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顏帶回了鐵軍的希望與囑托。鹿梅在受到后勤部的通令嘉獎后,心里十分高興,她覺得自己一年多的辛苦沒有白費。鐵軍在她最最絕望最最痛苦的時候,為她指明的一條路,如今堅冰已經打破,航道正在開通。要拿掉那段紀錄的希望的曙光就在前方閃爍。
在聽到梅顏轉達鐵軍的關懷與意見后,她的心里更是又激動又難過。她的眼里噙著淚花,低下頭去,嘴角抽動了幾下,就要哭出來。但她竭力忍著,她怕梅顏多心。激動的是鐵軍一直沒有忘記自己,一直在關注著她關心著她,難過的是她到底能不能最終達到預定的目標,還是一個未知數。萬一沒有過關,豈不是辜負了鐵軍的一片赤誠,辜負了他對自己的那份苦心嗎?
這天晚上,鹿梅躺在床上,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鐵軍那英俊瀟灑的身影,一直在眼前晃動。她在心里愛他比以前更甚。思來想去,她決定給后勤部黨委打一份書面報告,要求到后勤所屬各連包括那些最偏遠最艱苦,人員最少的工作點上去慰問演出,把魔術的歡樂帶給戰士們。她想,無論怎樣也要拼盡全力去爭取。也就是鐵軍說的,“盡一切努力!”假如盡到了,仍然沒能過關,自己一輩子也沒什么后悔的。如果沒有盡力,也許就會“悔恨終生”。一失足成千古恨,為了這意想不到的“一失”,就得付出成百成千成萬倍的努力去挽回。亡羊補牢,猶未為晚。懷著無比的勇氣和決心,鹿梅第二天就把報告遞到協理員手中,懇請他轉呈后勤部黨委。鹿梅的請求很快得到批準。
這一天,他們來到了最邊遠的一個連隊。正是冬閑,連隊斷了糧。天空是灰色的,大風之后,混混沌沌的氣象,一片陰暗,整天飛著清雪。因為前幾天雪大,上級下撥的高粱米、白面還沒有運到,蔬菜也沒有了。全連都在吃烤土豆。鹿梅演出完后,餓得要命,就盛了一碗土豆,蘸著醬油吃起來。吃完了一碗,肚子仍是空的,便又去抓了幾個,熱乎乎地一個接著一個把它們全部吞進肚子里。
當天晚上,她的胃就疼得要命。第二天趕到平江縣衛生隊一查,原來是高酸性急性胃炎,土豆吃得太多了。鹿梅抽了胃液,又沒好好休息調養,仍然奔波在巡演的路上,沒多久就患了十二指腸球部潰瘍。她常常胃疼,有時疼起來滿頭是汗,甚至在地上滾來滾去。
這天中午,鹿梅的胃疼又發作了,只見她臉色慘白,黃豆大的汗珠不斷地沁出來,她用手按住胃子,萬分痛苦地望著守在她身邊的楊保豐。保豐守著她,同時又開始竭力勸說她回基地休養一段時間再說,但鹿梅卻說什么也不同意。
“你要疼死呀!再不聽我的我就真的不管你了!”
“不!”鹿梅好不容易喘過一口氣來,執拗地反對。保豐見鹿梅疼成這樣還不肯回去,就蹲在屋角不再說話,他真的生氣了。
疼死就疼死!疼死也比丟死人強!對鹿梅來說,在招待所大樓前被那群小孩肆意哄罵侮辱的滋味比死還難受。那些原始的令人不堪的“細節交待”,如同一塊大磨盤,壓在她的心上,是個一輩子捏在人家手心里的軟處、把柄,一把無情的殺人刀。任何時候只要被人翻出來都會讓她死過去一回,讓她沒有臉面活在這個世上。
“拿掉紀錄”就是她最重要的動力。為了這一個目標,她無論付出怎樣艱辛的努力都絕不能退縮!世上是沒有后悔藥賣的,為了彌補那一次的“失足”,自己絕不能再吃一次后悔藥!
在吃了幾片藥之后,她裝出輕松的樣子對保豐說:“都怪我太嬌氣了,你看你吃了就沒事,人家全連戰士都在吃,就我自己害病,還是缺乏鍛煉,多磨一磨就好了,你看,我現在已經不疼了?!?/span>
第二天一大早,她和保豐又出發了。天寒地凍,大地上滿是裂口。幾尺長的,一丈長的、好幾丈長的,毫無方向地開裂著。人們都在說:好厲害的天呵!小刀子一樣。他們搭乘在一輛軍用大卡車上,一路唱著歌兒給自己鼓勁。
“毛主席吔毛主席,
您的話兒記在我們的心坎里,
卡喇昆侖冰雪封,
哨卡設在云霧中,
山澗當作障礙跳,
風雪當作戰馬騎,
只要想起您吔,
毛主席,
緊緊腰帶又是,又是一百里……。”
在一個轉彎處,車速減了下來,一輛軍車從對面駛來,一張熟悉的面孔在鹿梅眼前閃過。是鐵軍!鹿梅不顧一切地大喊大叫起來。車還沒停穩,她就從車上蹦了下來。鐵軍也看見了鹿梅和保豐,便叫司機停了車,此時,也才從車上下來。早晨的陽光灑在鐵軍身上,他穿著棉軍衣,一件軍大衣披在肩上,雙手插在掛在胸前的軍綠色氈絨手套里,還是那樣英俊瀟灑。鐵軍已從后勤部領導那里得知他們巡演的事。
鐵軍走了過來,太陽的光輝正在驅散著大地的寒氣。路邊凝結的冰塊,在陽光映照下的一朵朵冰凌花正閃閃發光。鹿梅站在公路邊上,一片皚皚的白雪中,她身穿棉軍衣,頭戴皮帽,兩條墨玉般的大辮子垂在胸前,臉兒凍得通紅。她的神色是開朗的,眼睛里不再有從前的哀怨與悲愁,閃爍著一種堅毅的光芒。
鐵軍走到了鹿梅跟前,伸出手去。這個他曾經扼腕痛惜的女孩,曾經為她傷心,為她擔憂,為她悲憫的女孩,已經從精神上站起來了。
“鹿梅,你不容易,不容易呵!”鐵軍緊緊握住她的手,很久很久沒有松開?!昂煤门Π??!?/span>
鐵軍溫暖的大手像一陣陣巨大的暖流,霎時傳遍了鹿梅的全身,她激動得嘴唇翕動一下,就再也說不出話來。兩串淚珠子就像斷了線的珍珠似地不斷往下滾落,在太陽的金暉里,閃射出璀燦的光亮。
鐵軍不禁心頭一熱,眼眶也很有些發潮,他別過臉去,盡量克制著自己。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又看著鹿梅凍得通紅的臉說:“大冷天的,別凍著。小心別感冒了?!彼氖忠恢辈辉砰_。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走到楊保豐身邊,熱情地伸出手去:“保豐同志”,鐵軍說,“你們不容易呀!你和鹿梅,都不容易。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了,不要老想著,這樣心里暢快一點,人這一輩子要做的事還很多。你們把后勤各處演完后,我還請你們到五分場來繼續演出。”
“真的?”鹿梅瞪大了眼睛問。她的眼圈周圍仍是淚痕點點。
“到時候我親自來接您們?!辫F軍對著鹿梅微微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
鹿梅心中頓時涌起一陣又一陣的感動與感激。她的眼里依然閃著淚光,她抬眼望著鐵軍。
此時,太陽升得更高了,抖出了金針般的光芒,鐵軍的臉沐浴在金色的陽光里,他的嘴角始終漾著笑意。劍眉下一雙大眼睛透出真摯的關懷,棱角分明的嘴唇,唇線像用刀雕刻過一般。在他身后是皚皚白雪,一片銀妝素裹的玻璃世界,如同他那水晶般的心。他的高大英俊瀟灑的身影,皮帽上閃爍的紅星,披在肩上軍綠色的棉大衣,腳下黃綠相間的大頭鞋,在雪地中構成了一幅世上最動人的圖畫,在鹿梅眼中是如此美麗。
這個給她力量給她溫暖的人??!他的無價情義使她感激終生!
“我得走了,”鐵軍說,看了看等候多時的車,“還有好多事要處理?!闭f著,又和鹿梅、保豐握手告別。鹿梅眼不敢眨地一直看著鐵軍躬腰上到駕駛樓里。接著,汽車發動了。隨即拐了一個彎,向前開去。
鹿梅緊跑了幾步,轉到彎道前面,望著這輛軍綠色大卡車一路飛奔向前駛去。在汽車開過的地方,太陽把路面照得閃閃發亮,鹿梅一直呆呆地望著鐵軍的軍車,直到它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再也看不見了,她仍杵在那里。
“我的好人,我這輩子是不能了,下輩子我再嫁給你吧!”
保豐靜靜地站在她身邊,一句話也不說。
星期天上午,梅顏接到已是營部文書的小順子電話,說是他過兩天要隨參觀團來基地取經學習,教導員也很想來看看大家,但因實在走不開,來不了。他托小順子給梅顏和鹿梅帶來兩份禮物,是他老家的農村親戚寄來的花生、大棗。梅顏放下電話,高興不已。下午,她拿著一把細細的紅柳條,來到放羊倌楊保豐處。這些柳條是她們知青排夏天時拔下來的,有好幾捆。女孩們拿它編小玩意玩。
梅顏對保豐說:“麻煩你給我編一個小籃子,要帶蓋的,編得精致一點。就您手藝好,特意來求您幫忙的。”
保豐說:“要多大尺寸?裝什么用的?”
梅顏從軍用挎包里掏出一塊石頭,說:“就這么大,我要把它放在籃子里?!?/span>
保豐一看,原來是一塊橢圓形的長江奇石。它的底色是江邊泡砂石的顏色,上面有一樹紅梅花,風姿綽約,十分美麗。
“你什么時候要?”
“就明天吧,越快越好?!?/span>
“那就過兩小時來拿吧?!?/span>
“這么快?”梅顏喜出望外,歡喜不已。“那就太謝謝您了!”她告辭保豐,往山下走去。
原來這塊“鵝寶”已經跟隨梅顏很多年了。大約是十多歲時,有一天母親把它帶了回來。剛剛用長江水洗過,這一樹俏麗的梅花好像還在微風中搖曳。那綽約的風姿是那么驕傲,似乎透著暗香攜著一種不可言說的神韻與美麗。二姐梅瓔和妹妹梅蘭都非常喜歡,爭著要它。盡管她們姐妹仨的名字里都有梅字,但母親偏心,還是把它給了最疼愛的梅顏。剛剛讀了“紅樓夢”讀得倒明不白的小梅顏,便把它當作自己的“命根子”,小心翼翼地一直帶在身邊。由于長年的摩痧與呵護,這塊石頭的表面已經被汗水沁得油光锃亮,包漿閃爍著一種仿瓷般的光澤。這樹紅梅花也似乎“活”了起來,成為有生命有靈性的梅樹。
梅顏從招待所回來后,想到與二排長的事已向鐵軍“坦白交待”,心中的一塊小石頭搬掉了,鐵軍依然愛她如前。她不斷回味著鐵軍的熱烈與溫情,內心時時涌動著對鐵軍的愛戀與思念,私下心里認為自己已經是鐵軍的人了。所以她要把這塊“命根子”送給他,作為愛情信物的回贈。而托小順子帶去,她是一百個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