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支部大會開始了。
在隊部的會議室里,爐膛里燃燒著熊熊烈火,松樹脂溢出白白的濃香,灶上坐著一大壺開水,滋滋地冒著熱氣。雪白的墻上,懸掛著鐮刀斧頭黨旗,正中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畫像。第一個討論的是張麗英。她出身工人家庭,也特別能吃苦,她的志愿書很快就通過了。第二個是一排戰士班的二班長,下中農出身,工作表現突出,也一致通過了。第三個便是靳班長。他也表現突出,且一直與獸醫他們走得較近,不是他們的打壓對象,除了二排長和二排一名黨員反對外,其余的都舉手同意了。他的父親是從海外留學歸來,北京兵部里的橋梁專家,這個兵種的技術尖子。他也正是從“土八路”變身為“洋八路”的。
最后才輪到梅顏。梅顏在念入黨志愿書時就念完了對父親問題的認識,這個協理員都認為“深刻”的內容,再沒有人提出異議了。折騰了她幾年的“入黨動機”,也沒有人提出責難,而梅顏心里最最擔心的“熊克武問題”,居然也沒有人發難,也許沒人知道熊克武是誰。
梅顏不由得大大松了一口氣,她一直害怕有人會說熊克武曾是國民黨的“大官”,那么高的職務,父親給他當過秘書,這件事一旦糾纏起來,自己的黨表恐怕很難通過。然而倒是冒出來兩條雞毛蒜皮但又純粹無中生有的“材料”,這是楊獸醫提出來的,其中一條大意是說她譏笑排里的某女知青長得太難看,解決不了“個人問題”。
梅顏的臉上有些發熱,這簡直,壓根就沒有這件事啊!她有點坐不住了,在座位上移動了一下身子。
這時,她瞥見了協理員正微微頷首,一個示意的眼神,她馬上讀懂了其中的含義,那就是:不要理睬他們!
梅顏確實有些“傻氣”,說到底還是一個舉手表決的問題嘛,只要大多數人通過了,“少數服從多數”,按照黨的組織原則,你的黨表也就通過了。解決“組織入黨”的程序就是這么簡單明了,你去計較他提的問題是真還是假干什么?
當大家都發完言了,協理員詢問梅顏的意見時,她平靜而簡短地應道:“沒有,我接受大家的意見。”
這就對了!協理員又看了她一眼,她從那眼光里讀懂了這層意思。她沒有上當。
她已經不再是幾年前那個“政治上不成熟的排長”了,想要激起她辨解,挑起事端,把“舉手表決”攪黃,她歐陽梅顏也沒那么傻了,“聰明一世,糊涂一時”的錯誤焉能再犯?
生死對決的時刻終于來了。舉手表決時,有二十幾個黨員投了贊同票,6個人投了反對票,3個人棄權,金明是棄權者之一。這是為了在鐵軍面前好說話。梅顏的入黨志愿書終于以壓倒多數的贊成票通過了。協理員自始至終很好地把控了會場,沒有出現失控場面。
在黨支部意見簽署欄里,協理員親筆寫下了這樣一句話:“能夠和剝削階級家庭劃清界限。”梅顏知道,這就是黨組織對她的最高評價了!
就在第二天,投反對票的兩名戰士排黨員悄悄走近她的身邊,辨白道:“其實,我倆并不想反對你入黨,我們心里也是贊同的,只是,只是……。”只是什么,他們說不出來,梅顏也不想聽,她迅速地走開了。這倆人就是梅顏看見的在獸醫家吃飯的人。
這一天中午,后勤部楊副政委來到了基地,分別找發展對象談話。一個下午,談了兩個人。到了第三天的上午,才輪到梅顏。梅顏早已做了精心準備,一本關于黨的基本知識的書籍,她早就背得滾瓜爛熟。楊副政委考了她整整一個上午,直到中午快一點時,才結束談話。自始至終,她沒有答錯一句,100%全對。其他“認識”問題,梅顏也答得很圓滿。楊副政委一一作了筆錄。
所有的程序都按部就班地進行完畢,就只剩后勤部的黨委討論批準這一環了。協理員把黨表帶到了平江,他動起了腦筋。首先,他分析了情況,梅顏的家庭問題比靳班長輕,如果將梅顏的黨表擱在前頭討論的話,一旦“卡住”,就覆水難收,恐怕又得拖到猴年馬月去了。但如果先討論靳的,一旦“卡殼”,把梅顏的與之比較,就還有通過的可能。這一先一后,可謂煞費苦心。
此外,協理員還認為,靳一向跟獸醫他們走得較近,這次他做了那么多工作,他們還是跟他黨支部唱對臺戲,假如黨委會將靳“卡住”,也算是給他們一點顏色看。
果然,不出所料,在討論張麗英及二班長時,都非常順利地通過了。輪到靳時,便“卡了殼”,待終于念完了梅顏的入黨志愿書,大家開始有了比較,覺得這梅顏的家庭問題要輕得多。論表現,倆人都非常突出,都榮立過三等功,梅顏更勝一籌,是全場先進典型,全國團代會代表。倆人的家庭中,祖父都是地主,而靳有海外關系,梅顏沒有。而“海外關系”這一條在那個年代就足以致人死命。
另外,政委、副政委心里還有另外一桿秤,基地是全農場條件最艱苦的地方,入黨名額適當傾斜,梅顏是知識青年且是女青年,政治待遇適當傾斜。
綜合多方面因素,在每一個黨委成員都充分地發表意見之后,梅顏的入黨志愿書終于慎之又慎地被批準了,黨委成員中沒有一個人持反對意見。而靳班長因為社會關系更復雜,暫且擱下,留待今后繼續考察。
協理員的策略獲得了全勝。他帶著梅顏的黨表,帶著他慣有的傲氣與霸氣,回到了基地。
“協理員回來啦!排長,趕快打探一下消息吧!”梅顏剛剛吃過午飯回到班里,就被大家攛掇著出了門。剛剛走過拐角處,一下被迎面跑來的一個人撞了個滿懷,原來是十三班副班長張麗英。
“你批了!”張麗英來不及道歉,就從嘴里蹦出來三個字。
“你批了!”
“你批了!”
“排長你批了!”
幾個女知青跑出來,圍住了梅顏,又蹦又跳。梅顏傻傻地愣在了那里。
她愣了,就在這一刻,懸在她頭頂上的那柄達摩棱斯克劍轟然斷裂,斷得那樣干脆,那樣徹底,那樣嶄釘截鐵。
高高懸起的那把劍,終于斷裂了!
張麗英說:“我的也批了。這次基地發展的四個黨員,就是靳班長一個人沒批下來。你到協理員那去聽一下吧,他可高興了!”
梅顏慢慢地向協理員家走去。透過樺木扎起的圍欄,梅顏站在院里向里張望。協理員坐在炕上,大姐正在給他盛飯,兩個孩子親熱地圍坐在他身邊。桌上熱氣騰騰,一家人其樂融融。一只小母雞正在院里得意地打鳴,幾只宰殺好的凍雞、凍魚,穿吊在粗鐵絲上,太陽光正和煦地照耀著這一切。
這是一個溫暖的時刻。
梅顏憶起了另一個溫暖的時刻。
也是這樣一幢樸素的紅磚房里,鐵軍向她宣講了“重在政治表現”政策。鐵軍穿著襯上白色棉線的襯領軍服,劍眉下一雙眼睛閃耀著極其真誠的光芒。從那一刻起,而今過去了四年多直奔第五個年頭了。
歷經了多少風霜雨雪,多少艱難險阻,今天終于夢想成真。
梅顏看著一家人吃完了飯,大姐去廚房收拾之時,便推門走了進去。協理員仍然坐在炕頭上,神采奕奕。他一眼就看出,梅顏已經知道了結果。但他仍然鄭重其事地對梅顏宣布了一遍。口吻中仍然帶著他慣有的霸氣與傲氣。
他的頭上戴著皮帽子,護耳沒有放下。皮帽上那顆耀眼的紅五星,光華奪目。在梅顏眼中,這就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一顆五角星了。
她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她的腳下正好是“地火龍”通道,地磚被烤得發燙。熱量透過軍綠色的大頭鞋,傳到梅顏的腳心,又從腳心慢慢向上升騰,一股暖流緩慢而持久地傳遍梅顏的全身。梅顏的整個身心都融化在這暖暖的春意里,緊接著,一陣巨大的熱浪包裹著撞擊著她的心房,久久地,久久地停留在心中。
這種感覺就是“幸福”。
梅顏告辭了協理員家,走出門外。她仰起頭,天空是那般高藍,陽光是那樣明媚,蛇山的積雪是那么耀眼,好像正在向她發出呼喚。
她沿著上山的小路向尼秋河慢慢走去。空中飄來一片云彩,太陽隱卻了光輝。尼秋河的上空,又下起了小雪,紛紛揚揚地妝點著這個美麗的世界。暖融融的雪絨花悄然地,無聲無息地飄落在梅顏的皮帽、肩頭,飄落在黃綠相間的大頭鞋鞋面,也飄落在這玉帶般的小河上。河面上閃爍著瑩瑩的玉石般的光輝,高貴、柔韌、堅貞。
梅顏站在河面上,她在內心深處深深感激著三個人:引導她走上光明之路的鐵軍,言傳身教的宋隊長,以及著力解決她“組織入黨”的協理員。假如她的一生都只能站在組織的大門外,從思想上去加入的話,她的心就會受傷。
而就在今天,曾經的磨難,一切的艱辛、努力,都得到了應有的回報。她切切實實感受到了天地間公平、正義的力量。這種力量的意義在于:它不僅僅是使你獲得了一個共產黨員的光榮稱號,也不僅僅是讓母親懸在心里多年的心事落到了地上,還有苦苦堅持、奮斗多年的目標有了一個結果。天地間公平、正義的力量,是人類除卻“自由、幸福、愛情”等諸多命題之外的另一永恒追求的主題。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條樸素的真理終于在她歐陽梅顏身上應驗了!
悠悠蒼天,何幸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