家院子只有百多步遠，指揮也方便；一撥六百人隱藏在醬園內。攻營盤上重要得分四百人。攻南路官府宅院的兩百人足夠了。到時候我們兵分三路出擊。現在又加了你余青兄弟的人手，不愁沒有人手，不怕成不了大事吧。另外，我考慮過南城門在城中心，面臨江邊沒有守軍，只有七八個開閉城門的老兵勇，可以放棄不管。常言道‘強勝弱，快勝慢。’我們先下手為強，最好選擇在過大年那個夜晚，趁官兵們酒醉飯飽又無防范，我們突然沖殺出去，長槍短槍、炸彈石灰包、大刀長矛一齊上。要快！要猛！一鼓作氣，像從心臟里突然爆開的炸彈，炸爛心肺炸爛肝，嚇得官兵魂飛魄散；我們還得以一當十，像山上撲下來的猛虎，見官兵就砍，就撕，就咬，要有‘不成功則成仁’的拼命三郎的精神-----”
趙三爺話未說完，黑漢已抑制不住叫開了：“啊呀呀！美咱哩美咱哩！”因終于看懂了地圖，神情如醐醍貫頂，一下縱起身來，紅光滿面連連驚呼，咧開大嘴呵呵笑著，在沙地上手舞足蹈著，像頭發狂的黑猩猩。
周老者雖沒大叫大嚷，也禁不住地點頭、搓手，一臉憨笑的神態，好像發現了竹編簍子里關進了一群魚正待他去捉似的。
“好！好！好！”余青一張白凈的臉也興奮得通紅，又叫道：“哦呀！起事前得先把咱兩家的隔墻打通。人足夠了，足夠了！都歸攏一起由三爺總指揮。原來三爺心中早有雄獅百萬呀！難怪能按兵不動穩如泰山?！庇诸┲跐h不無得意地，道：“黑漢！這下你明白了我為啥買了四處門面了吧？四處門面一處在營盤上，一處在南門口，一處在衙門街口子上，一處在東門口市場，離城墻也不遠。每個門市先隱蔽二十人，到時候沖出來跟我們三路人匯合。想不到原來三爺跟我想法一樣哦！”
“還有俺帶的那十二個武館的后生哩！你倆咋不把他們也算在一塊？”黑漢又急沖沖對趙三爺道：“三爺，你不是也見過他們的么？個個都是能單打獨斗的好漢，可不是吃素的喀！”
趙三爺一笑，故意不搭理黑漢，對余青道：“我豈有不曉得你買下我隔壁醬園的用心？哈哈哈！”余青也攤出最后一張牌，道：“沒有查過三爺的老底，我敢叫小毛去教娃娃們唱反正童謠？那是提著腦殼耍喲！” 趙三爺故作如夢方醒狀，道：“這才叫英雄所見略同噻！”于是，倆人都開懷暢笑起來。
見趙三爺余青皆不理會自己，黑漢粗聲莽氣道：“不要光說的扎勁。到底哪個時候動手喀？” 黑漢在地上來回踱步，磨拳擦掌，急得鼻尖冒汗：“到時候，俺腰上別手槍，背上幾十個炸彈，手提大刀，領著三爺見過的十二個小子們去壓住營盤上的兵勇。三爺，你還不曉得，這十二棒小子是咱親手調教出來的喀！其中一個叫王松的小子，輕功了得哦！”
趙三爺拍了黑漢背膀一掌：“好呀！今天到這里的目的，一是讓兄弟看下這地形，這里的百十號老六召集的人，都不是白吃干飯的角色，青一色會武的袍哥。二是安撫下老六家眷。究竟哪個時候動手，還得趕快把老六叫回來才能最后定。還要派六十四個袍哥兄弟分別住下各鄉去，鼓動志氣加緊練武，好在起年那天登陸官驛嘴，攻打東城門。要干，就里里外外一齊鬧開花。”
“要不，我明天就派人下去通知?！敝芾险邌柕?。
趙三爺耽心周老者年紀大了，又得天天進城賣魚觀察城里動向，便道：“也不忙這幾天。派哪六十四個人去，等老六回來你倆一塊議定就是，不消告訴我。”
“美咱哩！美咱哩！”黑漢激動得揀起一個香瓜大小的鵝卵石拋進江面，濺起一簇水花，蘆葦叢中“轟”一聲驚起一大群麻雀，很快飛竄到空中，像撒到天空的大把黑砂子。
當四人被反正計劃燎得滿面緋紅不亦樂乎時，老六婆娘站在籬笆墻外尖溜溜地喊叫：“三爺___吃飯羅___”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