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梅顏與協理員一起帶崗。這一天夜里,氣溫降到了零下五十多度。他們倆全副武裝,皮帽子,皮大衣,皮手套,但仍然凍得直打哆嗦。穿過場院時,清冷的月光從云層里鉆出來,照在冷寂而空曠的場地上,透徹骨髓的嚴寒直直侵入梅顏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個細胞。她仿佛是活在遙遠的藍灰色的星球上。突然,他們發現不遠處有紅燈一閃一亮,會不會是階級敵人打信號?就在前不久,地方國營農場還出現過地主分子進行破壞的情況。
協理員立即命令梅顏:“分頭包抄,摸清情況。”梅顏心里非常害怕,這么冷的天,到處是皚皚白雪,她得一個人穿過積雪的麥茬地垅溝,才能到達紅燈閃爍的地面界。但梅顏不能退縮,不能畏葸不前。于是她勇敢地背著搶,按協理員的命令向前跑去。她故意把腳跺得咚咚響,以壯自己的膽兒,卻原來是虛驚一場。搞了半天,是地方農場的一部拖拉機出了故障,尾部的車燈在公路邊上一閃一亮。
時近黎明,一輪紅日噴薄而出,太陽的金輝灑滿大地。梅顏看見了陽光下,冰凌花在閃閃發亮。她與協理員回到隊部。他們之間進行了一次重要的談話。
梅顏提到了“入黨動機不純”的問題,“扯談!”協理員帶著他一貫的傲氣迸出了這倆字。“你到基地幾年了,你的幾個班長,下邊的戰士全都入了黨,但你能夠一直堅持下來,上大學也放棄了,這還叫‘動機不純’嗎?讓他們調過個來試試!”與鐵軍不同的是,鐵軍一直勉勵梅顏在“思想上入黨”,而怎么樣爭取在組織上完成這個程序,梅顏真的想得很少。這個出身在書香世家,從小在書堆里泡大的姑娘,從來不會想到要去巴結梅姨和趙姨,讓她們去給領導吹吹“枕頭風”,早些解決自己的“組織問題”。她的腦袋都不會朝那個方向“擰”一下。她總是按鐵軍對她要求的,不斷反省、檢查自己,“在思想上”是否已經加入了。鐵軍說,組織上什么時候發展你,是組織上的事,你不要去考慮。要相信黨組織。這也是鐵軍一貫的特質與作風,他對梅顏一向都是這樣“高標準、嚴要求”的。
而自從梅顏成為全場先進典型以后,她的入黨“因為成份問題被卡成了老大難”的說法在全場不脛而走。甚至連總場首長都知道了這件事。而上一任協理員在發展梅顏的問題上搞得很被動,被大字報“上綱上線”,整整一年,他的日子都不好過。那時洪協理員是副手,深知這件事如果弄不好,再收一次黨表,那就“覆水難收”,真的成了全總場的“老大難”了。一旦出現那種局面,一貫霸道、喜歡訓人的洪協理員還怎么有臉去教訓別人?
因此,他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從來不找梅顏談話也是存了心的。他就是要想看看,這個在入黨問題上爭議極大的歐陽梅顏到底是個什么人,她的入黨動機是否真的不純?在將梅顏晾魚干一樣晾在旁邊一年多后,又經過一段時期的觀察,他發現歐陽梅顏這個孩子思想意識很純正,雜質非常少,甚至――就像他家屬說的那樣:有點傻。她心里沒有七彎八拐,沒有花花腸子,這樣的人就是進了組織,也讓你覺得踏實、放心。
隊里每個季度都在發展黨員,梅顏手下的班長、副班長,甚至戰士都入黨了,如果現在討論梅顏,洪協理員覺得條件已基本成熟了。他用黨員的五條標準一條一條去仔細衡量、評判梅顏,確確實實已經夠了條件。這個拖了幾年,全農場人盡皆知的“老大難”,假如能夠在自己手上圓滿解決的話,就像報上宣傳的上海知青魚珊玲那樣,把一個出身剝削階級家庭的女孩培養成“無產階級的先鋒隊戰士”,也是他基地在“組織發展”問題上的一個突出成績了。
洪鋼協理員確實有魄力,有眼光。當年人人害怕的“階級路線”,在他眼中,完全可以轉化成黨的政策落實的具體體現。當然,他也要承擔一定的風險,但是為了梅顏這樣一個一心一意地“改造”自己,一心一意地想要得到黨組織承認的女孩子來說,協理員認為擔一定的風險也是值得的,而且他對自己在基地樹立起的權威與決斷能力已是信心滿滿。
所以,他直截了當地對梅顏說:“我就認為你夠條件,條件夠了就該發展,那些‘階級路線’、‘組織路線’的大棒子,打不到我頭上。我家三代以上貧農,我本人上過軍校。”這是協理員最最喜歡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其實他也就是去軍校培訓了大半年。但在他看來,這就足以打壓那幾個自以為文化高,不把他工農干部放在眼里的“刺頭”。
此時,洪協理員已經把解決梅顏的“組織問題”提到了議事日程,當成是自己的一份責任,一件必須履行的任務,特別是,一個男人的權威、力量的具體衡量標準了。在統一支委會一班人思想的會議上,他重點強調了黨的“重在政治表現”政策,毛主席的“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這一條。
他甚至還提到了“選妃事件”,他說:“那也不是梅顏的過錯,那還不是居委會老大媽給推薦的嗎?當時林彪勢力那么大,又是地方政府出面,她一個女孩子,有什么責任?今后就不要再提這件事了。再提就是沒水平。”一番話,說得誰也不敢吭氣。
梅顏終于第二次領到了入黨志愿書。這離上次收回黨表,已經過去了將近兩年整。
面對梅顏的第二次入黨,不肯認輸的獸醫仍然抱著阻撓的態度。但再要堅持說動機與家庭認識問題,恐怕雞蛋里也挑不出骨頭來了。他分析了梅顏的弱點:好沖動、不冷靜、有點“傻”。所以他想出了另外一轍。
隊長的小姨子趙亞琴,是從四川農村來的,梅顏總是讓她干重活、臟活。梅顏一直認為,干部家的親屬應該帶頭。在一分場十二連的時候,梅顏就老是讓連長的妹妹小谷和自己抬最重的木頭。小谷很樂意干重活、臟話,雖然文化水平不高,可現在已經是黨員了。但小趙卻不同,她認為自己一個隊長親姨妹,梅顏都從來不給照顧,干的活比在家里還累,心里很是不滿。獸醫便安排了兩個親近之人到她那里收集對梅顏不利的言論。
就在支部大會召開之前,協理員還專門叮囑了梅顏:“要沉得住氣,要冷靜!”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