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手藝
四姐的肚子逐漸隆起成一個小小的土丘。四姐多么希望自己是長胖了,可不到二十歲的四姐怎么可能就單單在肚子那個地方發福呢?五六個月前的四姐身材是那么勻稱,雖不瘦但絕不會顯出任何胖的痕跡。四姐年輕的身體因為她過早就參加勞動而顯得那么健康,那么充滿朝氣。四姐簡單樸素的穿著又是那樣得體,似乎每一寸肌膚都要透過她的衣服向外傳達她的青春與活力。但四姐又從來不會因為自己的美麗而在她的臉上找到半點張揚的妖嬈,你所能見到的只是一位農村女孩浸染在骨髓里的那份羞澀。四姐應該是開在綠葉叢里的一朵潔白潔白的茶花,這朵花開在我們山村里已經好多年,開在好多年輕男子的心坎上已經好多年。每一個年輕男子都如此仰慕著我的四姐,都舍不得去摘下這樣一朵潔白無暇的花朵。
可而今四姐日益隆起的肚子似乎成了全家人的不幸,更是裝在四姐心里的一顆炸彈了。四姐不敢出門,四姐的緊張、不安,甚至恐懼一下寫在了她曾經紅撲撲的臉上。四姐感到是如此羞恥,如此羞于見人。她用寬寬的棉布條一再用力地扎住自己的腰身,如此努力地想回到她以前勻稱的身材,至少讓別人不要看出她的異樣也好。可四姐的努力怎能抵擋得住那不該來的生命的成長呢?
大概一年以前吧,一個能說會道的婦女走進四姐的家門。四姐還是像以往那樣坐在堂屋的大門口編斗笠。那婦女看見四姐的雙手就像兩只蝴蝶在斗笠模子外上下翻飛,眨眼功夫斗笠模子在四姐手里就轉了好幾圈,而那些新起的竹篾一會兒就服服帖帖地變成了圓圈,變成了斗笠的一部分。
四姐編織這種斗笠已經好多年了,從她小學三年級后在她父親堅定不移的信念下輟學回家就開始這種編織了,盡管四姐的成績在班上是那么頂呱呱,字寫得像她本人的長相那樣標志、那樣惹人喜歡。班主任一再走進她的家門,一再勸說她的父親,一再說四姐的成績是那么優秀,一再說如此做完完全全是抹殺了一個讀書的天才……可四姐還是離開了她親愛的學校、老師和同學回了家。四姐輟學那年剛好十歲,十歲到她正式出嫁至少還有十年的勞動成果可以貼補家用。
女兒一出嫁,就是潑出門的水,再有文化、再能干都是別人家的主。趁現在還有十年,讓她學習一兩門能貼補家用的小手藝多劃算,也算是我何家沒有白養你一場嘛。讀書只能是你二哥的事情,只有男人讀書才不會折我何家的本。兒子,只要你讀書讀得,再苦再累我都要供你,我和**的力量不夠,我讓你姐姐和妹妹不讀書也要找錢供你。四姐的爸爸“鐵螃蟹”這樣想,也這樣執行著這種生活的理論。
于是四姐剛過了十歲生日,就背著她干凈整潔的書包回了家,書包里同樣有她保護得很好的干凈整潔的課本。四姐沒有哭,四姐的哭也許只在心里,只在夢里見到黑板然后醒來的那些瞬間。四姐想,我總比大姐和三姐好呀,大姐只讀了一年書,三姐只讀了兩年,我好歹讀了三年呢。所以四姐背著她心愛的書包回家了,至少在她的臉上看不出心不甘情不愿的樣子。
四姐開始跟著爸爸學習勞動技能。很快,四姐在秋天和冬天里就能非常熟練地編斗笠,在春天和夏天里也能非常熟練地編棕扇了。四姐一開始學習這些勞動技能就顯得那么專注,完全可以跟一個優秀學子在課堂上認真讀書的那種專注相媲美。鄰居那么多小孩子放學后在山坡上玩耍,還如此大聲地呼喚著四姐的名字,四姐都一律不動心。四姐的全部心思都用在那兩門技藝上了,那兩門技藝仿佛就是兩間迷魂的屋子了,四姐一旦走進去,好像就永遠也找不到出口。四姐把自己關在那屋子里修煉了又修煉,把自己的手藝修煉得爐火純青、無與倫比。四姐的手藝越是高超,就把自己關得越是嚴,就越不能也越不想出來玩耍了,一方面是她的父親飛快起出的成堆的竹篾在等著她編成斗笠,另一方面四姐已經完全在她自己的手藝世界里走火入魔了。四姐編出的一個個斗笠或一把把棕扇都是那么精致,那么耐看,那么富有神韻,在四姐眼里看來,就跟她曾經寫在作業本上的一個個圓潤的漢字沒什么兩樣。斗笠、棕扇以及曾經的那些漢字都是四姐用“愛”心勞動出來的結晶呢,唯一不同的是四姐曾經寫出的漢字不能換成錢,而現在四姐編織出的斗笠和棕扇卻可以換成錢了。
四姐坐在她家的大門口編啊編啊,編出了一雙多么勤勞、熟練的手。
四姐編啊編啊,編過了她的少年,編過了她的青春期,仿佛只是眨眼間的功夫就編成了一個多么楚楚動人的妙齡女子。
那個巧舌的婦女在四姐家里轉了轉。雖說只是幾間稍顯破舊的瓦房,家具也很簡陋,但屋子收拾得那么整潔,那么有條不紊。潔白的蚊帳,一塵不染的廚具,處處都是四姐勤勉勞動的證明。那婦女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后就向四姐的爸媽說明了來意。
2、電話
四姐能明顯地感到那個男人的心在逐漸冷卻。
四姐從小到大很少踏別人家的門,即使再相熟的鄰居家也很少去,十歲以后因為習手藝的緣故,就更難走出家門了。還有一個原因是四姐有一個全身長著贅肉的媽媽,她對女孩子的要求在我們這些小孩兒看來跟長在她身上的贅肉一樣多余。因為四姐的媽媽矮,再加上胖,村里有人就別出心裁地給她取了一個綽號“肉螃蟹”。而四姐的爸爸一生好強,莊稼地里用勞動練就一生精瘦的肌肉,又精于算計,人們想“肉螃蟹”的丈夫理應也是螃蟹,于是四姐的爸爸就成了非常出名的“鐵螃蟹”了。螃蟹夫婦對自己的女兒有著非常嚴格的要求:其一是要勤于勞動;其二是不能隨便外出和別人家的孩子玩耍,更不能同男孩子玩;其三是女兒到了出嫁的年齡,媒婆上門提了親,只要通過夫妻倆考察后一旦同意這門婚事,就會努力做到“言出必行”“行必有果”“絕不反悔”,要完全體現家風正派的光榮傳統,不給別人以閑言蜚語,更不能留給仇敵了幾十年的代家鄰居以口舌之利。四姐的大姐和三姐都貫徹并執行了這樣的婚嫁理念,所以四姐也應貫徹并執行下去才是。
可四姐要把這個婚嫁理念執行下去的希望并不是像她懷孕的肚子那樣一天一天地大,相反卻越來越渺茫,幾乎渺茫到杳無音訊了。
四姐編織斗笠的手腳明顯慢了下來,即使面對成堆的竹篾她也不著急。四姐編著編著,有時就停了下來。四姐的心啊,有時還在被愛的烈焰灼燒著,而更多的時候卻是掉進了愛的冰窟,不知何日才會有一雙救援的手伸下,那怕就是一個溫暖的音訊也好啊。四姐停下來,她生怕編織斗笠的雜音影響到山坳的那頭那個喇叭里傳遞出來的喊聲的質量。那個喇叭之下,是整個山村里唯一的一部移動電話。電話真是一個好東西,它可以聯系到祖國的四面八方,它可以讓身在他鄉的游子傳回跟真人一般的言語,它可以讓你在接聽的時候仿佛還能觸摸到對方曾經猛烈的心跳,曾經燙人的體溫。可電話也有它不好的一面,那就是看不清對方的表情,看不到他的眼睛,更無從知曉那雙眼睛之下的心到底有著怎樣的真實想法。也許一分鐘前他都還在電話里對你如此這般地軟語溫存,而一分鐘后他的雙手就已經攬住了別人的腰身在別人的耳邊說著同樣的溫存軟語。
盡管如此,可四姐的盼望還是如此焦灼。每一次,那個喇叭開始響出陳大妹子“喂喂喂”的喊聲的時候,四姐都多么希望陳大妹子接下來喊出的是自己的名字呀。“何四姐、何四姐,快來接電話”,那曾經熟悉的喊聲到哪兒去了呢?六個月前,這樣的喊聲就會隔三岔五地傳來,四姐也會歡快著笑臉小媳婦兒般奔向喇叭,奔向電話。電話之后的四姐會帶著同樣的歡樂跑回自己的家門,而不同的是臉龐會暈染一層多情的紅云,然后四姐又把自己像金絲雀那樣關閉在家里,幸福地回味著那并不多得的愛情的甜蜜。
四姐的電話越來越稀少,最近幾乎到了絕跡的地步了,不僅四姐注意到了這一點,就連在田間地頭勞作的村民們也都注意到這一點了,于是四姐的心就更加磣得慌。
四姐的煩惱,不僅僅在于電話的少,還在于電話通話時間的越來越短。每一次通話,四姐和那個曾經看起來如此英俊的男人幾乎就剩下那么三五句話了:
“你好!”
“你好!”
“你在那兒打工還習慣吧?”
“習慣,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了!”
“精彩得都不要我了吧?”
“哪會呢?我找足了錢就回來和你結婚!”
“你馬上回來不行嗎?”
“哪行呢!我要風風光光地娶你嘛!”
四姐還想抓住電話說點兒什么,可電話的那頭已經斷了,耳膜里傳來嘟嘟嘟的盲音。
一開始,四姐還陶醉在這簡短精要的愛情敘述里,可看著自己的肚子漸漸隆起,而對方卻一再推脫,不肯回來結婚,四姐的心事就越來越重,越來越濃。四姐清楚地記得最近和他通的一次電話:
“你回來吧,我肚子里有你的孩子了……”
“什么!你有孩子了?!”
“是呀,我們沒有辦手續,你讓我在村里多難為情嘛!我一走出去,好像每一個人都在盯著我的肚子看呢。”
“要不你到我這里來嘛,你來看看這外面的世界多好呀!”
“我懷著你的孩子,怎么能到你那么遠的地方來呢?你快回來吧。爸爸也再三催促我,要我和你快快辦手續。你不回來,我和誰辦手續呀?!”
“……”
“你要不要我們的孩子嘛?”
“你說呢?……我還這么年輕……我……”
“難道我就不年輕么?爸媽逼著我,鄰居們笑話我,我……”
“……別說了,我回來還不行嗎?!”
一個月過去了,這山坳上何時才會出現他的身影呢?
現在的四姐又盼望電話,又擔心出去接電話了。五六個月了,明眼人一看她的肚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怕四姐怎樣努力抬頭、挺胸、收腹,那怕四姐用寬寬的棉布一再扎緊她那曾經美麗的腰身,可生命的成長在她的體內積攢了多么巨大的力量呀!
3 、心口上的鹽
“肉螃蟹”說病倒就病倒了。“肉螃蟹”在倒下去之前都還在和仇敵代家鄰居吵架,可吵著吵著,“肉螃蟹 ” 就一下暈倒過去了,完全失去了往日吵嘴時威風凜凜、壓倒一切、不勝不歸的一貫作風。
準確說,“肉螃蟹”是被自己打倒的,是被自己那不爭氣的四女兒打倒的呀。
想想從與鄰居結冤的那一天開始,哪一次“肉螃蟹”不是以絕對的優勢壓倒對手。“肉螃蟹”除了嗓門能壓過對方,罵人的訣竅也略勝一籌,最關鍵的是“肉螃蟹”生育了一個寶貝的兒子呢。而代家鄰居夫婦隨便怎樣努力,一連四個全是穿鞋的千金。有兒子的母親就是要比沒有兒子的母親說得起硬話,也打得起硬仗,好像一只公雞在一群母雞里絕找不到對手一樣:
“你狗日的兩個就是他媽的窩囊廢,生了媽四個咋過全都是遭人家x的呀?你咋個不生個男子出來讓別人瞧瞧 唵 ?”肉螃蟹發起進攻。
“顯**的有個雜種兒 唵 !你有個兒都是媽個敗家子兒。”肉螃蟹遭到嚴厲的反擊。
“嘿嘿,你管我是不是敗家子兒,到底我何家有了種。你代家有種沒得嘛?沒得呀,借去配種就是啥,可惜配的種也不會姓**的代,還是要跟著我何家姓何。”此時的肉螃蟹揮著一膀子 贅肉,完全是一副無可戰勝的將軍的模樣。
“你要配,你自己都有三個女兒啥,你自己配嘛!”其實鄰居的反擊還是讓人夠受的。
肉螃蟹才不會為這些話語所動呢,她要不把自家的“公雞”發揮到極致絕不肯罷休。
另外,代家的前兩個女兒找婆家,硬是找了好幾門都不合適,而肉螃蟹的大女兒和三女兒都只看了一門人家便定了婚事,這更加給了肉螃蟹戰勝對手的砝碼。
可是那天,代家鄰居卻找上門來咒罵肉螃蟹了:
“你狗日的威風得很啥,你這兩天不敢出來跳了啊?你那屋頭那個騷母雞要下蛋了啊?你問一下你養的那只母雞,是哪個給她配的種喔?該不是你自家配的種吧?你一天到黑躲在屋里頭,你以為別人就不曉得你那點兒貓膩了呀!?我呸,呸呸呸呸,呸……”
于是,肉螃蟹就在這一連串的“呸呸”聲中倒下了。
晚上,肉螃蟹才稍稍醒過神來,她微微睜開雙眼,魚一般游移著,終于找到守在身邊的焦急萬分的四女兒了。
“四兒呀,你們倆的事兒到底咋處理呀?媽一輩子沒受過這種氣呀,今兒人家是明擺著叫上門來欺侮老娘,老娘是卯足勁兒也找不到還嘴的詞兒呀!”
四姐趕忙雙手死死抓住媽媽的手,生怕一松手,媽媽又會繼續昏迷過去,四姐更害怕一松開媽媽的手,從此再無依靠的人。四姐坐在床沿上的身體就慢慢地,慢慢地倒向母親的懷抱,把臉深深地,深深地埋在母親的衣襟上。一會兒,肉螃蟹就看見女兒的身體在抽搐;一會兒,肉螃蟹就感到自己的胸前熱熱的,濕濕的一大片……
鐵螃蟹站在床前,苦著一張黑桃臉,一味搖著那并不蒼老的頭。
“他爸呀,你明天去問問他家的父母,到底咋處理這事兒呀? ” 肉螃蟹撫摸著女兒的背,幽幽地對鐵螃蟹說。
4、這剩下的幾百米
鐵螃蟹翻過那個山坳就可以到家,可此時的鐵螃蟹腳步就有些躊躇了,或者說他早晨從家里出發見了那所謂的親家之后到現在又將回到自己的家,這一去一回鐵螃蟹都處在這樣的躊躇之中。天色逐漸暗了下來,這還剩下的幾百米路咋一下就變得模糊和漫長起來了呢?換在平常,鐵螃蟹的腳步是那么堅定和急促,道路的盡頭就是一家人的溫馨等待。多年以來,晚餐雖然都是那么簡單,在昏暗的燈光里他坐在那個屬于他的固定下來的餐位上,看著妻子和兒女們在自己的辛勤勞動后逐漸能吃上一頓頓飽飯,那種幸福感總會一次次彌漫在鐵螃蟹的一塊塊肌肉和一根根神經里。
鐵螃蟹對生活的冷暖從童年起就體會得相當深刻了。打小就失去雙親,一直就在哥哥嫂嫂的照顧下成長,哥哥嫂嫂就是他最親的人,就是他的“父親”和“母親”。哥嫂張羅著為他結了婚,從此脫離了哥、嫂,就和妻子肉螃蟹一起攙扶著風雨走過了這幾十年。妻子肉螃蟹也從來沒有嫌過他窮,結婚后就像母雞下蛋一樣接連為他育了一兒三女。倘若不是考慮到負擔太重,按當時肉螃蟹的精、氣、神,還為他生個一兒半女決不在話下。但鐵螃蟹清楚,這跟他在地里種莊稼是一個道理,冒出的苗太多,終究很難全部茁壯。就這樣四個孩子爸爸前、爸爸后地拼命喊著他長大成人也是相當不易了。
這幾年來,大女兒和三女兒都非常順利地出嫁。為孩子們出嫁時能風風光光,鐵螃蟹夫婦單是為女兒們的嫁妝準備就出了不少的力,流了不少的汗,但總算圓滿地把兩個女兒送出了門。
而今,四女兒的婚事卻成為流在鐵螃蟹心里的苦水了,一遍又一遍地苦,找不著東南西北的苦。看著四女兒除了肚子一天一天地大,而人卻日漸消瘦,看著四女兒一天天里愁眉不展,遠方的城市傳來的消息又那么不穩定,鐵螃蟹是急在臉上,更是痛在心里呀。
今天,總算鼓足勁走進了那個所謂的親家的家門,老夫妻倆看見鐵螃蟹來了,笑臉相迎,端茶倒水,敬煙遞火,好不熱情。鐵螃蟹在心里犯了多少次嘀咕,總算把來意說了出來。
“哥子呀,你看這事兒咋辦呢?再等下去娃娃都要著地了,總要給我們一個準信兒,我們才好處事兒呀!當初我就不同意你家少爺出去打工,再要出去打工也應把婚事辦了再說。而今……嗨!你讓我咋說好呢……”
“他叔呀,是我家小子對不住你們一家子呀。可我們當父母的咋能知道孩子的心事兒呀?其實你家四姑娘多好的一個妹子啊,我們倆是巴不得她過門來做我們的兒媳呀!哎,這混賬小子咋能這樣對人呢?”
“我知道你們拿起也很為難,但無論怎樣你們二老也要打個電話問問他,看他怎樣答復你們呀!”
家就在鐵螃蟹的眼前了,一席昏暗的燈光從堂屋的大門泄出。四女兒就站在堂屋的門口,站在那個她最熟悉的幾乎在墻上都刻下了她影子的地方。四姐看著爸爸越走越近,忍不住喊:“爸,你回來了呀?”
“嗯……”鐵螃蟹心里知道姑娘想問他什么,可他作為父親,到底把知道的消息該怎樣告訴這可憐的孩子呢?
5、女中音
四姐一開始不相信父親說的話,準確說,是四姐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四姐寧愿父親編織一個謊言來欺騙她也好。四姐在這種信還是不信的矛盾心理下徘徊、恍惚著生活了好幾天,終于又一個電話像一記蒙棍把四姐從這種恍惚的生活中打醒。
那一日,山坳的那頭又傳出了陳大妹子甜甜的呼叫聲:“何四姐,接電話。何四姐,快來接電話!”
那一刻,四姐剛好停下編斗笠的手,心里剛好處在信與不信的矛盾的風口,剛好在進一步想著父親說的話如果是真的下一步她該作何打算,剛好四姐的右手就放在她隆起的肚皮的外衣上。又是近一個月時間過去,四姐能明顯感到肚子里生命的成長速度越是接近尾聲就越是長得快,仿佛這一個月的成長超過了前面所有時間里成長的總和,四姐的這一月來的痛也是如此。四姐的所有痛不是寫在臉上,應該說恰恰就在這日益隆起的肚子上了,肚子的成長就是四姐痛苦的成長,肚子長得越快,四姐的矛盾和痛苦就越深。四姐想:這是她和他一起埋下的種子,這枚種子在她的土壤里生了根,現在就要頂破最后一層土發出新芽見到藍天了。在人的一生里,這本來應該是讓人多么開心又喜悅的一件事,就像農夫見到土壤里發出的新芽,園丁見到樹枝上開出的花蕾,果農聞到滿樹的果香……而現在為什么偏偏要她一個人來面對這枚痛苦的種子呢?
四姐站起身,慌忙從衣柜里拿出一件寬大的衣服披上。要出去接電話,總要碰上村里那些異樣的眼神:疑問重重的、幸災樂禍的、當面同情背后冷若冰霜的、也有真真切切溫暖關懷的……但無論什么樣的眼神望向四姐,一會兒都會悄悄移到四姐的肚子。在四姐看來,那些眼神就是一柄柄刀,有意或無意地插在四姐的心窩子里。有一件寬大的衣服作阻擋,雖然不能阻止那些眼神的傳來,但總可以給四姐那顆脆弱的心一絲絲兒安慰。
電話鈴聲再次優美動人地響起:“你是我的妹妹,你是我的花……”四姐沒有等到電話唱出“你是我牽掛”就拿起了電話。
“喂!”四姐有些激動,更有些期待。
“喂……”電話的那端傳來一聲嬌滴滴的、余味悠長的女中音。
四姐一下愣住了,趕忙問:“你是哪個喲?是不是打錯了?”
“沒錯,沒錯。你是不是何素麗嘛?我是李志堅的高中同學,我們現在在一起打工。李志堅現在是工廠里的質量總監,很忙,他讓我給你電話,要你不要再等他了。聽說你懷孕了,你還是盡快處理掉吧。這種事也不是志堅一個人的錯……我們會盡快兌些錢回來給你補償……你不要太生氣哈……”
四姐只覺得耳朵里有蜜蜂在嗡嗡嗡地飛,對方還說了些什么話,四姐已經完全聽不清楚了。四姐放下電話,才想起應該罵上一句什么話,可電話已經放了,罵給誰聽呢?罵給自己聽么?那還不如罵自己吧:何素麗,你真的真的好蠢呀!
四姐那張白皙的臉更白了,白里透著青,青里藏不住痙攣,眼淚順著那痙攣的溝壑往下淌……
6、黑木匣
杉樹在冬雨里淋著。冬雨一下就接連下了好多天。天陰沉著臉,不高興的樣子,好像還要把這場冬雨繼續下去,好像要把他高高積累在上的冷酷通過雨點一點一點地灑向大地,滲入人間。此時,這雨滴就灑在這棵高高的杉樹上。杉樹一柄柄刀一樣的葉子接受著這份冷酷,碧綠綠的,像泛著兇光的魔獸。樹葉上滑下的雨滴顆粒似乎大一些,是兇器上滑落的血,是魔獸冰冷的額頭淌落的更加冰冷的汗。
“有這樣的魔獸掩護,但愿你能在陰間順利長大,或者投一個無須遮遮掩掩的胎,來生再健健康康地在人世走一遭。”鐵螃蟹高舉著鋤頭,在杉樹下開始挖坑,旁邊放著一個黑木匣。木匣子剛才在鐵螃蟹的懷里抱著,被一頂四姐編織的斗笠遮住風雨。而現在,鐵螃蟹必須把它放置一旁去挖土,去為木匣子找到一個窩,所以此時的木匣子就失去了斗笠的遮護,黑漆漆的頂蓋漸漸被天空下落的雨和杉樹上滑落的雨滴打濕。
頂蓋是由四姐的那雙產后無力的手緩緩蓋上的。蓋上之前的那一瞬,四姐看見一堆花花綠綠的小棉衣鋪在木盒的內底板下,還有幾層薄薄的臨時由肉螃蟹縫制的白色衣服套在那具幼嫩的身軀上。那具身軀那么小,在這小小的匣子里躺著都顯得那么寬松,像一只風箏在天空里飄,像一頁小船在海面上蕩,此時更像一枚蛋在鳥窩里熟睡。蛋的眼睛還沒來得及睜開,蛋的嘴巴同樣沒來得及開啟,沒來得及呼上一口人間的氣,當然更沒有喝上一口人間的奶,更不可能喊上一句媽媽或者爸爸。爸爸在那么遙遠的地方打工,做著他的質量總監,還有一個更美麗的女中音阿姨陪著,即使喊出來了他也聽不見,聽見了也許也不回答,回答了一枚蛋也無法接收到,接收到也是透過冰涼耳朵傳到冰涼大腦里的冰涼的回答。
四姐扣上木盒,像是關上了一段黯淡的歲月。四姐緩緩躺下,任由疲憊和情緒在床上鋪展……
代家鄰居那只可惡的花斑狗站在田埂上,不怕雨淋,狼一樣低俯,擰著腦袋扭轉六十度角,似乎聞到一股剛剛死亡的腥甜氣息,口中流出骯臟的涎水,好像要準備隨時飽餐一頓。
鐵螃蟹及時發現了花斑狗的貪婪,拾起一塊剛剛翻出的石頭,狠狠地向花斑狗擲去。花斑狗只注意了那陣腥甜氣息的濃,沒來得及注意鐵螃蟹扔出的石頭的狠和準,“撲”的一聲,石頭精準打擊在花斑狗的鼻梁上。痛一下讓花斑狗回過神,咣啷啷、咣啷啷叫嚷著逃離。
鐵螃蟹回頭,看見木匣子上積滿了水珠,趕忙走過去,用拴在腰上的圍帕抹去那些水。木匣子的黑顯得更加明亮,像一個嬰兒幼嫩的眼眸。鐵螃蟹摘下斗笠,及時遮擋住這種黑和天空的雨。
鐵螃蟹頂著綿綿細雨繼續挖坑。雨一會兒就在他花白的頭發上灑了薄薄的一層,雪花一樣使得鐵螃蟹的頭發顯出更加的白。鐵螃蟹想起那只花斑狗流出的涎水就有些后怕。鐵螃蟹不管泥巴粘連在鋤頭上越積越厚,仍就把坑挖得深了一些、再深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