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離休,老伴就建議我戒煙,這個倡導符合世界潮流,兒子女兒孫子孫女極力贊成。老伴開導我說,離休了,就等于你人生的奮斗畫上了句號,你開始安度晚年,享受天倫之樂了。再不需要你動腦筋去迎合領導,也不需要煞費苦心地去擺平同事關系。煙就失去了煙的意義,你再抽就等于浪費,浪費你的退休費,浪費你最后的生命。
他們說得很輕巧,抽煙是我幾十年的習慣。習慣是個什么東西?習慣是個非常頑固的結癥,要改變,談何容易。
家里就把煙全部送人,我堅持了半天,心里的潮水抑制不著,仿佛千萬條蛔蟲在翻涌,它們也習慣了尼古丁。我嘴里吐不完的清水。
老伴見狀,說,你不要往那里想嘛。你回憶下這輩子有哪些地方對不起我的,自然就安靜了。
這個我用不著想,我沒有對不住老伴的地方。
老伴遞給我一顆泡泡糖,說,你慢慢咬,我教你吹泡泡。
幾十歲了,還學吹泡泡糖,我很不滿,沖老伴說,你當我是你孫子啊!
老伴笑道,你只要戒掉,我做你孫子嘛。
我上午安全度過,下午,渾身就發癢,午覺也睡不著,乏力不堪。我說,老伴,我恐怕病了喲。
老伴嘻嘻笑,要是地震來了,你跑得比狗還快呢。
一個下午,老伴就像哄孫子似的牽著我的思路到處亂跑,還恬不知恥地回顧我們的初戀情景。那時候叫什么初戀嘛,到結婚的時候,連手都沒有拉過。
晚上,全家老小聚集到我這里,像檢查學生作業似的都來我身上嗅嗅有沒得煙味。我說,沒有煙味,只有糊臭味。
晚餐,我申請喝酒。老伴制止道,那東西更不能招惹,煙酒煙酒,一對孿生怪胎。
夜里,蛔蟲們的煙癮發作了,開始舔我殘留在體內的尼古丁,五臟六腑以及骨髓都奇癢難忍。我在床上滾來滾去。老伴鼓勵我,過了今夜,你的新生就誕生了。
老伴幫我**,替我摳背,折騰到雞叫,我還是不能入眠,老伴卻累得趴在我肚子上呼呼大睡。我悄悄爬起來,像只大耗子,翻箱倒柜,覬覦能找根煙,那怕一個煙屁股也行啊。結果令我大失所望,找到天亮,連煙灰都沒發現。
第二天,媳婦建議,晚上吃安眠藥。老伴反對,這不是跳出了虎口又入狼窩么。
老伴開始刺激我,說,你好好反省下,拼命工作了那么多年,連個八品官都沒掙個回來,有資格抽煙喝酒么!
我覺得自己的意識不是很清醒了。不管他們說什么,我只是心慌難受。快中午,老伴叫我陪她去買菜,我說,老伴啊,這樣強制戒煙,要出大問題的,弄不好,會整出人命。
老伴不屑地說,有那么嚴重嗎,別逮蛇來嚇我。
我說,老伴啊,人的生命有時候很脆弱的,你不要掉以輕心呢。
我極力做著老伴的思想工作。
沒見過世面的老伴還真被唬著了,她問,你說怎么辦嘛?
我說,要慢慢戒,我保證,在一月之內戒掉。
老伴半信半疑地看著我,說,你騙了我的青春還想騙我這把老骨頭。
我發誓,騙你我是你孫子。
女人天生就是善良的具有同情心的。老伴同意我再買一條煙,抽完就沒下次了。
我在菜市的門市上買了一條軟云煙,兩百一。另外再向老板要了個打火機,迫不及待地撕開煙,邊走邊吞云吐霧。
抽到一半,我們已經走出了市場,我發覺煙味不對。仔細辨認,確定是假煙。我抽慣了這種煙,假的很快就能分辨出來。
我對老伴說,這煙是假的。
老伴吃驚地望著我,懷疑我一天沒抽煙,把煙味給忘了就胡說八道。
我說,老伴,真是假煙呢。我去退掉。
老伴尾隨我到菜市,找到賣煙的那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我說,你的煙有問題,我要退。
男人正在跟一個女人打情罵俏,說我,神經病,你才有問題。
我把煙放在他柜臺上,堅持要退。
男人說,你什么時候在我這里買的煙?!
老伴加入進來,說,我就是證據,我跟他一起來買的。
男人說,我跟你們無冤無仇,你們故意來鬧我的攤子是不!
我說,沒鬧你攤子,把煙給我換了,我就走。
男人一下兇神惡煞起來,說,死老頭,你再鬧,別怪我不客氣了!
我把煙在柜臺上啪啪地拍著,說,你個嫩小子,我馬上叫煙草公司的來辨認。
男人沖出來,照我胸口就是一拳,你他媽的找死,老子就是煙草公司的。
我平身還沒愛過打。小時候就是乖孩子。想不到,退休了,卻挨了一拳頭。這是種恥辱。熱血在沸騰,我控制不著自己了。旁邊賣豬肉的攤子上放著把油膩膩的尖刀,我跨過去,抓起刀就沖男人刺殺過去。
老伴攔腰抱著我,大叫,老頭子,你放下刀。
男人并不懼怕,叼著煙說,死老頭,你敢拿刀,老子報110,把你抓進去。
我的年齡相當于這個男人的父輩了,即使不尊敬我,也該平等嘛。他哪來的囂張勁呢?!
旁邊門市上的人都來勸架,說,算了吧,你可能是在別處買的煙,他真是煙草公司的,怎么會賣假煙嘛。
老伴愣愣地看著我,我也愣愣地看著老伴。世界真奇妙,明明剛才在這里買的煙,轉眼就變了。
我的胸口發痛,看著柜臺上的煙,一陣無與倫比的惡心。我用尖刀指著男人,又轉過來指著勸架的人群,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世道的險惡,尼古丁算什么喲!
賣豬肉的老板把尖刀給我奪了,老伴拉著我離開市場,男人把煙給我扔過來,掉在地上,掉在我身后的地上,我頭也沒回。
從此,我不再有抽煙的欲望,說到煙字,就莫名其妙感到恥辱,胸口便隱隱作痛。我多么希望世上的煙和賣煙的販子們統統被消滅,還世界一個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