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充了大量熱電的頭腦,背負著巨大的榮譽,梅顏回到了農場。
這一年的冬季特別寒冷,是嫩江平原幾十年不遇的大寒天,夜間氣溫降到了零下五十多度,沒有足夠的干草給豬保暖,戰士排的洋八路男兵們要戴上棉手套去割干草。棉手套抓不住草,得把手伸出來,而手一伸就凍得發僵,只好擦一根火柴,把手勉強烤暖一點,趁余熱抓住干草割下一小把,就這樣一小把一小把地割,好不容易湊上的一圈干草,豬一泡尿就全濕了。干草供應不上,過度的嚴寒使豬開始大批大批地死亡。
在這樣嚴峻的形勢下,宋隊長被調走了。他是去到五分場。新任的一把手洪協理員,因為在過去的工作中與宋隊長意見相左,倆人處得極不愉快。宋隊長走的那天,沒有歡送的場面,只有一輛吉普車來接他。整個場面都顯得孤獨而凄清。梅顏想起了基地創建時,場首長曾親自用小吉普車來把他接去,委以重托,而今“出師未捷”,基地遭受了重大挫折,宋隊長不得不離去,心里有多少不甘,又有幾多落寞,梅顏只能藏在心中??粗哲嚀P起的陣陣黃土,梅顏不敢掉一滴眼淚,她已經長大了。
隨著宋隊長的離去,流言再次無情地裹挾了梅顏,她的入黨也再次“擱淺”。
就在這樣的狀態下,梅顏被樹為全總場的“先進典型”,場部宣傳部的干事專程來基地給她拍照,各種情景的照片在總場的一排大專欄里,整整的掛了滿滿一櫥。她成了“墻里開花墻外香”的人物。接著,她接到通知,到總場參加“英模巡回演講團”,到農場的各個分場去做“典型發言”。梅顏領命來到了場部平江,而鐵軍作為歷年的先進模范也奉命參加了演講團。
平江縣總場場部招待所,座落在場部南大門的右側。它的對面就是總場機關辦公大樓。在他們中間隔著一座小操場。小操場的兩邊都是總場宣傳部的宣傳櫥窗。梅顏住在招待所的二樓。她一個人住一個單間。
這是一座七層大樓,是全總場的最高建筑。當年為了趕在上凍前完工,梅顏排還從加工廠臨時抽調到這里當了一個月的小工。梅顏的腿就是在那時加夜班受的傷。當時陳軍醫扶著她,不斷說,**媽知道了不知該多心疼呢!梅顏想,如果母親曉得她現在的處境,更是不知要疼成什么樣了。所以她對家里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母親只知道她因為入黨“思想上不愉快”,別的就一無所知了。這時是下午兩點多鐘,她洗了臉,拎著暖瓶到底樓的鍋爐房去打開水。
放開水時,她無意間向窗外瞥了一眼,一個熟悉的身影猛地跳入眼簾,梅顏心里驀地一抖,鐵軍!他正站立在那排大櫥窗前,背對著梅顏。水早溢出了暖瓶,梅顏都沒有察覺。她足足傻了有兩分鐘,才回過神來,急忙把水瓶塞子塞好,隨手把暖瓶放在地上。
鐵軍就在她的眼前,隔著玻璃窗,不過幾米遠的地方。在北京開會期間,當她的事跡與照片都上了兵報的時候,她覺得自己與鐵軍的距離已經越來越近,她曾希冀的一切,成為無產階級先鋒隊隊員的一天仿佛就在眼前。而今一切的希望都已化作泡影。
鐵軍就在她眼前,在她一伸手就能夠得到的地方。然而,咫尺天涯,幸福始終隔著一層玻璃窗。薄薄的透明的玻璃窗啊,你能夠看得見,但卻永遠夠不著。梅顏覺得她已經盡力了,她已經精疲力竭,拼盡了全身的力氣也夠不到她心愛的鐵軍身邊。愛的無望,爭取入黨的重重艱難、迷茫,她看不見一點點希望的曙光。她不知道自己還應該怎樣去努力,才能到達勝利的彼岸,游向愛的港灣。她癡癡地望著鐵軍的背影,止不住潸然淚下。
這時有人進來了,梅顏急忙蹲下身子,假裝著系鞋帶。
進來的是兩個女兵。“哎,那個傻站在那兒的不是你的那什么人嗎?”其中一個又尖又細的嗓子說。
“算了算了,人家看不上咱”。另一個低嗓子說。
“聽說,王副場長家的二姑娘都對他有意思,還托楊阿姨去提過媒呢,可就是沒成,也不知他大英雄心里想的到底是誰?”倆人一邊放水一邊議論著。梅顏知道楊阿姨就是一號首長秦政委的愛人。
“聽說……”尖嗓子放低聲音,附在同伴的耳邊,嘩嘩的水聲掩住了說話聲,梅顏沒聽清,她忍不住半仰起臉來瞥了她們一下,倆人都穿著四個兜的軍裝,顯然都是提了干的。
梅顏不愿再呆在這里,急忙提了暖瓶,回到二樓。她悄悄推開了窗戶,鐵軍仍然傻站在那里,在掛滿她的事跡和照片的大櫥窗前,一動不動?!白怨庞⑿矍榱x重,常青焉不愛清華?”此時的他,依然深深地愛著梅顏矢志不渝。那個大草原上“曇花一現的幻影”,樺樹林中“純潔之美的精靈”,懵懂少年時就揣在心里的“太陽的女兒”,早已深深駐扎在心中,任什么力量也無法把她從心上拔去。他只有一個念頭,“等”。他相信終究會等到云開日出的那一天。
梅顏悄悄地站在窗口,好像是真的心有靈犀,傻站著的鐵軍驀然回頭,他一眼看到了梅顏,便急忙離開專欄,大步大步地向招待所走來。
門外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梅顏不由得心兒“咚咚”直跳,她日思夜想的鐵軍就在門外。她屏住了氣息,輕手輕腳走到門口,一把把門拉開。鐵軍進來了,她趕緊把門鎖退回去,再將門輕輕掩上。
倆人四目相對。鐵軍已從宋隊長那里了解到梅顏的所有情況。他深深地憐惜痛惜著她,恨不能一把把她攬在自己懷里,緊緊摟住她,不讓她再受一絲一毫的傷害。然而嚴酷的現實逼使他不敢有任何舉動,服務員隨時隨地都可能進來。任何一點小小的莽撞行為,都會給心愛的姑娘帶來巨大傷害。他望著梅顏,眼里飽含著熾烈的愛與信任。梅顏同樣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差池,她現在成了全場人人皆知的模范人物,先進典型。她滿腹的委屈失落,想向鐵軍訴說,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倆人足足站了幾分鐘,竟然一句話都沒有。
終于,梅顏想起了從北京帶回來的“鵝寶兒”,她打開軍用挎包,拿出繡有紅梅花的小錦袋,然后將“鵝寶兒”一古腦地倒出來,伸出手掌把它舉到鐵軍眼前,濕潤的光潔如玉的“鵝寶兒”,頓時緩和了屋里的氣氛。倆人都多少感到了輕松與自在。梅顏把這些“鵝寶兒”一一攤放在靠窗的長方形書桌上。一個一個地“講”給鐵軍看。
這是一塊雨花石,晶瑩剔透,它上面的圖案意境很像小時候讀過的一首詩:“君從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而這一塊則是梅花石,綠底色上,雪花像白絮一般飄飛著,“雪壓冬云白絮飛”,它的命名應該是“梅花歡喜漫天雪”。
梅顏告訴鐵軍,敬愛的周總理也非常喜歡雨花石,在他的南京梅園新村辦公桌上,就專門放置了一盆。他還特意送給宋慶齡副主席一盆呢。梅顏不愿意讓鐵軍把這些晶瑩剔透、光彩奪目的美麗石頭與“非無產階級思想”聯系到一塊。
他們彎著腰,頭挨著頭,親密無間地一個又一個地看著這些寶貝疙瘩。鐵軍用他粗大的手掌在梅顏的手背上輕輕摩痧著。他用這樣的舉動來撫慰梅顏屢屢受傷的心。這時,門外傳來了腳步聲。倆人立即站直了身子。門開了,服務員走了進來。她用審視的目光看了一眼他們倆站的距離,又迅速地掃了一眼桌上的鵝卵石,便拿了暖瓶去灌水。她通知梅顏說,晚飯提前半個小時開,晚上有首長要來看望他們。
鐵軍不敢留久,他告訴梅顏,他住在四樓405房間,他們是四個人住在一起,他不方便來看梅顏。梅顏趕緊把這些凝聚著忠誠與英雄情結的天星窩“鵝寶石”裝在一個小白布袋里,送給了鐵軍。最后,她拿出了自己精心準備的“赴京禮物”,她把梅江大哥給她的石頭,裝在了在樺樹林中鐵軍見過的小黑漆盒里。鐵軍一見,果然歡喜異常。梅顏說,這塊石頭的命名就是:“江山如此多嬌”。她只為自己留下了四顆,加上帶在身邊的那三顆紅瑪瑙、綠翡翠、羊脂玉,共七顆,帶回了基地。
接下來的幾天里,演講團去到各分場巡回演講,因為冬天天冷,他們都是乘坐火車。演講團的戰士們都沉浸在高昂的激情中,他們每到一個分場,都受到了極其熱烈的歡迎與盛情款待。一路上他們歌聲不斷。車窗里,又有人推舉梅顏指揮大家合唱朝鮮影片插曲。唱北朝鮮歌,也是當年農場的時髦,手抄的各種類型的朝鮮歌曲,在農場各個角落滿天飛,光梅顏排里就有幾十首。梅顏推托不過,只好站了起來。
這時,有人帶頭唱起了“軋鋼工人”插曲“……我們曾經并肩渡過戰士的年代”,一呼百應,整個車廂都跟著唱了起來。此刻,窗外正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山舞銀蛇,原馳蠟像”,好一派北國風光。梅顏一邊揮動著雙臂,優雅大方地指揮著大家,一邊卻在傾心分辨、聆聽鐵軍的聲音。鐵軍那渾厚低沉的嗓音,永遠是那么動聽?!皯鸲返哪暝吕铮Y成的友誼,如今依然鮮花盛開,芳香傳深情。……哪怕那嚴峻考驗重現在眼前,忠誠路上,共同戰斗,腳步永不停?!泵恳粋€人都在深情地用心地唱著這支節奏舒緩的抒情歌,也許人人都有與這歌詞相關的屬于個人秘密的故事吧。
在這充滿激情的聲浪 中,在這幾十個人的集體大合唱里,梅顏溫情的眼神與鐵軍熾熱的目光相互交織在一起,碰撞出會心的火花。
一曲唱罷,車廂里出現了短暫的間歇。這時,鐵軍一個人用他那低沉迷人的嗓音繼續唱了起來。他沒有看梅顏,而是把目光投向了窗外。車窗外,天色陰沉,大雪正紛紛揚揚地飄落?!澳呐履菄谰简炛噩F在眼前,忠誠路上,共同戰斗,腳步永不停。”梅顏懂了,這是鐵軍為她而唱,是專門唱給她一個人聽的:既是鼓勵,又是要求。她的鐵軍,永遠是她的副指導員。感動的淚花不由得悄悄溢出了眼眶。這淚花中也蘊含了她分明感受到的壓力。
這支歌,就是專門為他們寫就的吧!
因為是集體活動,時間安排很緊,梅顏始終沒有機會跟鐵軍單獨在一起。臨別的前夜,他們回到了平江縣。照例是聚餐,首長接見,大家在筆記本上留言互勉。鐵軍的老戰友們紛紛前來看望告別。整整鬧騰到深夜,鐵軍都沒能抽出時間來看望梅顏。梅顏在房間里傻傻地等了一個晚上,她很想去405房間看看,但又生怕與鐵軍錯過,所以整個晚上,她連廁所都不敢上,直等到11點過,仍然不見鐵軍的蹤影,只好悻悻地躺下了。明天一早,他們就要各奔東西了。
第二天早上,天還麻麻亮,梅顏就起來了。她到盥洗間去洗漱了一番,回到房間里,淡淡地抹了一點雪花膏。房里的暖氣依然很熱,她便把棉軍衣脫下,穿著貼身小襖坐在床邊上。心里七上八下,牽掛著鐵軍卻又不敢去看他。她的渾身上下,散發著青春少女的溫柔與芳香。
這時,門外傳來了腳步聲,接著是輕輕的叩門聲。梅顏的心頓時狂跳起來,難道是鐵軍來了?
她急忙把門打開。鐵軍一下子進到門里,帶進一陣冷風。她不由后退了幾步。只見鐵軍全副武裝,穿著整潔的軍裝,挎包斜挎在棉衣肩上,外面穿著軍綠色的皮大衣,一條白色的洗臉巾系在挎包上,英氣勃勃的臉上滿是惜別之情。
鐵軍見梅顏身著一件大紅猩猩色的線綈絲棉小襖,站在屋子中央,宛若一朵盛開的紅梅花兒,嬌艷欲滴,暗香陣陣,令人心馳神往。
他將整個身子抵住門,向梅顏打了一個有力的手勢。梅顏怯怯地走到他跟前。鐵軍一把抱住她,在她的臉頰上,額頭上、脖頸上不住地狂吻。梅顏閉著眼睛,像個小傻瓜似地,戰戰驚驚地享受著這突如其來的幸福。最后,鐵軍將大衣緊緊地裹住她,使勁地把她摟在懷里,又用嘴唇壓在她的唇上,長久地深情地擁吻著。
這時,樓道上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咚、咚、咚地亂響。鐵軍放開梅顏,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足足有幾十秒,恨不得把她刻在心上帶走。隨即拿出一本書遞給她。在即將轉身的那一刻,他迅速解下了挎包上的白毛巾,連同書本一并放在梅顏手上,并用手輕輕拍了一下梅顏的面頰,便一轉身大步跨出門去。從他進來到出去,只有片刻功夫,鐵軍始終沒說一句話,一切都如在夢中。待梅顏奔到窗口,她只看到了一行人急匆匆向大門外走去的背影。鐵軍的身影在拐角處閃了一下,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難道這是一個夢嗎?梅顏撫摸著鐵軍吻過的面頰和脖頸,看著手上的書,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鐵軍真的來過了。他熱烈地擁吻著自己,盯著自己看,恨不得要把她刻在腦子里。他給她留下了極其幸福的甜蜜的回憶。
她開始仔細看手上的書本,書上別著一支派克鋼筆,梅顏認得這是鐵軍參軍時父親送給他的,是他的至愛之物。那條白色毛巾,梅顏也認得,是自參軍之時起,就一直跟著他的隨身物品。
這兩件普通的東西,在梅顏眼中,幾乎就是愛情的信物了。它們是如此普通,又是如此珍貴!她不斷用手撫摸著這兩件東西,久久舍不得放下。
這時,她發現書里面夾有一張小紙條,字跡非常潦草,看來是鐵軍匆匆寫就的:“梅梅,路遙知馬力,事久見人心。堅持,堅持,堅持,堅持到底,就是勝利!”下面沒有署名。鐵軍一共用了四個堅持,梅梅,鐵軍叫我梅梅,多么親昵的稱呼,多么知心的愛人啊!此時的她,再也沒有一點心思去翻看書的內容,只是沉浸在無邊的幸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