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六月,百靈回到了基地。她從哈爾濱回到平江之后,又在衛生隊做了一段時期的康復訓練,現在已經完全恢復了。在百靈眼中,基地的變化真是太大了!曾經宋隊長規劃的藍圖,現在都一一變成了現實。梅顏熱情地陪著百靈四處參觀玩耍。
東邊是新蓋的機械庫房,庫房里整整齊齊排列著拖拉機、康拜因、備用的粉碎機。蛇山的西邊腳下是一棟棟雞舍、羊圈。每天清晨,呼啦呼地雞呀羊呀,一大片一大片地散放在基地四周的原野上。曾經的洼地早已開墾成一畦一畦的菜地,種著柿子椒、蕃茄、大黃瓜、長豆角、圓白菜,還有成片的黃花。最主要的還是豬的繁殖量達到了幾千頭,豬圈都快擱不下了,新的樺樹桿做成的棚圈正在搶修中。基地的繁榮,洪協理員功不可沒,總場首長通令嘉獎,洪協理員也成了全場最“牛”的營級干部之一。
百靈的變化也很大。她在哈爾濱養病期間,練成了幾十種小魔術,特別是手上的撲克牌,千變萬化,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鐵軍為她考慮得很周到,也就是說她要在部隊入黨提干已經不可能了,遲早得復員回地方去。不管將來到了哪里,只靠唱歌跳舞都不是長久之計。假如練會了魔術,有了自己的“絕活“,都能有個一輩子的依靠。他覺得憑百靈的聰明一定能練出來,那樣就不僅僅是為拿掉不良紀錄這一個單純的目標,還可以很好地為工農大眾服務,在這一過程中尋找新的人生支撐點,從個人的不幸中解脫出來。
在鐵軍前往二營上任之前,他為百靈做了最后一件事,就是陪同魔術大師耿天星夫妻倆,帶著百靈去了一次“太陽島”。這是百靈心中永遠不落的“太陽島”。雖然后來它因為一支歌聞名遐邇,但實際上卻是一座極平常的小島。但在百靈心中,它卻是遠比北京的頤和園、北海公園更為美麗的地方。
十月清晨的陽光,賜予了百靈嶄新的生命。按照預先的計劃,百靈乘坐著三輪車,在耿師傅及師娘的陪同下來到了太陽島上,她遠遠就望見了鐵軍。在石板鋪成的窄窄的甬道彎處,他站立在一座假山旁,假山上栽滿了淺紫色的花和一叢叢蘭草。百靈下了車,用拐杖柱著,一步一步走向鐵軍。鐵軍微笑著前來迎接她,并不斷向二位師傅道謝。出于謹慎,鐵軍沒有與他們并肩同行,而是時而在前,時而在后。
此時的百靈,心中充滿了幸福。雖然這不能算是愛情,但也是鐵軍的愛,是鐵軍給予她的真誠的關愛啊!特別是在她“失足”之后,鐵軍沒有看輕她。這是她一生一世都感激不盡的。
對于太陽島上的景物,她都視而不見,她只是恍惚瞥見了松花江上的大輪船、小輪渡,裝載著紅松原木的排筏子,在川流不息地來來往往。她的心完完全全都在鐵軍身上。當鐵軍在他們前面時,她盯著他的背影,而當鐵軍走在身后時,她又頻頻回頭,癡癡地望著鐵軍,全然不顧師傅師娘就在身邊。
整個游歷過程也就將近一個小時,而這短短的六十分鐘時光,已經足以滋潤百靈的一生。她的心已被鐵軍的俠骨柔腸徹底征服,她不再怨恨鐵軍,不再忌恨梅顏了。
特別是當她得知,在她滾下雪溝時,是梅顏及時報告了鐵軍,救了她一命,而梅顏因此受到牽連,影響到她入黨時,她深深地感到愧疚,為她曾經散布出去的“選妃”一事。比起梅顏的善良大度,自己是多么“可惡”。
在經歷了人生的無常,遭受了眾多的白眼之后,她對梅顏的處境已有了真正的理解。她明白了梅顏當初為什么要離開鐵軍到下面連隊去受苦,也明白了追求進步、追求政治上的光明前途是梅顏唯一能夠選擇,憑她自己的力量走下去的一條路。她深切地體驗到那種被人鄙夷的眼光是刻在人心上的一把刀子,一個無形殺手。它會將一個人的勇氣、尊嚴、青春、生命全部扼殺,直至這個人的心完全死去。她真誠地希望梅顏能夠入黨,她與鐵軍能夠通過“政審”這一關。
“梅顏”,百靈動情地拉住她的手,“請你原諒我,我以前做過對不起……”
“快別說了,百靈,你也不容易……!”
“不,我還是要說,我曾經,曾經是那樣妒忌你,恨你,我覺得要是沒有你,鐵軍就是我的了。但現在,我覺得鐵軍沒有選錯人,你是值得他愛的。”百靈真誠地說,她的眼睛澄澈透明,直直地看著梅顏,梅顏眼里閃過一絲憂郁,她的心仍在受著煎熬。
“別灰心!”百靈說。“一定會有那么一天的,要相信自己!”她緊緊握住梅顏的手,“我們一起爭取吧,我的目標,就是要拿掉檔案里的不良記錄。”為了鐵軍的赤誠,為了父親母親,百靈已暗下決心,好好表現,爭取在復員之前,將“腐化”問題從檔案里拿掉,這樣到了地方,她就是清清白白一個人了。父母也就永遠不會知道她曾犯有過這樣的一種令人羞恥的錯誤。
“我不會放棄的!百靈,你也要有信心,你的目標也一定會實現的。”兩個姑娘緊緊擁抱在一起,她們又和好如初了。
鹿梅回到了基地之后,向隊里提出了魔術表演練習,麥收時到地里為戰士們表演的設想,得到了協理員、隊長的大力支持。
她來到了小河灣。小河灣依舊是那么寧靜、安詳。青草茵茵,綠色依舊。白色、淺黃色的縐菊星星點點,遍地開放,空氣中飄散著野菊花的芬芳。這兒是她曾經為鐵軍洗衣服的地方,然而鹿梅的心情已經大大地不同了。她懷揣著希望和對鐵軍的深深感激,把小河灣當做重新起航的始發站。
幾只山羊跑了過來,它們徑直跑到鹿梅身邊,親熱地嗅著她的褲腿、腳跟,圍著“哞-哞”地轉了好幾圈,一只細長的鞭梢輕輕落到了草地上,楊保豐走了過來。鹿梅覺得他更黑更瘦了。鹿梅拿出了她的禮物:一張苗族的剪紙貼花。這張貼花裝在兩層玻璃框里,有一個鋁制的小架子,是專門擺在桌上的一件奢侈的“工藝品”。
保豐只覺得眼前一亮,灰暗的臉上頓時有了亮光,他接過禮物,微微彎著腰,對著鹿梅謝了又謝。鹿梅說,我已跟隊里說了,要苦練兩個月的魔術,由你來做搭檔,麥收時我們到地里去慰問演出。
從這以后,羊倌每天中午把羊圈起來之后就到尼秋小河,幫著百靈練習表演和制作道具。在那些重復千萬遍的枯燥的演練過程中,鹿梅也累得精疲力竭,有時厭煩至極。但她一想到鐵軍的字條,想到自己的決心,特別是那些石頭一樣壓在她心中的“交待材料”,便又咬牙堅持下來,這樣苦撐苦熬了一個多月之后,鹿梅自覺八九不離十了,才開始稍稍松懈一些。
一天中午,練完一段之后,鹿梅對保豐說:“折騰了這么些日子,您也一定很累了,咱們坐下來歇會兒。”
這時突然飛來兩只蝴蝶,它們忽上忽下,團團起舞,蹁蹁躚趾,弄得鹿梅眼花繚亂,不由得想去捉它。
保豐伸手攔住她說:“別……別傷害它,這是我們苗族的蝴蝶媽媽。”
“你說什么?蝴蝶是你們的媽媽?”鹿梅大惑不解。
“是啊”保豐說,“在我們苗族的傳說中,是在很古老的時候,有一棵大青樹,樹下有一個水塘,有一天忽然飛來兩只美麗的蝴蝶,蝴蝶和大青樹下水塘里的水泡戀愛,生下我們的先祖姜央,還生下了雷公、虎、水牛、蛇、蜈蚣、象、龍等十二個兄弟。大家相親相愛地在這世上生活。”
鹿梅說:“你們苗族的故事真好聽啊,蝴蝶居然和水泡談戀愛,真稀奇!還有什么好玩的故事講給我聽嗎?”
保豐說:“我就打個謎語讓你猜吧,也換換腦子。”
于是保豐說道:“一根籐子,掛串猴子。藤子一斷,摔得猴兒驚叫喚。這是什么?”
鹿梅東猜西猜猜不著。“是大蒜辮子嗎?”
“不是不是”,保豐說,“這是鞭炮”。
“哦——,你不說我猜不著,你一說我還真覺得蠻像呀!再打兩個我猜猜。”
“一個老鴉偷,龔起屁股要人摳。”當然又猜不著。
“這是鎖。”保豐說。
“我再猜最后一個。”
“我打個最簡單的。”保豐想了一下,說道,“有個老者矮又矮,屙屎團團甩。”
鹿梅笑得倒在地上。一邊連連擺手:“不猜了,再也不猜了。”
“這是石磨”。保豐見鹿梅高興,便又說了兩個:“一個疙兜兩頭翹,屙屎不屙尿。”“一個老砂罐,落下來九斤半。”自然又是猜不著。
保豐便自揭謎底,說前邊的是“雞”,后邊這個是“牛屎”。
“你這個‘暴牙子’!”鹿梅大笑著忽然從嘴里蹦出來這么一句,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原來從小就愛拿別人短處起綽號的鹿梅,在犯了錯之后,再也沒有心情也沒敢這么做了。她那活潑淘氣的天性被壓抑了許久,今天突然復蘇了。她想都沒想就叫了出來。叫完之后她又大后悔,生怕保豐傷心,于是一迭連聲地道歉說:“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哪想到保豐一點兒沒生氣,反而說:“你這么一叫,倒讓我想起小時候來了,那里寨子里的小伙伴們都這么叫我。我倒覺得挺親切的。再說,我本來就生得丑嘛。”保豐說著,自個兒笑了起來。
“以后你就叫我‘暴牙子’好了,我愿意你這么叫我。”
從這以后,倆人每天練完魔術,保豐便給鹿梅講苗族的傳說。這些古老優美的傳說,常常聽得鹿梅如癡如醉。她摸著自己的大黑辮子,睜著一雙黑眼睛,陶醉在這些文辭華美、文彩飛揚的傳說當中,甚至忘記了自己所處的痛苦現實。保豐見鹿梅這么喜愛他們苗族的傳說與文化,心里很是感動,很覺快樂,在與鹿梅相處的日子里,他也漸漸忘卻了自己的痛苦。
這一天下了大雨,小河水漲了起來。鹿梅因中午在食堂吃了油炸小魚,便忽然心血來潮,說想魚吃。問保豐要不要拿玩魔術的魚竿來釣魚?保豐說要什么魚竿啊?我下去摸就是,說著就要下水。
鹿梅急忙攔住他,說:“我聽梅顏說了,宋隊長警告過她們,七月里不能下河,河水太涼下去要抽筋的。原先淹死過一個戰士,就埋在前面那片林子里。”
保豐不聽,他說:“這水有多涼?再涼也涼不過我們苗族大山里的雪水。沒事,我一會兒就摸上來了,上來我們烤魚吃。”邊說邊就要脫衣裳。
鹿梅仍是不放心,她拽起羊鞭,把又細又軟的鞭梢縛在他的手腕上,說:“萬一你抽筋了,就把手舉起來,我拉你上岸。”
保豐說:“你放心吧,我死不了,就是為你死了我也值。”說著就“撲通”一聲跳下河去。鹿梅緊緊拽住羊鞭,心里不由得“咚咚”直跳,一直盯著保豐的身影。只見他在水里飛快翻騰,不多一會兒,便舉著兩只胳膊,一手抓著一條肥肥的大魚兒上岸了。
“我說不會有事吧!”保豐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魚,“看我給你烤魚吃。”說著三下五除二地就把魚兒剖開洗凈了,又弄了幾堆干柴棒子把火點著,用樹枝椏把魚穿在火上烤起來。
保豐一邊烤一邊又哼唱起苗族的“追魚歌”來:“灣大灣養鴨啊,水大水養魚啊,鴨追魚落網(舍),只為上場趕到下場,場頭趕到場尾去呀。眾青年小伙呀,上面還有姐姐,下邊還有妹妹呀……好嘛你們要記著,不好嘛就似簽擔挑缸缽,兩頭都滑脫……”。
鹿梅聽到他的歌,想起他剛才在水里的好身手,覺得很有些舞蹈之美,就問他說:“你唱的‘鴨追魚’有舞沒有?”
“有啊。”保豐答說,“等你吃完魚我就給您跳一個。”
這時魚已烤熟了,河灘上飄起一陣誘人的魚香。保豐回到小石屋去拿了一些鹽和干辣椒面,又拿了兩個碗、兩雙筷子。倆人便一邊撕著香噴噴的魚肉,一邊蘸著鹽和辣椒面大吃起來。鹿梅吃不慣辣椒,吃得直咳嗽,但她仍然不斷往嘴里塞。太好吃了!
吃完之后,保豐洗了手,開始在草地上學鴨子如何追魚,又學魚兒怎樣逃跑,鹿梅見了心中一動,說這真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舞蹈。不如我們把它編排出來,麥收時一起演給戰士們看。來,再來一遍。你就演鴨子我就演魚吧。楊保豐又來一遍,他學完了鴨子敦著身子,搖搖晃晃,肥肥胖胖的樣子,又學它跌跌撞撞撲騰著抓魚的模樣,又開始學起魚兒來。只見他趴在地上,扭著腰身,不時撅起屁股學魚兒逃命的樣子,身形瘦小靈活的保豐一副滑稽相,把鹿梅的眼淚都快笑出來了。
鹿梅說:“這是誰教你的?”
“要誰教啊,我們苗族從生下來就會跳舞了。”保豐越發得意了。
于是他們開始排練這個新發明的舞蹈。為了不落單,他們又想出來老鷹抓小雞,莽蛇跳舞等模仿禽獸的原生態舞。
七月的小河灣,景色格外秀美。河水呈現出瑰麗的孔雀藍,天鵝絨般的綠草地上,開滿了云霞般的小花。紫一團、粉一團地,相互交錯,就像美麗的仙子衣袖里拂出一團團神秘的彩霧。河沿上的稠李子、山丁子小樹,碧綠的葉片全部舒舒展展、精神抖擻地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下。
昨晚下了暴雨,羊圈漏了,保豐到大草原上去刈草,修補羊圈。正是午后,鹿梅一個人練得口干舌燥,便坐在草地上發起呆來。看著眼前無限的美景,鹿梅心中忽悲忽喜。喜的是天天活在這如畫的景致當中,無人管束,悲的是自己的身世。身雖是自由身,而心卻沒有自由。她呆呆地坐著,任瞬間飄零的情緒忽高忽低,如天上的流云在心間掠過。
突然,一只美麗的鳥兒落到了她眼前。只見它嘴里銜著一支漿果,好像有些氣喘。再一細看,它的身子是暗綠色,體形嬌小,在它眼睛周圍有一道乳白色的紋線,好像戴上了一個銀色的項圈。鹿梅認得,這是“繡眼兒”,又叫“粉眼”,是一種生性活潑、叫聲婉轉的鳥。
自從班里的同學給她起了“百靈”的綽號以后,她就喜歡上了鳥,除生物課特別用心外,還收集了不少鳥類的圖片資料。只見它落在地上歇了一氣之后,輕輕地彈跳了兩下,便飛到旁邊的一棵稠李子樹上,原來上面有一個鳥窩。也許是北大荒的鳥都不怕人,鳥巢筑得不高,鹿梅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幾只嗷嗷待哺的雛鳥,一個個小腦袋晃動著,發出極其微弱的嘰嘰喳喳的叫聲。繡眼兒媽媽將嘴里的果實嚼碎之后,一個個吐到小家伙們張得大大的嘴里,便飛走了,大約又是去覓食了吧。
鹿梅看到這情景,心中不由得大為感動。她想到了遠在非洲的父母。可憐天下父母心,至今他們都還不知道自己的處境。我要怎樣才能不使他們傷心,不讓他們白養我一場呢?唯有拼盡全力一搏!想到這里,鹿梅一腳踢開了纏繞在心中的悲與喜,又刻苦地練習起來。
傍晚時分,保豐從大草原上回來了,他的臉膛曬得又黑又紅,皮膚油亮。他那樣瘦小的個兒,竟然連背帶拖地弄回來幾大捆青草,他沒顧得上去羊圈就先到河灣來向鹿梅報到。還給鹿梅捧來了一大堆鮮花,他們坐到草地上,一起看天邊的晚霞。
晚霞在北大荒又叫火燒云,是這方土地上一塊獨特的風景。
火燒云是絢爛的多姿多彩的,它們一會兒是金汪汪的,一會兒又是灰葡萄的,要么就是珊瑚紅、黃燦燦的,或者半灰半百合色的。
幾秒鐘的光景,鹿梅看見一匹馬,騰云駕霧地奔來,一會兒功夫,馬背上長出兩只大大的翅膀,像童話中的神馬一樣飛走了。忽然又跑來一群梅花鹿。鹿媽媽頭上的犄角還長長地伸著,后面跟來幾只歡蹦亂跳的小鹿。鹿梅似乎還聽到了它們“哞、哞”的叫聲,跑著跑著,鹿媽媽沒有了、小鹿也都跑散了。鹿梅揉揉眼睛,再一看,什么都沒有了。
天空出現了一片灰暗,落日的余輝剎那間就熄滅在遙遠的天邊。
保豐靜靜地坐在鹿梅身旁陪著她,什么話也不說。當天邊一片絢爛時,他怕打擾了鹿梅的好興致,而當這美麗至極的云朵消逝時,他又怕惹得鹿梅傷心。
秋天來了,在艱苦練習的同時,鹿梅與保豐也享有更多的自由,沒有人會認為又矮又丑的放羊倌會和漂亮有才的鹿梅之間有什么事兒發生。在踏遍小河灣附近的蛇山之后,鹿梅開始不滿足于這小小的山林空間了。她說要到稍遠一點的娘媽山上去,好好看看北大荒的秋天,說不定還會有新發現,新的靈感,于是保豐陪她去了一趟娘媽山。
當朝霧剛剛消逝在基地的林子邊上時,他們就出發了。娘媽山上,果然不同凡響。蒼翠的青松,修長挺俊的白楊,墨玉般的椵榆,橙黃色的榛樹,好一派絢麗斑斕的秋色風光!保豐不由得吹起了口哨,就像一只只畫眉子、繡眼兒在鳴叫。鹿梅聽得歡喜,心中不由一動,說,你這口哨聲簡直就是口技呀。到時我們就加上這個節目,保準受歡迎。保豐聽了,大為興奮,便光著腳板,靈活地爬上樹,摘下幾個大繡球般的松子,順著樹干滑了下來。他一邊給鹿梅剝著松仁,一邊又說起了他的家鄉。
保豐的家鄉在四川納溪的打鼓鎮普照山中,是貴州赤水、九支與四川納溪交界的地方。大山深處的魚龍潭就是他魂牽夢繞的家。“婉轉踏歌聲,咿啞各有情,馬郎與苗女,跳月釃蘆笙。”明代狀元楊升庵曾用這樣的詩句描繪了他家鄉苗寨“跳花節”的盛況。
鹿梅邊吃松仁邊玩,又對保豐說,再唱點苗歌給我聽罷。保豐說:“那都是情歌,是封、資、修的玩意,我不唱。”
“誰說的?”鹿梅反駁他,“這都是民間文化,是勞動人民智慧的結晶,以前要你唱,你就不唱,現在離基地這么遠了,沒人聽得見。你放放心心唱一個,我要聽。”
于是保豐唱了一段:“年輕美貌的姑娘,如同山中的鳳凰,我想捉它,卻怕損壞它的翅膀,我想要娶你呵,又怕觸怒你爹娘。”鹿梅連說好聽,再唱再唱!
保豐只好接著唱下面一段:“年輕美貌的姑娘,我只能同你把歌唱,不能同你結成雙。假如你是一朵映山紅,哪怕長在懸崖上,一定攀巖去摘花,把它日夜插在頭巾上,讓我面容映紅光。”
這歌多少觸動了保豐的心事,他心里愛著鹿梅,但又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不配她。他唱著唱著,歌聲不免有些凄涼,眼中也有了淚光。
聰明的鹿梅頃刻之間就感受到了。她趕忙說,這歌好聽是好聽,但不太適合在連隊演唱,你換個別的。
于是保豐唱了一首“開春歌”,這是苗族男女賽歌時唱的:“春雨下來好種田,哥妹干活山坡前,播下種子盼豐收,秋天苞米背不完。”這段剛唱完,鹿梅便拍手道:“這首好!就定下了,你教給我吧!咱們合唱。”
于是保豐又一邊唱,一邊可著勁地給鹿梅摘果子。一會兒是紅噴噴的山里紅,一會兒又是大個兒的野海棠。鹿梅都吃不過來。保豐又跑到灌木叢中采下幾個白白的榛子,一口咬開硬殼,又脆又甜,帶著濃濃清香的白色果仁便從保豐手里滾出來,“吃吧,就像花生米一樣,好香呢。”他恨不得把所有好吃的都捧到鹿梅跟前。
鹿梅仍在想著,七月里她看到繡眼兒反哺的情景,她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電影“馬蘭花”,里面的小鳥、老貓都是人扮演的。那只美麗的鳥兒至今還記憶猶新。于是叫住保豐說,咱們編一個節目,肯定精彩。她把自己設想說了一遍。保豐自是言聽計從。倆人便開始排練。
自六月以來,保豐跟鹿梅搭檔了不少節目,但他最喜歡的還演這個“繡眼反哺”。他演鹿梅的兒子小青鳥。鹿梅演鳥媽媽。這其中有一個細節是鳥媽媽嚼碎了果子喂給小鳥。這樣保豐就要跟鹿梅親近一點。鹿梅倒沒什么,反正是演戲嘛,演完了就完了。而保豐心里就不一樣了,鹿梅一直是他心中的女神,他期望跟她親近、愿意挨近她。可他又怕褻瀆了她,他心里自始至終崇拜她,所以他又想排這個節目又怕排這個節目。
為了這些苦心編排的節目能夠順利演出,腦子好使的鹿梅統統給它們加上一段解說詞。這全憑她的政治感覺。因為當時的政策,少數民族的戰士都特別受重視,得到不一般的關懷、培養。所以她總要加上:這是XX民族的節目,是勞動人民智慧的結晶,勞動人民最偉大!如此等等。這些沒有政治色彩,格調清新、生動有趣的節目,像一股山澗吹來的清風,在連隊看夠了8個樣板戲的枯燥乏味的“文娛生活”中掀起了一陣又一陣熱潮,大大地受到歡迎。他們所到之處,無不掌聲雷動,戰士們不光手拍疼了,還把小馬扎舉起來亂晃。
當落日的余輝灑在尼秋河上,霞光把江水染成一片錦繡之時,鹿梅和保豐才沿著河岸走了回來。河岸上樹影婆娑,朦朧的薄霧在窄窄的河面上慢慢升騰。鹿梅與保豐的歌聲越過火紅的榛子叢和一株株稠李子樹,在薄霧濛濛的河面上蕩漾開去,歌聲使他們感到快樂。在一天的辛苦旅程中,這種快樂是那么微小,就像沙里的金子一樣。
在苦難中的鹿梅和保豐,常常在不愉快的時刻,只看到苦難,只看到沙子。但在心情愉快的時候,卻只看到快樂,只看到金子。這一時刻,他們倆就只看到快樂與金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