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完成“懲前毖后”幫助百靈的政治任務,梅顏特意安排她跟自己住在一個班里。十三班長王美麗是從大上海來的,她爸爸在徐州兵工廠當八級鉗工。副班長就是河北老唐張麗英。她人長得精瘦精瘦,兩條濃黑的眉毛掛在一張白卡卡的瘦臉上,像橫臥的兩條黑色毛毛蟲,眼睛不大,但卻很亮,很有神。別看她人瘦,力氣卻大得驚人,掄起大鎬不要命,是個能“吃大苦,耐大勞”的典范。因為她平常疾惡如仇,如果班、排長有錯,她也敢提意見,所以梅顏比較看重她。一開始張麗英就不愿意百靈住到班里,但梅顏想,總不能為了張麗英自己就搬到另一個班去吧。所以給張麗英做了工作,又說這是“政治任務”,必須好好完成。
百靈來到班里以后,對于肯在干活上照顧她一點的人常常有所表示,今天送這個一件舊衣服,明天送那個一雙尼龍襪。這就使張麗英十分看不慣,認為這是腐化份子“拉攏腐蝕”班里人。倆人總是為一些生活瑣事發生口角。為了減少矛盾,梅顏特意將百靈的床位調換了一下,由以前的緊鄰變成了中間間隔兩個床位。
這一天晚上,十三班照例進行了班務會。班務會是每天必須進行的一項程序,主要是總結檢查當天的工作,每個人必須發言。因為最近隊里又新發展了一批團員,這就難免在排里引起了一些思想波動。所以梅顏安排各班利用班務會的時間組織學習,狠斗私字,端正入團態度。
戰士王光明最后一個發言,她是從齊齊哈爾來的。父親是齊市的一個大“官”,因為親媽死得早,年輕漂亮的后媽不待見她。所以她十四歲就從家里出來了。剛來時因為過不了每天一次的“發言關”,難受得飯都吃不下。現在可好了,一個人侃侃而談,甩著她那兩條齊肩的小辮,口沫飛濺,她說:看到隊里又有人入團,自己就很想不通,心想自己哪點比他們差了,總是沒有自己,每次開完會,都是讓青年先走,黨團員留下,自己灰溜溜地走出來,心想又上這兒來“亮相”來了。于是她狠斗“私字一閃念”,大大檢討了一番,要大家伙今后看她的行動,“不做孬種”。
本來班務會開到這里,也算是圓滿結束,只需班長來幾句總結,班副有話就補充,沒話就拉倒,大家就可以洗漱睡覺了。但偏偏副班長突然提出來一個問題,她說:“今天早上上工時,誰在大車上帶頭唱的‘春風年年吹平原?’”一時無人言語。
靜默了大約半分鐘,看到班副兩條粗重的黑眉毛擠在一起,氣勢洶洶的樣子,百靈說話了,“是我帶頭唱的,怎么了?”
“像這種不健康的歌,今后就不能再唱,帶頭唱的就應該在班務會上作檢查!”副班長態度強硬。
百靈也寸步不讓:“《賣花姑娘》是革命影片,它的插曲怎么就不健康了?”
“就是不健康。‘哪年哪月鮮花才能開在我心間’是健康的嗎?我們響應毛主席號召在這里戰天斗地,這種灰不溜秋的歌調子,影響大伙勞動積極性!”
倆人互不相讓,你一言我一語,最后竟大吵起來。
班長王美麗是個文雅姑娘,平時就少有“殺氣”,此刻便拿她倆沒辦法,怎么制止都制止不了。
幾個跟著百靈唱歌的女戰士都不服班副扣的大帽子,冷冷地看著她們爭吵,沒有一個人站在副班長一邊幫腔,這使得張麗英十二萬分地氣惱。
這時,梅顏參加完十二班班務會進來了。在了解事情的原委之后,也覺得張麗英有些小題大做,也就沒有明確支持張的意見要百靈做檢討,只是說以后出工時盡量唱一些戰斗性強的歌為好,比如我們的排歌。
張麗英憋了一肚子氣,無處發泄。晚上就寢之前,她就安排百靈和另一名女戰士去抬熱水。本來打熱水是有輪班值日的,只是其中當班的一人上平江縣辦事去了。百靈呢,這幾天正好“倒霉”,腰疼,便不去,也沒有向班副好好說明原因。張麗英就認為這是百靈故意給自己難堪,不服從“分配”,便自己一個人去挑了兩大桶熱水回來。
于是大家又像往常一樣,用洗臉盆盛了熱水,相互間幫著擦背,各自洗臉、擦胳膊、擦腿,又開始說說笑笑起來。“我操——”戰士小郭翻動著厚厚的紅嘴唇,動用了這句剛從洋八路男兵那里學來的口頭禪,于是女孩子們跟著她學說這倆粗字眼,一時間,嘻嘻哈哈的笑聲沖掉了原有的沉悶與不快,一會兒功夫,大家就把百靈與班副吵架的事忘了。
在一陣鬧騰聲中,唯有百靈坐著不動彈。還不時用鄙夷的神氣瞧著這兩桶熱水。張麗英平常就特別恨人家瞧不起她沒什么文化、老土,從百靈一直以來的態度里早就讀出了這種味道。她想,你還傲氣什么?憑你多大的能耐,而今也耍不起威風了!還敢瞧不起我?你還當是以前住在我們班吶?她一邊撲打著雙腳,腳已燙紅了,于是她把腳從熱水里撈出來,揩干之后,開始穿襪子。這時有一個女孩問百靈,你怎么不打水洗啊?百靈無可奈何地唉了一聲,正準備起身去打水洗漱。誰知這一聲“唉”竟惹得張麗英火冒三丈,她把穿上腳的襪子又脫了下來,一邊脫還一邊嘀咕,什么破鞋爛襪子、爛褲頭,扔一邊去!說著就手一揚,把一只鞋和一只襪子扔出去老遠。
百靈哪里受過這個,她“蹭”一下躥起來,抓住張麗英的頭發使勁亂撓。張麗英光著腳丫子,對著百靈大打出手,百靈并沒有多少力氣,哪兒是她的對手,被一下子掀翻在地,發辮也散了,披頭散發的百靈從地上爬起來,一頭向門外沖去。大家還沒回過神來,百靈早跑得無影無蹤了。這件事發生得極其突然,兩三分鐘后,待大家穿好衣服追出門時,哪里還有百靈的影子?
這時梅顏剛從隊部開完會回來,一聽這個情況,趕緊跑到隊里報告。隊長指示讓十班去把百靈找回來。梅顏沒見到鐵軍,聽文書對一個找他的人說,韋組長感冒發燒,正在衛生員那打點滴呢。
這時已是五月初了。因為基地比其它地區更為寒冷,所以公路兩旁溝里的積雪還沒有溶化。路面上也還有一些積雪。十班的洋八路男兵們全體出動,他們荷槍實彈地跑步出門,終于在離基地七、八里遠的公路邊把百靈堵截住了。梅顏上前一把拽住百靈,還沒開口,她便高叫著要連夜跑回平江。
梅顏說:“平江離這里有一百多公里,你怎么可能跑回去呢?這樣會出危險的。”
百靈接連冷笑了兩聲,說她的命不值錢。梅顏好言勸說道:“還是跟我一塊回去吧,你身上又不舒服,咱們回去燙個腳好睡覺。”
百靈一把甩開梅顏的手,說:“我才不回去呢,我就是死也不會再回到你那個破班里去了!”
夜色中,百靈的兩眼惡狠狠地閃著兇光,猶如野獸一般。她的眼窩顯得更深了。梅顏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眼光,這令她感到害怕。她明顯地察覺出了一種異樣,恐怕不報告鐵軍是不行了,會出大事的,便悄悄吩咐十三班長王美麗趕緊跑回隊部報告去。
這時,十班靳班長走到了百靈跟前,他高大的身軀上背著長長的步槍,一副威猛的樣子,他用非常嚴肅的口氣對她說:“章百靈,你聽好了,馬上跟我回去,不要讓這么多人為了你一個人睡不成覺,影響明天的工作。”
百靈用眼瞪著他,完全不予理會,并隨時保持著一付打架的姿式。靳班長隨即命令兩個戰士上前去架她。夜已經很深了,風很涼,甚至還有些刺骨,梅顏想到了百靈的身體,是不該在這樣寒冷的夜里多待的。還沒容她開口勸說,百靈早擺出一副拼命的架式,又蹦又跳,又哭又鬧,死活不肯回去。但她一會兒便沒了力氣,靳班長正要上前親自拽她時,她索性一下倒在了雪地上,并就勢一滾,滾到了旁邊不遠處的一個淺淺雪窩子里。梅顏非常擔心,正在“倒霉”的百靈,這樣會落下病的。沒想到靳班長卻用腳狠狠踢了她一下,厲聲斥責道:“還不起來,你這條癩皮狗!你這一切都是自作自受,看你那個熊樣!”
梅顏知道,靳班長這是要極力表現自己的“立場”。目前,全隊關注的焦點人物就是他們倆。倆人都榮立過三等功,倆人都表現突出,倆人都在積極爭取入黨,而家庭出身都不好。靳班長的“海外關系”更是不得了的不得了。梅顏剛剛才被收回了黨表,全隊特別是“那幫人”正在盯著她。按理她應該比靳班長更狠,來表明自己對“腐化分子”決不姑息遷就的立場。但天性的善良使她實在不忍心對百靈痛下殺手。盡管不久前她還因為“選妃”問題受到了重磅炸彈的轟炸,心上的傷痕還遠遠沒有抹平。此刻她的內心正非常焦急地盼著鐵軍的到來。
就在這時,靳班長再次上前,去把雪窩子里的百靈硬生生拽了起來。百靈惡狠狠地下死眼瞪著靳班長,趁他不注意,猛地躥到公路邊,一翻身就滾下公路旁深深的雪溝里。梅顏頓時驚呆了,這百靈真的是不要命了!這可怎么辦呢?惶急之中,她遠遠望見十三班長和鐵軍的身影,在散亂的手電筒光束的照射下,正急速地向這邊趕來。
此時風更大,夜更深了,寒涼刺骨的風使得梅顏不禁打了個寒噤。她知道她心愛的鐵軍正發著高燒,但她再也顧不了那許多,立即氣喘吁吁地跑到鐵軍跟前,直接匯報道:“報告韋組長,百靈來例假了,她剛剛滾進了深雪溝,若不及時救上來,會出人命的!”她就手一指,把百靈滾下去的地方指給鐵軍看。
鐵軍一聽,幾個大跨步跳過去,趕到雪溝邊上,把軍大衣一脫,奮不顧身地連滾帶梭地滑向溝底。七、八支手電筒齊刷刷地射向他,他趕緊把埋在深雪中的百靈扒了出來。韋鐵軍抱起百靈,沿雪溝走了大約一百多米,才從一個緩坡處艱難地半跪半撐著爬了上來。百靈則完全像個死人一樣,硬硬僵僵地任由鐵軍抱著走回了隊部。
韋鐵軍安排所有人都回班睡覺,以免影響明天工作,又吩咐梅顏到炊事班去熬一碗紅糖姜開水來。
當梅顏端著紅糖水走向隊部的時候,她遠遠望見了窗戶里透出的迷蒙昏暗的燈光。她的人生,她面臨的今晚的一切,都像這燈光一樣,昏暗而又迷惘。她不知道鐵軍會怎樣來處理這件事,怎樣對待百靈的“出逃”。
梅顏進了隊部。右側的一間房里,她把糖水放在桌上。這是鐵軍的臨時臥室。
百靈已然清醒過來,一個人坐在靠火墻的一把圓藤椅上,孤零零地,目光有些發呆,曾經那樣引以為傲的一頭秀發,亂糟糟地披散在肩頭,像個被搗爛的鳥窩。她的眼眶腫得像桃子,無聲的淚珠像噴泉一樣噴涌而出。梅顏掏出自己的小白手絹,遞給百靈。百靈坐著一動不動,她的目光依舊是呆滯的,梅顏不知道該用什么話來安慰她才好。
過了片刻,只聽她嗓音發哽,胸部猛烈地起伏著,突然失聲痛哭起來。她一把抓過梅顏的小白手絹,不斷地擦眼淚,可是卻越擦越多,淚水像決了堤的河水滾滾而下,梅顏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竟然會有如此之多的淚水,怎么淌也淌不完……。百靈用手絹使勁捂住自己的鼻子和嘴,不讓自己出聲,但是沒有用,一種近乎嘶啞的喘息聲從她的喉嚨里冒出來,她不斷用手捶打著自己的胸部,始終不說一句話。
看到百靈這副模樣,梅顏的眼圈也禁不住紅了又紅,她十個手指頭來來回回地絞在一起,仍然找不到一句能夠安慰百靈的話。
這時鐵軍回來了,他是到衛生員那里去拿了一些藥,有他自己的,也有給百靈的。梅顏便起身說:“我到炊事班去煮點面條來,韋組長,您也一定餓了吧?”鐵軍點點頭,示意她離開。
梅顏來到炊事班,和面搟面,足足折騰了三四十分鐘,才把面條下好,她撒了一大把青青的大蔥花,端起面條,走到隊部門口,便放輕了腳步,悄悄把面條放在外屋的桌面上,因為她聽到百靈抽抽嗒嗒的哭聲,還挾雜著哽哽咽咽的話語聲。
她知道,百靈是深愛著鐵軍的。雖然她現在已然不再是她的競爭對手,但在今晚這樣一個特殊的環境下,她還是忍不住躡手躡腳地移到門邊,向里張望。
只見百靈把頭抵在鐵軍的胸口,雙手使勁地抓扯他,捶打他。鼻涕眼淚一把一把有一搭沒一搭地抹在鐵軍胸前的軍裝上,嘴里還哽哽咽咽反復說著同樣的話:“都是你!都是你呀!要不,我也不會,不會上他那里去的,不會的呀!”她傷心欲絕,痛不欲生地晃著頭,反復說著只有她一個人才明白的話。“我再也沒有,永遠沒有了,永遠……”百靈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變成了從靈魂深處發出的深深嘆息,是那么微弱,又是那樣驚心。
平時深愛整潔的鐵軍不但沒有推開她,反而用極其溫和的口吻對她說:“我完全明白你心里的苦,但是,事已至此,你還是只能面對現實。當然,我也知道這并不是你的過錯,你是一個好女孩。你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自暴自棄,你必須為你的父母著想,他們革命了一輩子,只有你這么一個獨生女兒,現在又遠在非洲為國家工作,你要對他們負起責任,你不能傷他們的心。”
他把她的頭從胸前輕輕移開,“你要答應我,好好活下來。”接著,鐵軍去倒了半盆開水,拎了一張毛巾遞給百靈,又把已經涼了的紅糖姜湯兌了一些滾燙的開水遞到百靈手中。“如果你真的把我看得那么重的話,就要好好活下來。”他的眼神里沒有一絲一毫對她的輕賤與輕視,好像她還是從前那個淘氣可愛的小姑娘。
在鐵軍安撫之下的百靈,深深感到命運跟她開了一個多么殘酷的玩笑。她無數次地夢想過跟鐵軍的親暱,卻想不到是在這樣一種情景下,被鐵軍抱起來的。雖然她明白自己已經沒有資格再對鐵軍說“愛”,但她內心深處仍然深深地戀著鐵軍,唯他的話是從。她果然停止了哭泣。
梅顏扶著百靈回到排里,已是凌晨時分。她沒有一絲睡意。百靈的悲痛萬分,哽哽咽咽的話語還在她耳邊回響。“同是天涯淪落人”,她與百靈都是苦命的一對。不可更改的出身,同樣也無法更改的失貞,都是壓在她們倆人身上的兩塊巨石。
百靈痛惜她“已經永遠沒有了”愛鐵軍的資格與可能,而她梅顏呢?她還能有嗎?她還能有愛的資格與可能嗎?她藏在心尖尖上的鐵軍啊,天天都在她的身邊,她一伸手就能夠著他,但她又仿佛跟他隔了千山萬水,咫尺天涯,什么時候,自己才能有與之相配的政治身份,跟心愛的人走在一起呢?她的思緒開始從擔憂百靈的安危之中轉到了擺在她眼前最最現實也是最最嚴峻的問題上來:沒有站穩立場,同情腐化分子,路線斗爭覺悟不高……。
半個月后,工作組解散。鐵軍仍留基地“蹲點”,代表后勤部黨委指導基地工作,他不時回平江去匯報情況。