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小毛之父余青,是個煉家子。別看相貌生的白凈清秀儒雅斯文,劍眉長眼間卻隱藏著一股殺氣,讓人不便逼視;脫了衣裳,滿身一鼓一坨的肌腱隨身體的運動在光滑的肌膚下一凸一現,堅硬如鐵,一看便知非等閑之輩。余青跟本城大鹽商當護院那陣,已三十歲上下,妻子病故尚未再娶,趙三爺曾見過他光著膀子在大鹽商的后花園里耍過一套游龍雙節棍。兩根尺余長的硬木棍子,在余青手中使得詭異無常出神入化,時而如蒼龍出海,時而似虎嘯山林,騰挪轉閃唬唬有聲像陣旋風,雙棍化為一圈光環在人形四周閃動,可謂刀搶不入水潑不進,心里很佩服余青的功夫,認定余青定是條江湖好漢。余青雖不是袍哥會的同道兄弟、同趙三爺僅屬點頭之交的江湖關系,但一向對趙三爺有禮有節,每次街上相逢都雙手拱拳,中氣深厚地叫聲“三爺” ,且腰身微躬側身讓道,給三爺留下良好印象。十年前,余青不聲不響辭去大藥房護院之職,舍去可觀的包銀不要,孑然一身去了北平,據說先是在北平一所軍校當國術教官,后來又去了日本,究竟飄洋過海去做了些啥事,江湖上向來“英雄不問來路”, 他自己緘口不言,也沒有人去刨根就底。
令人深思的是:一年前余青又突然重返故里,偶爾帶著在外鄉娶回的蘇州女人和一個幾歲的兒子,還有一個保鏢模樣的彪形壯漢跟在后面去大北門戲院看川戲,一溜兩乘滑竿轎椅閃悠悠的氣派,讓行人不得不多看上幾眼。那蘇州女人天生麗質,淡妝爽目,柔情似水,屬于小家碧玉一類:漂亮,溫馨,又毫不炫目。倒是跟在轎后的壯漢相貌奇特:眉骨上的一對毛茸茸的臥蠶眉,像兩只黑毛毛蟲,威風逼人。壯漢黑面黑衣黑褲,小腿扎著黑綢帶,腳上蹬雙黑布鞋,一通黑到底,像一座黑鐵塔。于是有人議論:“光看那保鏢就是條綠林好漢,模樣像魯智深一樣。余青這幾年一定在外鄉發了橫財撈足了銀子,不然為啥改弦易輒棄武經商,買下一座頹圮已久的泰和醬園做起了老板,還在江陽城里一手置下四處門面呢?” 開張那天好不氣派,余青在大河街有名的慶元酒樓訂了二十桌海生席,晏請江陽城的紳良名士,出盡了富紳風頭。把請帖親自送來趙三爺家的前一天,余青穿一身洗得發白的細灰布長衫,帶頂灰尼舊禮帽,滿面的平易謙恭,依然雙手拱拳腰身微躬,朗聲說道:“三爺,兄弟有禮了。” 進得堂屋才雙手送遞上請帖,“兄弟我置下你家院后的泰和醬園,有緣與三爺緊鄰,乃前世造化。往后有不周到處,尚望三爺海涵。”自此,每天挑著竹編桐油簍子來醬園擔醬油膚醋豆辧的后生和糧行送黃豆胡豆小麥來醬園廠的挑夫,不計其數,再把挑著大籮筐來醬園里買下腳枓回鄉喂豬的鄉下人加一起,說不準有多少壯漢在青石板鋪成的巷街上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可見生意經營得有聲有色,趙三爺更打心眼里器重余青。卻又覺得此人的發跡和人生蹤跡都有些蹊蹺,聯想到余小毛教唱的童謠-------難道他余青在外面有了出息,這次回江陽城也定有來頭,或許余青正是由南方派來一起與江陽州同盟會舉義的,也未必可知-------
這念頭像一泓春水,一下在趙三爺心頭蕩漾開來,將近來累積在心中的悲緒壘塊瞬間消融,內心不禁一陣喜悅;又像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覷見第一絲晨曦,臉上遂溢出近來少有的微笑。不過,隨即又想到發生在幾天前的一件事情,剛舒展開來的心又突然沉重起來。
____幾天前的一個早晨,趙三爺剛出院門,便碰見了一個搖著拔浪鼓賣鋼針洋棉線的貨郎。小貨郎臉皮白凈,左額上有一弧形淡紅傷疤,獐頭鼠目四處脧尋,像個白天躡手躡腳踩點夜間翻墻越貨的強盜,好不面熟;又一時想不起在什么場合見過他。那貨郎見了趙三爺,神色慌張,一閃身進了院對門的一個大雜院去了,卻忘了搖晃手中的撥浪鼓,更引起了趙三爺的疑心。
趙三爺猛然想起幾年前去州衙托耳目孫師爺疏通老六一案的事。路過刑房時,見過此人正在毒打傳說中的江洋大盜老六。捆綁在木樁上的老六,已被打得面色慘白鼻血不止奄奄一息,此人還不收手,便問孫師爺:“此人是誰,人都快打死了咋還不住手?”
孫師爺道:“你問的是那個左額有弧形傷疤的人嗦?他喲,打人成癮了,三天不打人心里就遭癢。他的職務是州衙巡撿,綽號無常二爺。按說,審問犯人是監司的事,他卻常常插進來亂發淫威打人過癮,犯人一見他就嚇得發抖,才給他取下這綽號。嗨!這個江洋大盜偏偏不怕毒打,被吊打了三天還是一聲不吭,像坨毛廁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趙三爺從此將無常二爺連人帶綽號牢記心里,化成灰也認得出。尤其當下處于反正前夕,官府已砍下九顆革命黨頭顱在南城門示眾,趙三爺怎不戒備心重呢?
趙三爺父親趙春賓,是江陽城道教教主,可謂三代道學傳家,至今院門額上還懸掛著一塊黑漆描金的教主牌。趙三爺自小學道,除《四書五經》必讀外,莊子三十三篇莫不詳熟于心,尤喜《齊物論》、《逍遙游》、《大宗師》、《說劍》這幾篇文思空靈闡發深邃力道深厚的老莊精典。對于書法、劍道、圍棋、洞簫一類養心修性的技藝,趙三爺也無不喜歡,深得父親喜愛。趙三爺十八歲就當上道士殯葬班頭,奔走江陽四周六十四鄉,為死了人的人家戶做道場超度亡靈,把城里的喪事留給兄長去做。三十八歲娶了趙蘇氏后,便把六十四鄉的喪事都交給徒弟徒孫們去做,自己索興入了袍哥義字輩。幾年不到,袍哥大爺駕鶴西歸,他就被各排兄弟推上了袍哥大爺的交椅,除了主持袍哥會館事務外,趙三爺還經營著七八艘大船跑河道航運和一家典當行,生意上的事由兩個大掌拒的負責,自己當東家每年凈得紅利。在黑白兩道軍界商界摸爬滾打幾十年的趙三爺,豈有不諳熟官府辦案的常用伎倆?旦凡出現不論捕快還是衙役喬裝成小販頻頻在偏街小巷吆喝脧尋不久,便定有人突然被官府兵勇五花大綁捆走的情形,這是靠死了的規律。 想到此,趙三爺不禁濃眉一抖,覺得唱童謠的背后一定有他不知曉的事情在發生,萬不可等閑視之。趙三爺左思右想后穩定了下情緒,聲嚴厲色對趙乾趙坤道:“以后,不要再唱這個了!”見趙乾不懂其意,又補了句“再唱,老子要先打你這個當哥的。聽見沒?”趙乾茫然點頭。
趙三爺直到聽見女兒趙蓮抹桌子擺杯盤碗盞的瓷器碰撞聲,又嗅到廚娘蘇媽將菜倒進油鍋里彌散開來的油香氣,才站起身兩臂伸直舒了口長氣,想道:事不宜遲,明天造訪余青。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自己才好按計劃行事,免得節外生枝壞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