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顏懷揣著鐵軍給她的書,帶著鐵軍留給她的愛的記憶,回到了基地。
新任的一把手,政治協理員洪鋼,是個山東漢子。生得虎背熊腰,濃眉大眼,一雙眼睛很有神采。他青年得志,上過軍校,因此很有些霸氣。
這一天,梅顏從雞舍走過,她老遠就聽見協理員粗聲粗氣地又在訓斥兩個洋八路女兵。她們是三排八班的戰士,專門負責喂雞的。梅顏走過時,拿眼角瞟了一下她們,只見小廖眼睛紅紅的,好像還剛剛哭過。這是個頂漂亮的女兵,圓圓的臉蛋就像熟透的紅蘋果。大個李也是滿肚子委屈,她那張黃臘臘的長臉上,嘴巴嘟起老高,但倆人都不敢吭氣。梅顏不止一次看見他把那些洋八路女兵訓得一愣一愣地。她覺得協理員太厲害,自己還是趕緊走吧。
恰好這時協理員從雞舍里出來,臉上還氣鼓鼓地,害得梅顏不敢叫他一聲,只把頭低下。協理看見了她,也沒跟她打招呼,好像火氣還沒發完。梅顏心想,以前宋隊長在的時候,只要一見她,老遠就招呼她了,很是親切和藹。現在的協理員就像沒她這個人似的,是不是把她也看成了“宋隊長的人”,要加以排斥呢?還是“那幫人”又在他耳邊吹了什么風,散布了對自己不利的言論?一路走著,梅顏心里都在犯嘀咕。
她要穿過家屬營區到排里的菜地去。因為基地是營級建制,隊領導早已符合十五年軍齡帶家屬的規定了,所以有一片專門的家屬營區。家屬們集中住在一排紅磚房里。房是平房,每一家都是一個獨立小院。院里還有菜地,家家都養了雞、鴨、鵝、魚,自己還有縫紉機,日子過得很是紅火。
東頭住的是隊長家,也就是以前的副隊長轉正的。他家屬趙阿姨是梅顏的四川老鄉,特別能干,是從四川鄉下來的。梅顏走過她的小院,她就很熱情地招呼她進去坐一會兒,喝了一口水,阿姨便提出了一個要求,說她養的雞、鴨、鵝太多了,糧食不夠吃,要梅顏給她弄點精飼料來。梅顏知道這是違反隊里規定的,但她想也許是趙阿姨剛來,還搞不清楚隊里的規定,所以應承下來。
待天擦黑時,梅顏沒有吩咐排里任何人去辦這件事,而是親自拖了大半麻袋的玉米面送到趙阿姨家,阿姨很高興,說要下一碗四川擔擔面給梅顏吃。梅顏就不好走了,于是坐下來吃茶。不大功夫,阿姨端出來一盤炒菜,原來這是用四川臘肉香腸切成丁,打在雞蛋里炒出來的,上面撒了一大把蔥花,香氣撲鼻,真叫人垂涎欲滴。好幾年都沒有吃過家鄉味的梅顏大大飽餐了一頓。吃完飯,她告辭出來,濃香還留在唇齒之間,在飽嘗了如此美味之后,梅顏的心里并不快樂,她覺得自己是用公家的東西去換來的。盡管她事先并不知道有這么一頓美味在等著她。
在走過獸醫家時,她一眼瞥見了一排的兩個戰士,還有衛生員他們都坐在獸醫家的炕頭上吃飯,早聽說獸醫常搞些吃吃喝喝拉攏人,今天看來,這話不假。生活這樣艱苦,能打打牙祭,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基地平常不是很缺肉吃,但是吃不到新鮮的好豬肉,總是吃病豬、死豬。看著飯碗里炒得光鮮亮澤的肉,想到豬圈里那些又老又瘦的瘸腿病豬,真叫人吃不下去。生豬都是用來供給場部和兵部機關的。
再往前便是洪協理員家了。他家屬姓梅,長得很漂亮。這時梅阿姨正在院里把雞趕進磚砌的小雞舍。見了梅顏便熱情的招她進來。梅阿姨是山東人,很健談。她一直說梅顏長得好看,在南方人的長相里是數一數二的。她還老說梅顏“傻氣”,“你這個孩子,成天就知道干活,不管別人說你什么,你都像沒聽見一樣。人家說人家的,你干你的。”她嘮里嘮叨地,梅顏不知該跟她說什么好。
這時,小院門響了,梅顏說:“協理員回來了,我得走了。”
梅阿姨向外看了一眼,笑說著:“回來就回來唄,你怕他干啥,他又不會吃了你。”
但梅顏就是待不住,她急忙告辭,走到小院里,她站住了,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協理員好!”然后趕緊溜了出去。
直走到門外的空地上,梅顏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心想,以后再也別從這家屬區過了,她實在不知道該怎樣跟這些領導的家屬們打交道。
過了幾天,協理員召開基地全體人員整風大會。會上他嚴厲地批判了“那幫人”想把基地搞垮自己拍屁股走之的錯誤思想,宣布了多條紀律,制定了一系列措施。這正是基地面貌發生重大變化的開始。協理員對“那幫人”的嚴厲批評使梅顏覺得大大出了一口惡氣。
然而,在接下來的一段時期內,梅顏沒有跟協理員匯報過一次思想,按理她至少應該一個季度匯報一次,人家積極的是一月一次。而協理員也從未找她談過一次心,這也有些不合常理。這就是梅顏的“犟”與“擰”,她確實有些“傻氣”,一點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會主動去向人家協理員“靠攏”。
在與協理員長達一年的沉悶的對峙中,梅顏常常感到無望的痛苦,她不知道協理員會怎樣看她,會不會把她當作宋隊長的人,當作“異己”來加以排斥,黨組織的大門會不會永遠對她關上?這些個“活思想”憋在肚子里,沒法向人訴說,還得處處做表率,當好“典型”,忍受著“那幫人”對她的橫挑鼻子豎挑眼。
因此,她極其苦悶,她常常蹲在地頭,手摸著黑土地,反思自己幾年來走過的道路。她也常常翻看隨身攜帶的“鵝寶石”,特別是神臂城下“天星窩”里的那幾顆。這些足以安慰她心靈的石塊,給她勇氣,給她慰藉的“鵝寶兒”啊!她的先祖,鐵打的江陽人堅忍不拔的韌勁,哪怕在她的血液中承襲了那么一點點,灌注了那么一點點,也足以使她扛過這段艱難時光。
梅顏是酒城的女兒。
她的生命中流淌著滔滔不絕的長江水和清麗綿長的沱江水。她是這兩江之水孕育出來的酒城妹子。
女兒是水做的骨肉,水是柔韌的,綿長的。
酒也是水做的,酒城的女兒,自然有了老窖酒綿長醇厚的特性。
“百煉鋼化為繞指柔”,在那種沉寂與沉悶中,在長達幾年翻來覆去的考驗甚至是無望的等待中,梅顏仿佛見到了伏爾加河上,古麗雅雙手劃漿,逆流而上的情景;見到了烏克蘭原野上,保爾.柯察金威武不屈的身影;也見到了“天星窩”上神臂城中將士們英勇卓絕的抗爭。
秋天來了,秋天是收獲的季節。
八月,從蛇山的第一片樹葉落地開始,北大荒的秋天來到了人間。蛇山穿上了五彩斑斕的秋衣。
清晨,梅顏來到蛇山上。一團團玫瑰色的晨霧從尼秋河上飄起,濕漉漉的霧氣飄過小河,越過青黃相間的草地,沾在紫瑩瑩的山葡萄上,變成野山菊花瓣上搖搖欲墜的露珠。遠處的榛子樹葉紅了,紅得像燃燒的火把。女知青們利用閑暇,將這灌木叢中的白色果實采下,把北大荒原野的清香寄給遠方的親人。
站在蛇山頂上,遠眺北大荒原野,仿佛是九天仙女遺落下的幾方五彩相思帕。成片的莊稼熟了。金燦燦的大豆與黑紅黑紅的高粱,青翠的菜地,廣袤的田野,遠處的山林和茫茫草甸子,交織成一條寬廣的繽紛絢爛的絲帶,與天邊紅彤彤的朝霞交相輝映,昭示著北大荒最美好季節的到來。
梅顏向南望去,春天播下的豆種,夏天間過的豆苗已成了一片黃金的海洋。“大豆搖鈴千里金”,她仿佛聽到了大豆地里丁令令、當瑯瑯的聲音,像鴿哨在輕輕吹響,像一只只遠古神話中的風鈴搖曳出的美好樂曲。大豆在搖鈴了!用不了多久,珍珠般的大豆粒就會從康拜團的滾筒里傾瀉而下,運回場院。今冬明春的精飼料也就不愁了!
收獲的季節總是幸福的。
它會引起你無數的遐思。對未來的憧憬與對往昔艱苦歲月的追憶,此刻都涌上了梅顏的心頭。
她記起了剛來基地時喝的麻袋挑冰磚化成的水,憶起了春天臭沼澤地里挑著豬食桶的掙扎,六月在青草芬芳的濕地里喝著泥渾湯躺下的日子,甚至還有腰背上烤糊的新棉花。
這是一塊凝結著她青春的汗水與心血的土地,這里的每一棵草,每一株小樹,每一寸土地和每一個圈舍,都與她青春的腳印緊緊相連。她必須堅守在這塊土地上。堅守住內心的柔與韌。為了心中的理想之光,為了腳下這塊美麗富饒的黑土地,為了鐵軍的愛與信任,為了那一句“路遙知馬力,事久見人心。”無論怎樣,她都不能放棄!
在這收獲的秋天里,梅顏收獲了一份屬于她的堅韌。
就這樣,在基地秋天的原野上,梅顏常常一干就是一整天。
她的心中總有一個聲音在回響。日落時分,高藍的天空被晚霞映染成一片藍紫,地平線上,一大片火燒云在天邊游弋。紅紅的霞光與落日的余輝把梅顏的身形剪出一個漂亮的剪影。
這個倔強的剪影,站在她付出全部青春、遠離故鄉的黑土地上,帶著一個酒城女兒特有的執著與“犟”勁,默誦著、思索著那段影響了他們整整一代人的話語,這就是保爾.柯察金在松樹環抱的烈士墓前,懷念被德國鬼子絞死的瓦妮亞等戰友時所領悟的,被譽為閃爍著無產階級哲理思想光輝的名言:“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生命屬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是這樣渡過的:當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這樣,在臨死的時候,他就能夠說,我整個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斗爭。”
她堅持著,堅持著自己的人生理想不曾放棄,也堅守住內心深處對鐵軍的摯愛不曾它移。
在這種度日如年的困境中,梅顏渡過了整整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