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光緒三十三年(1907)三月一日,江陽城上空出現了一場特壯觀的火燒云。
一連十余天的陰雨綿綿,于傍晚時分忽然收斂。日落西山,回光返照。夕陽紅得像在滴血,像一個大紅燈籠懸浮在黛青色山巒上空,將長沱兩江交匯成的壯闊波瀾照得血光閃閃,像一條血的大河,一路向下游兩岸蕩去。夕陽不單映紅了黛色山巒和躉在江畔炊煙裊裊的烏篷船,也燃燒起滿天的白云,使湛藍的天空流溢著血色的或金色的云彩,色彩炫艷,氣象蔚為壯觀。于是,江陽城的灰色屋宇上被奇光異彩全部泥上了金粉。人們你瞅瞅我,我望望你,驚訝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袍哥老大趙三爺,便是在這場奇觀中匆匆處理完碼頭的雜務后趕回家的。他分明知道:傍晚出現火燒云是氣象的吉兆,次日定是晴空萬里。但這樣夸張的絢麗也恐非佳兆,使他內心惴惴不安,總覺得天下將要發生什么重要事情似的。深諳道學的趙三爺認定這場火燒云是天道易數的象征_____在朝綱大亂暴貪成群匪患四起民不聊生的年景,總會出現天下大旱、山崩地陷、甚至成千上萬的賴蛤蟆打架等反常現象_____許是“蒼天已老,黃天當立”的暗示吧。趙三爺這樣思忖著走到自家院門口,看見趙乾趙坤兩兄妹正同街訪上娃娃裹在一起修房子,(一種兒童游戲)穿著黑色、灰色、花色襖衣的娃娃們,在夕光的照耀下也像塗上了一層厚厚的金粉,變成了一群金娃娃,不禁詫然止步。
一個小姑娘正單腳跳進用瓦片劃在青石板上的“房區”內,抿起小嘴神情貫注地踢動一塊小瓦片,一跳一步一踢,讓小瓦片穿越“房區”階梯;“房區”四周圍著一群躍躍欲試等著踢瓦片的孩子。往常像這種情景,趙三爺總要招呼小女兒趙坤單獨跑過來摸他的袖筒。趙坤才四歲,一雙機靈的眼睛像剝了皮的龍眼水淋淋的,才學認方塊字幾天,就明顯比大他兩歲的哥哥趙乾還認的多,胖嘟嘟的身子跑起步來蹣蹣跚跚憨態可掬,十分逗人喜愛。每次從外面回家,趙三爺習慣買些糖果花生之類的雜食放進袖筒內,有意讓趙坤伸出胖胖的白嫩的小手伸進去摸。待女兒摸到袖筒里的東西而心花怒放時,父親便彎下腰摟抱起女兒,抬腿邁過墩厚高大的石門檻,用胡茬在女兒臉上戳幾下,樂得女兒矯滴滴地“呵呵呵,不嘛!”卻又格格笑個不停。這種從招呼抱女兒摸袖到摟抱女兒回家的過程,已成為日益加深父女情趣的儀式。
但今天不同。趙三爺懷揣心事匆匆回家,袖筒里空空如已,聽見娃娃們一遍又一遍的唱著一首陌生的童謠:
民遭難,國有殤
東南西北動刀槍
不用算 不用掐
光緒不過三十三
要齊心 國民強
來年農夫不納糧 -------
趙三爺聽了不覺大吃一驚。這種明顯對朝廷不滿才唱出“來年農夫不納糧”的民間訴求,預示著民間反正的前兆,不可能是三五歲孩子能杜撰出來的。歷來改朝換代的前夕,總會有類似的讖語或童謠作為先兆在偏街小巷傳播,而這稚嫩的童謠背后,一定隱藏著社會宗教幫會或起義的廣大群眾對朝廷的反正愿望,鼓動人民聚集起來鬧事,一旦被官府暗探查獲,便是誅連九族的重罪,可不得了啊------
一月前,趙三爺派袍哥兄弟老六去朱沱鎮與鄰縣的同盟會頭目張秀才接頭,商議發展同盟會成員,屆時配合江陽州同盟會共同反正的事。老六當天亱里慌慌張張地跑回來說:“啊呀呀!三爺,出大事啰。我駕的小舟還沒靠岸,就見一個州衙捕頭領著一群兇神惡煞的衙勇,從接頭的那個碼頭茶館里推搡著五花大綁的一簇人涌出來,正往江邊疾走。我怕張秀才認出我來,趕緊把破草帽拉下來遮住臉,把小舟往河灣劃去。我估計他們里頭出了奸細。我要是不遲去了一會,正好遭抓。我在河灣回頭一望,見烏篷船上一人投入江里,站船頭上的捕快一連朝水中打了三槍,那血呀,一股股往上冒,染紅了好大一片水。那跳江的是張秀才。”
趙三爺緊鎖濃眉沉吟了一會,道:“別多說了。恐怕張秀才家里人認得你的,為防不測,你趕快到鄉下親戚家躲幾日,沒有我的口信不要回來。”
“我不如去省城避避風頭,順便打探下成都同盟會的活動情況。”
“也要得。”趙三爺隨手掏了張銀票塞給老六道:“記倒,路上不要住棧房,白天鉆莊稼地藏山洞,晚黑才亱行,到了成都就住在袍哥大爺王麻子家;他是省同盟會副會長,肯定會保護你的。”
就在老六走的那天一早,南門城墻外就吊出個巨大的竹編籠子,籠子里裝著九顆剛砍下的血淋淋的人頭,一個個血肉模糊,呲牙咧嘴,鼓突出恐怖的眼珠。城墻還貼出告示:誰還敢謀反鬧事,一律砍頭,株連九族。窩藏不報者,同罪。趙三爺看了,一連幾天夜里都做噩夢。尤其在時局風雨飄搖的緊要關頭,州府衙門掛出人頭,無疑是殺雞給猴看。捕快衙役們個個劍拔弩張暗里窺視,搞得市民人心凄惶,風聲鶴淚。一到傍晚,從南城門過往的人寥寥無幾,連生意一向最好的興隆大茶館白天也冷冷清清,這時節更應該獨慎,以免釀成“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的慘烈結局。別以為那些腐敗官僚人渣孽種們平素沉溺于聲色犬馬肉林酒池,人人掏空了五臟六腑似的,虛弱如砂器,松耷如蔫瓜,一跺足便使之坍塌;當民間一旦涌動起危及他們的特權和根本利益時,他們便會從三奶四姨五姑六嫂的粉脂氤氳中,從吞云吐霧的煙榻上一騰而起,個個瘋狂如餓狼,整治起反正的義士來他們個個是心狠手辣的老手。 如此一想,趙三爺覺出一股寒氣直逼脊梁,竟出了身冷汗,便大聲呼喚:“趙乾趙坤!快回屋啰。”由于內心驚慌,等趙亁趙坤剛跑攏便伸手抓住兄妹倆的后衣領,像提著兩只小雞似的疾步竄過天井進到堂屋。
“啥子事哦這樣兇?別嚇壞了娃兒,娃兒膽小晚上要做噩夢的。”趙蘇氏剛從臥室出來,見丈夫神色不對,忙打招呼。
見父親回來,大女兒趙蓮立馬麻利地沏好杯茶輕輕放在太師椅旁的茶凳上,又接過父親揭下的瓜皮帽進內室擱在案頭帽筒上,才轉身進廚房去幫著廚娘蘇媽做晚飯。
趙三爺沒答理妻子,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將趙坤拉在兩腿間圍夾著,克制著內心的驚慌問道:“是誰教你們唱的,咹?快說。”
趙坤這次只摸到父親空空的袖筒,暖和的袖筒里啥也沒有,心里就不安逸,又一反常態被父親提著后背進了屋,便只顧在父親兩腿間磨蹭,翹起的小嘴發出嘀嘀咕咕的嗔嬌聲。
趙乾一向怕父親嚴厲的面孔,在一旁低著頭怯生生地說:“是余小毛教的嘛------”
趙三爺不禁“哦!”了一聲,對趙蘇氏吩咐道:“從今天起,不要讓他們和街坊上的娃兒裹在一起修房子、唱兒歌了。外面風緊。”
趙蘇氏父親是渝州少城美綢緞莊大東家。趙蘇氏自小受孔儒之教,在家中讀書描帖、針刺女紅、烹飪持家,嫁與趙三爺后相處和睦夫唱婦隨相夫教子。聽了丈夫吩咐,趙蘇氏曉得丈夫說的“風緊”是啥涵義,一邊默默點頭,一邊把趙坤拉進自己懷里溫存起來。
趙三爺卻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