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別了余青黑漢已是午后,趙三爺沒有回院,立馬去跟幾個唱了童謠的娃娃的父母辦了交涉,才徑直朝興隆大茶館去會見王老先生。
興隆大茶館是名噪江陽城的一家老字號。天井里一口八尺長六尺寬五尺高的石水缸尤其氣派,四面深雕刀馬人物戰場,栩栩如生,四角刻著龍頭的腿柱碩壯威猛,蹲在長滿青苔的天井中的神態,讓人望而肅穆。據傳石缸是康熙朝的神物,経缸底墊棕絲木炭砂粒濾過的清水,由石缸低腹處一虎頭口中潺潺吐出,清澄锃亮如甘露,別說泡茶味道醇厚,就喝生水也清涼甘甜浸人心脾。所以,別處茶館不論花茶沱茶青茶一律十文一碗,而興隆茶館毛尖要兩個銀角子,龍井、君山、雀舌之類的名茶,要半個銀元,有時去遲一點還找不到空位。上午九時到下午五時,只見茶館里人頭攢動,熱氣騰騰,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提畫眉八哥籠的耍漢白玉彈子的搖搖擺擺閑庭信步走來的茶客們,躁起一片“嗡嗡”之聲;穿了號衣的茶役,手執擦得锃亮的熟銅長嘴壺在堂上川流不息,見有客人進店便長聲吆喝一聲:客位____請里邊上座!忙得腳不沾地,應接不遐;賣水煙絲的賣香煙卷的賣五香瓜子花生糖牛肉干鍋盔的小販們,也穿行于闊老富少之間。趙三爺選擇在這里與王老會面:一是這里的茶客都是天天見面的本城頭面人物,夾個把生人、雜皮嘴臉,一望便知;二是這里人多嘴雜,在一片“嗡嗡”之聲中小聲說話旁人聽不清楚,反而安全。
趙三爺一進茶館,四面八方都有人躬腰打招呼,要么象征性地揭一下帽子,要么雙手一拱,要么敞開口喊聲:“三爺來嘍____”。趙三爺也四顧相應,一邊不斷揭帽還禮,一邊穿過大堂越過天井徑直走到最底面的《清雅齋》。王老也剛到一會,正在太師椅上微微喘氣、養神。趙三爺雙拳一拱道:“王老趕早哦。” 王老頷首作答,對天井對面的茶房喊聲:“君山銀針一碗。”
倆人默座須臾,各自抿了幾口茶,趙三爺才放低聲音,將聽到街坊上的娃娃些如何唱童謠的事和自己去泰和醬園的經過略說了一遍。滿以為雖七十高齡卻依然憂國憂民解囊斥資數千兩白銀資助同盟會,為之購火藥造利器的老名醫王國維聽后會更志氣高漲,連聲叫好說“黎民有救了”之類的感語。殊不知,王老這次卻憂心忡忡面帶悲戚,說道“好是好,眾人揀柴火焰高嘛。但南城門上那血淋淋的頭顱,血腥未散啰,要千萬小心吶----”其謹慎的神色和沉郁的語氣令趙三爺始料不及。
趙三爺一怔,想:“咋了,不就是九條命么?嚇不退我們的。”又一轉念,還是弄清王老的真實用意再說,便不急不躁道:“墻,再高再堅實,只要基腳不固,也終有塌倒的一天。我看余青黑漢那陣仗,恐怕沒有我們江陽城內外這一撥人,他倆也照樣反正不誤,也照樣掀得起大風大浪。余青就是跟本城大鹽商當過護院的那條好漢,你可能也略知一二,他的功夫很多人也是曉得的噻。”見王老微微頜首不語,又道:“那黑壯漢一口關中腔,活脫脫個魯智深,那可是‘三拳打死鄭屠夫” 的角色哦,到時候豈有不“大鬧元宵節”的好戲看,弄不好----趙三爺戛然而止,料想王老也是同盟會副會長,又是斥巨資買火藥制利器的以壯革命黨的要人,不可能脫得了手,才又多說了幾句話,意在聽王老意見。
“老三,你別說多啰,你老弟哪個腳趾頭動我都曉得。我能拿出白花花銀子-----也不是吃素的嘛。我這人耳尖-----”王老見跑堂的提個大銅壺走過天井來 內堂摻茶,便打住話語,等摻水人走了才壓低嗓子道:“老三,看樣子各處風聲都很緊,情勢都不妙哦,就怕盲目行事遭至不幸,要是火侯上一盤散沙就更糟了。得穩穩-----要深挖洞,把買的那些家伙藏緊實些喲。什么時候動手,我就不宜身體力行了,你要與省同盟總會多取得聯系哈----” 說著便以手捋須,暗示自己已年歲不饒人,嘆了一聲又道:“老三你放心,到時候銀子不夠我還可拿出些。從現在起,我也少來興隆茶館坐啰----啥事你拿主張,有急事來家找我就是-----” 話已盡意,王老只沉默了一會便起身道:“少陪三爺,我有事先走一步。”
看著王老頜下的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和有點彎駝的脊背,趙三爺內心感嘆:也難為你嘍王老。你家有金銀萬貫、鄉有良田千畝,已近七旬的人了,尚未頤養天年,卻心懷桑梓憐憫黎民,何苦還要你老踴躍于大潮浪尖?心底不禁升起一股敬仰,一絲哀涼-----朝走到天井的王老先生呼道:“走好哦王老!你放心,天塌下來,我們來頂!”不覺豪氣填胸,大義在舉之慨。
趙三爺回家時已近黃昏。吃了晚飯依舊安排趙乾趙坤在燈下描紅,自已取下掛在墻上的簫,徑直走到后院去排遣心里的郁悶。后院仄逼,僅一叢芭蕉和一棵尚未發芽的椿樹就擠滿了有限的空間,但這里卻是他自小就喜歡來玩耍的一方天地。此刻,趙三爺簫一沾嘴吹起了的《蘇武牧羊》,婉轉悲涼的古曲又一次把他的心帶到了二十年前替人家做道場的那件事。
_____趙三爺父親趙春賓在世時,執掌著江陽城的道教教主之職。那時趙三爺還沒入袍哥,二十七八精力過人,領著一撥師兄弟去大州驛鎮為死去的一家三口做道場。死者家是祖傳細木匠,手藝精湛,在大州驛一帶叫得很響。老木匠領著倆兒子去給大州驛守軍王管帶家做女兒的嫁奩。王管帶的女兒才十四歲,說話未脫童音還奶聲奶氣的,卻生的面若桃花,個兒高挑,腰肢細柔,很逗人喜愛。王管帶為了巴結江陽州劉知府,(劉知府那時還是同知之職)不惜將花苞似的女兒嫁給患肺癆的命在旦夕的劉知府的兄弟沖喜。不料,一套紅漆刻花描金嫁奩尚未完工,王管帶女兒不知從哪聽到了未婚夫婿的真相,就趁天黑來木工房哭求老木匠家的老二帶她逃走。第二天一早,老木匠和大兒子被王管帶叫到內院,立馬被王管帶捆綁起來,才知老二與王管帶的女兒一早就逃走了。老二是幾時與王管帶女兒私下往來情投意合的,老木匠和大兒子都蒙在鼓里,這自然招來一場橫禍。第二天下午,王管帶帶著兵勇在一個溶洞里將倆人抓到時,倆人正緊偎在一起親熱。王管帶覺得太傷自己面子,避開不說女兒的事,硬說老二通匪,立馬將老二毒打一頓帶回兵營脫光衣裳綁在軍營前的旗桿上暴曬。老二被毒日灸曬到第四天上,已曬得皮綻冒油一身血紅,加之嚴重脫水,看上去像一條剝了皮的瘦兔。長抻著脖子想喝一口水的慘相深深折磨著老木匠的愛子心,身為父親又不能搭救兒子,跪在王管帶面苦苦求繞也無濟于事,反而被王管帶狠狠踢了幾腳,最后絕望一頭撞死在旗桿下。大兒子見父親撞死而弟弟已奄奄一息命在旦夕,便提著板斧瘋了似的沖進軍營去拼命,被王管帶一槍斃命。鄉親們都敢怒而不敢言,更不敢招惹“通匪”大案,只能背地里揩淚嘆氣而已。辦喪事的錢是老木匠的幾個徒弟湊的。徒弟們認為人死消災、入土為安是天經地義的事。正逢三伏天,尸體被入殮時已變得青紫黑紅呲牙咧嘴死相恐怖,一群蒼蠅密密麻麻圍著尸體嗡嗡不散,其臭難聞;雖得念消災經安慰亡人七日方能入土。趙三爺正手執桃木劍在一片鑼鼓笙簫聲中念念有詞、焚香燒紙,通拍各處土地神、河神、橋神、諸山神給慘死的亡靈放行時,王管帶領著一撥兵勇撞破院門兇神惡煞地沖了進來,不但砸了靈堂收繳了鑼鼓笙簫等物件,還暴打了道士們一頓。趙三爺哪肯服氣,一個箭步竄上前,鷹爪般的指頭鎖住了王管帶咽喉,道:“你這狗官欺人太甚!打了人得賠禮道欠付醫藥費,東西砸了得賠銀子!不然-----”手指一用力緊緊摳死了王管帶咽喉不放,王管帶頓時滿面賬紅不能動作僵如木雞。不料,副管帶一把利劍已從背后觸到趙三爺背心,兵勇們趁機也一擁而上。王管帶借此一側身閃開,眾兵勇一齊下手擒住了趙三爺。王管帶上前朝趙三爺一連搧了幾耳光不說,還以反對官府執法為名綁了趙三爺一干人送江陽州衙關了半月,趙賓春花了幾百兩銀子才把兒子救出來。坐牢破財倒是小事,這在眾目暌暌之下丟人現眼的幾耳光,簡直太侮辱人了,使趙三爺心里受了十多年的煎熬。也許,一些人不致因為挨了幾耳光便咬牙切齒抱恨終生,不就是幾耳光么?同跟人打一架一樣,互為肢體碰觸,何致于造成終生的痛苦?但對‘士可殺不可辱’的趙三爺而言,一想起被人刮耳光的滋味,便覺得自己當時未以命相拚實屬卑微、羞恥難忍;這種被人刮耳光的羞恥感從此像有一條無形的毒蛇盤踞在趙三爺心里,只要想起此事,心便像被利齒撕咬般難忍,并常常陷入復仇的惡夢不能自跋。另因職業性質的緣故,趙三爺走遍江陽城四面八方深入窮鄉僻壤,常目睹衙役鄉吏富霸欺凌貧寒人家的現象,心里一直抱不平,甚至見一些吃了上頓無下頓家中沒有隔夜糧的農家赤貧得衣不蔽體,十五六歲的姑娘,因無衣穿冬天出不了門,僅用曬干的野草掩蓋身體縮在屋角的情景,更感觸目驚心,培育起對滿清王朝的仇恨。趙三爺受到王管帶凌辱以后,更深刻地看清了晚清政府衰敗與黑暗的實質:這種腐敗現象不僅是幾個官員的事,而是整個封建王朝的機體糜爛,致使貪官苛捐雜稅層層加碼,四處災情接連不斷,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注定晚清走到歷史的盡頭。直至父親去逝后,趙三爺才質問自己:難道就讓那些狗日的為虎作倀的貪官人渣孽種們逍遙一百年、橫霸一百年也得不到懲罰嗎?受苦受辱的黎民還要忍到何年何月何日呀!
這一番思緒中,趙三爺的蕭便吹得更加回腸蕩氣,如泣如訴,一串熱淚不知不覺滾到了趙三爺悲戚的臉頰上。趙三爺內心一陣吶喊:“不行!無論國仇人恨,都不能再等了!再忍辱偷生下去還是條漢子么!”
趙三爺收簫時,心里已決定:次日約余青黑漢駕船到水中壩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